从字面上说,“无器官身体(body without organs)指身体处于在功能上尚未分化或尚未定位的状态,或者说身体的不同器官尚未发展到专门化的状态”[1]。德勒兹哲学视域中的无器官身体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指的不是身体没有了器官[2]。而是个体在特定的历史环境和地理环境下,其精神器官丧失了功能,不能正常发挥功效。德勒兹和伽塔里认为欲望、机器和生产这三者构成了世界上形形色色的生命现象。他们所说的机器,也就是欲望驱动的机器或“欲望机器”,生产就是实现着欲望的生产或“欲望生产”。人是欲望的载体。所以,在德勒兹和伽塔里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或几个无器官身体。[3]无器官身体是欲望机器作用的结果,分为三种,即恶化的无器官身体、丰满的无器官身体和干枯的无器官身体。通俗说来,在欲望的作用下,某一主体的消极精神器官已经发生突变,进入了德勒兹哲学视域下的恶化状态,即形成恶化的无器官身体(cancerous body without organs);当某一个体欲望中的消极精神器官被去功能化,其精神世界达到了近乎完美的状态,摆脱了任何束缚和桎梏,使其具有充分的灵活性、适应性、应变性和创造性,德勒兹称这类主体状态为丰满的无器官身体(full body without organs);当某一个体欲望中的积极精神器官被去功能化,其精神世界就已经完全被外界所左右,被动和消极成为其精神世界的主要特征,德勒兹称这种主体状态为干枯的无器官身体(empty body without organs)。性相近,习相远。人是环境的产物。探究某一特定主体属于哪一类或哪几类无器官身体,必须首先从其所处的主客观环境为依据。小说中朱丽叶匆匆重归故里,在探望病重的妈妈期间,通过对她与周边环境及其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来探究朱丽叶无器官身体的属性。
首先看朱丽叶同父亲交流时的主体状况。厨房里,朱丽叶在与父亲交流她与老同学查理见面的经过。“他夸奖(admire—羡慕)你的孩子了吗?”②父亲话里有话。他知道朱丽叶去城里买药皂其实只是个借口而已。“如果她用普通肥皂宝宝会起皮疹的”(107)。去见上大学前的同学查理,向他炫耀自己的浪漫成果,即她的孩子,才是她真正的用意。这便是小说中所提到的“不可抗拒却有点难于启齿的原因”(irresistible though embarrassing)(107)。她向父亲解释说“她没料到会见到查理,虽然这铺子是他家开的”(108)。其实这是欲盖弥彰。她之所以要去找查理炫耀她未婚生女是因为她有自己的思想基础:“没有结婚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而且她自己经常把这件事情忘掉了的。可是有时候——特别是现在,回到家里,她没有结婚这件事给了她一种成就感,一种傻乎乎的幸福感”(107)。父亲以为很丢脸很没面子的事情她却觉得很光荣,很值得炫耀。她的此行也确实收到了预期效果:“他(查理)朝她没带戒指的左手瞟了一眼……他心下里暗自地赞赏她,也许是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展示大胆性生活的女子,况且这还不是别人,而是朱丽叶,那个书呆子,那位女学究。”(109)查理赞赏她的是她竟然能够变化如此之大,而不是她未婚生女的“成就”。由此可见,朱丽叶与同龄人在思维方式上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临别时查理的话说明了一切:“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儿。我认为这不太像话(shame——耻辱)……”(109)朱丽叶以为是值得夸耀的,同学查理却认为是耻辱。
父亲对于她到城里去找查理一事的态度不言自明。在与父亲交流中,有一件事情一直纠结在朱丽叶心中。最后,她终于说了出来。“旅客列车”,朱丽叶说,“在这儿仍然是有一站的。不是这样吗?你不想让我在这下车。对不对?”(111)对她的这个问题,正走出房间的父亲没有回答。两代人之间发生了价值观念上的冲突。博士在读,放弃学业,成为未婚母亲,这样的女儿让父亲很没面子,甚至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父亲以此为耻辱。这也是他辞去教师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他没有让女儿在就近的车站下车,而是临近车站,自己开车去接她。他更愿意女儿在家里安静地呆着,陪着病中的萨拉,而不是在众人面前出没。
父亲的没有回答实际上是肯定回答。她已经完全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她该就此与父亲进一步沟通与交流,以解决父女之间业已存在的心理冲突。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积极的精神器官已经去功能化了,对此她没有做出积极的反应。她的反应是消极的,她的感觉只有“既沮丧又气愤”(111)。接下来她“肚子里在打着一封写给埃里克的信的腹稿。我不明白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根本就不该来,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没有了积极的精神器官的朱丽叶已经迷失了家的方向。她不知道家在哪里。自己真正的家不是家,姘居情人的寒舍反而成了家。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她在自己家里找不到温暖、急切盼望回到埃里克怀抱的时候,埃里克却在他自己的家里与老情人重温旧梦。在以朱丽叶为核心人物的“逃离三部曲”的下篇——《沉寂》中,埃里克的不断出轨正是朱丽叶不幸的根源。就在这次朱丽叶回家探望病重母亲期间,埃里克又和老情人克里斯塔好上了。(149)这突出体现了门罗的作品的特质——讽刺辛辣,态度严肃。朱丽叶没有处理好与男友埃里克的关系。她与他之间情感冲突不断升,是促使埃里克死后女儿佩内洛普离家出走从此未归的重要原因之一。积极精神器官的去功能化是朱丽叶人生悲剧的根源。无法准确定位家的概念。放弃了根本的东西,放弃了不尽的幸福源泉,追求空中楼阁式的虚幻浪漫,这使朱丽叶与埃里克的关系一开始就涂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
作为一名家庭成员,朱丽叶却把自己定位为旁观者和局外人。她不仅不能正确处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还错误地理解父亲与艾琳的关系。山姆用水管将新挖出来的土豆上的泥土冲刷掉,边冲边哼起了歌——《艾琳,晚安》。“晚安,艾琳,晚安,艾琳,我会在梦里见到你”(114),艾琳从厨房里冲出来试图阻止山姆,不让他唱和自己有关的歌。山姆也忘了这首歌里的女孩和艾琳重名。
其实这首歌揭开了山姆的心底之谜。这是一首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开始在美国流行的、以伤感为主题的布鲁斯曲。歌中有句著名的歌词,即“有时我萌生强烈的念头想投河自尽”(Sometimes I have a great notion to jump in the river and drown)。这句歌词能恰当地诠释此时山姆的心态:虽然他几十年来工作一直很出色,但始终没有得到重用和提拔,反而却因为某种原因被迫辞去教师工作,回乡务农,沦落成走街串巷的卖菜小贩;妻子年纪轻轻却患上了早老性痴呆,精神忽好忽坏,令他整天提心吊胆,生活不得安宁;曾经远近闻名的学霸女儿,如今放弃学业,甘当渔夫小姘,为其生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生理器官去功能化、生活不能自理的妻子使他身体疲惫;精神器官去功能化、没有正确价值观的女儿更使他精神崩溃。他真的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这句歌词印证了他的内心世界。可是妻子萨拉,女儿朱丽叶和帮工艾琳都不理解他。最该理解他的是朱丽叶。她曾经聪明伶俐,热情向上、积极好学,曾经有那么强烈的求知欲望和进取心。
家里除了又脏又累的活儿,还有精神有些不正常的萨拉。她已基本上生活不能自理。稍微复杂一点的行为,如洗澡,都需要别人帮忙。她还患有间歇性的癔症。这种状况很多人不愿意来帮忙。“我试着请了一个又一个小姑娘来帮忙,可是她们就是对付不了她”(117)。艾琳肯接受这份工作山姆十分感激。艾琳能来帮忙也确有其苦衷。艾琳比朱丽叶还小三岁,才22岁就成为有两个孩子的寡妇。家穷,住在穷乡僻壤,靠救济为生。父亲遗弃了她们,再未露面。家里顶梁柱的姐姐患急性阑尾炎不治而亡。她被迫嫁夫养家。在养鸡场工作的丈夫里应外合偷鸡,被鸡场主开枪打死。她的大女儿腭裂手术急需用钱。山姆向朱丽叶讲起艾琳的经历和境遇是充满了同情。可是朱丽叶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当山姆讲到很快艾琳就要嫁给长她三十岁的鳏夫,那个满口只有一颗牙也不肯安装假牙的吝啬鬼的时候,更是充满了惋惜之情,可是朱丽叶似乎对此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朱丽叶对艾林的悲惨命运十分冷漠,没有一点同情之心。她应有的精神器官到哪里去了呢?
原本该由女儿朱丽叶尽的义务和责任,全部由艾琳完成了。朱丽叶并不知道,在她家中,事实上,局外人帮工艾琳扮演着生活中活女神的角色。曾潜心研究古典文学中的女神,现在全身心投入于与埃里克之间女神般浪漫生活的朱丽叶,因其积极精神器官的去功能化,对此视而不见。
因为“艾琳”(Irene)既是女子名,同时也可以译为“阿丽尼”——希腊神话中的和平女神,研究希腊古典文学的朱丽叶对此应该了如指掌。勤劳能干的艾琳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许多和平与安宁。萨拉也当着大家的面夸艾琳:“艾琳可是我们的好仙女(fairy)呀。”(96)山姆对她更是赞赏有加:“咱们这位仙女干活真是不少呀。”(96)这里作者巧妙地通过两位宅主之口,用“仙女”一词肯定和暗示着艾琳的地位与作用。山姆对艾琳的评价很高:“那可是个好(dandy—上品,一流)姑娘啊,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们怎么能活下去。”(115)家里进展顺利,全归功于艾琳的帮助。他甚至认为她扮演了平安女神的角色,说她“是给我们带来安宁与秩序的人哪”(119)。他把艾琳看成了自己眼中的女神:“是她,恢复了我对女人的信心呀。”(119)当着朱丽叶的面如此赞赏艾琳,除了表扬艾琳之外,山姆自然也暗示着他身边的两位女人萨拉和朱丽叶已经让他很失望。可是这句肺腑之言却误导了精神器官不健全的朱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