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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轻人变成了“花”与“夹竹桃”

人间theLivings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4-15 22:19

正文

出版社供图

在镜头中,你能看到这位利他主义者的脸一片焦黑,无法辨认。你能听到他经过摄像机时的喊叫。如果你仔细听,你还能听清楚他喊的是:“为了祖国!”


前言

在以色列与黎巴嫩边境,有一座荒无人烟的山丘,叫做“南瓜山”。20世纪90年代,以色列曾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只有篮球场大小的军事前哨。一群又一群年轻士兵被送往那里。

以军的通信术语用“花”来代表伤员,阵亡的士兵被称为“夹竹桃”。为了守卫南瓜山,这些年轻人有些变成了“花”,另一些变成了“夹竹桃”。


 

 

为了祖国

在此之前,阿维所在的连队没有人受过重伤或者阵亡。战士们相信,霉运属于跟他们轮流守卫山冈的第二分队,也就是埃兰服役的连队,他们遭受了真主党的军旗之辱。第二分队在1995年春天回到前线,后来在附近的橄榄林遭遇伏击,失去了一名步枪手和两名侦察兵。另一方面,阿维所在的青年先锋战队开始以为自己被护佑着。直到连长身负重伤,他们才开始渐渐看清真相。当然,没有人知道命运的真正面目。

按照两个分队的轮换安排,阿维所属的连队回到以色列训练,埃兰的连队则再次驻守南瓜山。这个时候的埃兰,正努力调整着自己的世界观,好让他能理解所发生的一切,也让他能在经历过往后,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他遇到了歌手约翰·普莱恩在《来自蒙哥马利的天使》这首歌中唱到的危机:“给我一样东西,让我可以依附 /对此生抱有信心,似是艰难的旅程。”

对朋友的忠诚,受到父母影响的温和信仰,以及关于祖国的朦胧概念——当时埃兰的脑子里装的是这些东西,但这些是不够的。他需要一种思想。于是他走进了特拉维夫的一家书店,里面有犹太学者耶胡达·莱布·阿斯拉格的书。阿斯拉格研究了犹太教的卡巴拉生命之树哲学和马克思的著作,他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了一种神秘的社会主义思想。

埃兰拿起了一本名为《犹太律法的施与之书》的小册子。阿斯拉格在书中称,利他主义是犹太教的核心。“我们必须理解,犹太律法中所有的诫命都无非是‘爱邻如己’这条诫命的诠释而已。”阿斯拉格如是写道。这是圣人古老训诫的回响。

埃兰把这本小册子带到前哨,平时放在弹袋里,只要一有时间就读。有时坐在脏褥子上借着日光灯看几页,有时借着任务间隙偷溜到院子里抽烟的时候看几页,烟灰抖落在他已经磨破的靴子之间。

他把南瓜山上的人分为两拨:一拨只想干最少的活,然后平安回家;另一拨是理想主义者,他们献身于某种比一己之私更伟大的事业。他曾与别人就这个话题争论过好几个小时,最后得出结论: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荣归故里时得到别人的尊重,甚至不是为了朋友;他来这里是为了祖国。在当时的他看来,这是最高程度的利他主义。不论什么事情他都抢着干。


●    ●    

有一天天还没亮,埃兰就被人摇醒了。对方叫他去岗哨轮岗,为“伴着黎明就绪”的时刻做准备。埃兰认为还没有轮到他,而且他累得要死,就争辩了几句,想接着睡。不过,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就范,为步枪装填弹匣,然后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楼梯爬上了仍漆黑一片的战壕。他为自己居然对此反抗而生气。他来这里是为了祖国,个人的疲累又算得上什么呢?他曾经有过软弱的时候,在埃兰的记忆里,当时自己就是以那种软弱的状态离开了南瓜山。那时他走了下坡路,让自己失望了。此刻,夜空开始明亮起来。

几个小时之前,大约在凌晨3点钟,有七个人步行离开了什叶派的奈拜提耶镇。通过热敏摄像头,这一切都被南瓜山上的一名观察员看在眼里。观察员确定他们是游击队。他们朝河床下游的一端走去,从那里可以通往南瓜山。一旦他们到了河床处,摄像头就看不到他们了。因此,观察员请示以色列总部,希望前哨的其中一辆坦克可以立刻开火。这种情况必须请示总部批准,因为游击队当时还在安全区之外,军队也担心误伤平民,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观察员通过通信设备汇报:

霍申,我是阿塔夫四号。

(“阿塔夫四号”就是这位观察员,他的名字叫“阿米尔”。“霍申”是以色列总部接线员的名字,她是一名女兵,与阿米尔年岁相仿。原来,他们俩在参军之前就认识。而这次对话,她会永远铭记在心。下文中的“流氓”指的是游击队员。)

阿塔夫四号,我是霍申。请讲。

接收:阿塔夫四号已确认在奈拜提耶南郊发现七个流氓。

收到。你有坐标吗?

我会在电话里告诉你……希望开火,请批准。

收到,等等……阿塔夫四号,这是霍申。

我是阿塔夫四号。我是否可以开火,请指示。

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我们确认发现七个流氓。他们正往河

床方向移动。很快我们就打不到他们了。我请求马上开火。

我是霍申。不行。不许开火。

霍申,我是阿塔夫四号。那我他妈在这儿是干吗?

游击队消失了。

 

●    ●     

5点59分,炮弹开始袭来。埃兰看到山下有几个脑袋从巨石后窥视,他向他们开了火。埃兰近旁有尘烟升起,然后他就跪下了,无法呼吸。刚刚有东西一闪而过,接着就是烧焦的味道。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右臂已被炸断,但还残留在外套的袖子里。他拖着身体从哨岗爬进了战壕。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靴子。“救救我。”埃兰说。

两名士兵发现他全身焦黑,神志恍惚。他们把埃兰剩下的手臂残肢用止血带包好,然后把他抬到了一处地堡中。他们把他安置在了床铺之间的地面上。一位名叫“达维多夫”的军医往他大腿上打了一针麻醉剂。埃兰感觉自己想喊出来,他心里有东西要宣泄,于是他喊了起来,喊了又喊,喊完后他说:“对不起。”

守卫部队通过通信设备与以色列取得联系,告知总部他们这里有了“花”(伤员),需要紧急安排“蓟”(直升机)将其撤离。然而炮火密集,直升机飞过来太危险。于是士兵们将埃兰抬上了一辆装甲车,把他运往山下,运到迫击炮的射程以外。

埃兰最后终于被送上了直升机。飞机上,有人把他的断臂放在了他的胸口上。躺在他身边的,是观察员阿米尔。当时阿米尔正沿着战壕跑,火箭弹击落时,他应该正好从埃兰所在炮位的后面经过。

这位观察员现在是一具一动不动的人形,身上盖着一张灰色的毯子。他只有20岁。在第一次抵达南瓜山的几个月之前,阿米尔在一个黄色便笺本上用整洁的字体写道:“再过几天,我就要转到另一个前哨了。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也可能不是。”这是阿米尔的妈妈后来发现的。

直升机在以色列降落后,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匆忙穿过滑动门,把埃兰送到了急诊室。当时有位电视台的摄像师记录下了这一刻。在镜头中,你能看到这位利他主义者的脸一片焦黑,无法辨认。你能听到他经过摄像机时的喊叫。如果你仔细听,你还能听清楚他喊的是:“为了祖国!”

 

好运真的要用完了 

那个时候,黎巴嫩的矮树丛中到处都是以色列士兵,他们在山腰间、河床处等待游击队。这就是伏击,以色列军队在安全区的主要进攻战术。有时候士兵们一连设伏多天甚至一周,在灌木丛中伪装自己。他们轮流睡觉,吃巧克力,在倒扣的头盔中铺上塑料袋解决大便,小便则撒在瓶子里,之后他们要把这些都带走。

有时黎巴嫩游击队就藏在同一片灌木中,以色列士兵会因此送命。而有时,士兵们会无意中射杀自己人。有一次夜间行动的时候,一位在队伍前面领头的排长转身折了回来,后面的几位士兵以为他是游击队员,于是朝他开火。这位排长反以为他们是游击队,也以火力回击。等到他们明白发生什么事后,一名士兵已经丧命,还有几名负伤。

6月中旬,南瓜哨一支由13名队员组成的队伍开始为“那片森林”里的伏击做准备。士兵们将在夜间监视从什叶派城镇延伸过来的一个河床,那是前哨的瞭望台无法观察到的地方,游击队常常沿着它向山脊移动。他们可以在那里攻击前哨,或者在护卫队经过的路上埋设地雷。

阿维不在那晚随伏击小队一起离开的士兵之列,而是在作战室的无线通信设备前就位。因此,后来他听到了通信设备中传来的大声叫喊和几百米以外的交火声,感受到了救援队伍冲去营救战友时的匆忙与恐慌,更体会到了次日清晨目睹原本13人的队伍只有一人走回来时,那种难以置信的心情。

就是在这一次,青年先锋战队工程兵连队的小伙子们明白,他们的好运真的就要用完了。


●    ●    

雅科夫是一名略显单薄的士兵,如今他住在多伦多的郊区。事发当晚他在现场,而且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部队档案中也有少量记载。那时,阿维已经是一名老兵,雅科夫则毫无经验。这是他的首次任务。

雅科夫领到了一个新的夜视镜,可以装在头盔上对准一只眼睛。夜视镜打开的时候,他能从里面看到其他士兵是绿色的。他还分到了一箱医药装备,背在背上像冰箱一样沉。离开南瓜哨后,他们沿着那条泥泞的路向南走去。一开始他们绕过了“那片森林”,继续行进几百米后,他们到达了路的拐弯处,这个地方叫作“猎鹰弯”。正因为如此,那晚发生的事情后来被称作“猎鹰事件”。

士兵们在猎鹰弯离开了路面,进入西侧的矮树丛中,小心翼翼地向山脊靠拢。多年前这里留下了以色列的一小片布雷区,沿路有白色岩石标志的安全路径。

军官走上前去查看伏击地点,然后用手势示意其他人就位。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雅科夫加了一件外套,两腿间夹着保温袋。他们靠在头盔上安静地坐着。中士以为雅科夫睡着了,时不时会狠踹他一下。其实他没有睡着,但因为是新兵,所以他不能抱怨。雾气开始一缕缕飘过来,视线越来越模糊。雅科夫看着脚边的岩石和周围的深色植被。清晨4点30分,军官示意该返回前哨了。

雅科夫翻身一个侧卧,撒了一泡尿。但地面凹凸不平,背上沉重的装备几乎让他翻了个底朝天,差点儿就尿到了自己身上。等到他穿好裤子,队伍的前列已经开始行进。雅科夫和中士一起走在队伍的后面,四肢能再次活动让他感到宽慰。就在这时,藏在一片灌木丛中等待着他们的三名游击队员端起了手中的步枪。

领头的军官发现了什么,然后大叫了一声指令。但雅科夫根本没听清他当时说的什么。雅科夫低下身子,背上的装备让他重重地跪到地上,膝盖骨啪的作响。他听到自动机枪的咔嗒声、爆炸声,以及叫喊声,还有附近地面传来的呻吟声。他扔下装备爬起来,听见子弹在周围纷飞,接着朝露出地面的一块巨石冲去,那里有其他战友在岩石后为他作掩护射击。曳光弹的红色轨迹从他头边飞过。正当他跑到岩石处,有东西击中了他,那感觉就像被音速飞来的铁锤砸中一般。雅科夫外套衣袖的一处破洞开始冒烟。他的手指软弱无力,步枪的底部也掉了。

附近地面躺着一架机枪,它的主人就在旁边,他朝雅科夫喊了起来:“快为我绑止血带!我的手没了!”然而子弹依旧嗖嗖地穿梭于植被间,在岩石上砰砰作响。雅科夫十分害怕,不敢动弹,于是他从口袋里取出橡皮管止血带,朝受伤的士兵扔了过去。有一刹那,现场被一次爆炸照亮。东方已经泛白,雅科夫的夜视镜不再有用。晨曦慢慢笼罩大地,仿佛一切如常。

“止血带!”受伤的机枪手哭喊着。雅科夫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放下一直紧攥在手中的手榴弹爬了过去。机枪手的前臂血流如注,这是雅科夫前所未见的情况。他设法为战友绑上了止血带。

接着,他看到一个人影从战场向西边的什叶派城镇跑去。雅科夫瞄准此人的时候,他们之间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但他却犹豫起来。训练中他被告知,我方的士兵会戴头盔,游击队则不会。所以只要谁没有头盔,谁就是游击队员,应该朝他射击。那个人没有戴头盔。可是雅科夫想,要是万一呢?万一我们有位士兵弄丢了头盔,开始慌不择路地跑错了方向该怎么办?

他无法扣下扳机,反而是他旁边的中士开了枪。奔跑的人倒下了。后来发现,那个人是游击队的机枪手,他朝以色列士兵全力开火,直到机枪堵塞或者子弹用完才罢休。然后他将武器弃之不顾,试图跑回去。这位名叫“比拉勒”的年轻人,他死了。此时,迫击炮正飞向南瓜山。阿维离开作战室,组织人手做好前哨的周边防卫。倘若猎鹰弯只是一场声东击西的战斗,那么就算前哨遭袭,他们也不会毫无防备。

雅科夫朝昨晚队伍来时的方向返回。他一边倒着走,一边朝灌木丛中射击。忽然,他踩到了软软的东西,吓了一跳——那是其中一名通信兵。他本来是厨师,后来自愿加入战斗。鲜红的泡沫从他张开的嘴中涌出。这时,前哨的救援队似乎已经赶来。一名新兵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另一个人。毫无疑问,所有人之间彼此都很熟悉,也许比家人以外的任何人都要亲近。雅科夫在这个俯卧的人身旁蹲下,抬起一只手臂,摸他的脉搏。“他已经死了,”雅科夫说道,“去帮其他人吧。”

“闭嘴!闭嘴!”盯着战友尸体的士兵冲着雅科夫大吼道。雅科夫继续向前,他发现另一名士兵背着一位战友,后者身上虽然看不到一丝血迹,但也已经死了。士兵又走了几步,把战友放了下来。军官就在旁边,他也牺牲了。在走向马路的途中,雅科夫看到队伍的二号通信兵在地上翻滚挣扎,身上的弹袋冒着烟。中士也负伤了,有人正在为他包扎肩膀的伤口。


●    ●    

南瓜哨的士兵们抬着担架冲向矮树丛中,其中包括阿维的一名军医朋友。这位军医还记得自己跪在地上,手指伸到士兵们的腭骨下感受脉搏——没有跳动,没有跳动,没有跳动——他的医药用品也快耗尽。接着更多军医随几辆吉普车到达现场。可是,他不记得当时有任何声音。在他的记忆里,这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

除了雅科夫,只有另外一名士兵还能行走。但很快大家就发现,用部队的话来说,这名士兵因为战斗的刺激而精神受损,他以为自己的朋友试图谋害他。于是他被送上了吉普车。现在就只剩下雅科夫一人了。他能感觉到手臂的疼痛,但还不算太糟糕。此刻晨光已足够明亮,他看到队伍中的其他士兵横七竖八地倒在猎鹰弯各处。

在前哨,阿维听到通信设备中传来“花”(伤员)和“夹竹桃”(阵亡)的消息。南瓜山上的士兵们个个脸色苍白。轮到阿维打电话了。他摁下号码,接电话的是父亲。“一切都好。”阿维说道。

本文选自中信出版社《南瓜花:士兵的故事》,译者:熊依旆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文章配图由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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