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村上隆,获得东京艺术大学首个日本画博士后前往欧美,决心将日本文化中的“御宅族”思想带向完全异文化的受众群体。这些平面的、花俏的、重复的艺术作品被他阐释为
“Superflat”(超扁平)
,他说自己在为日本文化创作“肖像”,以其传统艺术拒绝立体为文脉,意在描绘二战后逐渐趋向扁平的社会:
“将来的社会、风俗、艺术、文化都会像日本一样,变得极度扁平……今天,日本电玩和卡通动画最能表现这种特质,而这些在世界文化中具有最强大的力量。”
此时的他认为
艺术就是挑战
,而当代艺术划定的战斗区域需要有日本的声音。面对诸多争议,年轻的村上隆非常乐观甚至有点嚣张,他坚信知识需要累积到某种程度才能被理解,“不去战斗还要嘲笑正在战斗的我的人,就让他们笑”。
伴随消费时代的到来,Superflat 理念从艺术领域很自然地迁移到大众市场。村上隆头上那顶标志性的“太阳花”,早已跃出画作、装置,他的合作对象也迅速拓展到三宅一生、路易威登等时尚品牌、Kanye West、Billie Eilish 以及热门 K-pop 团体 New Jeans。
三十年过去,六十多岁的村上隆依旧对深刻没有任何感觉,“画画是唯一让我获得内心平和、安定的方式,
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自己
”
。但与三十岁时完全不同的是,“时常感到脆弱、孤独……只想创作出让人们幸福安心的东西”。
对话发生在村上隆的工作室,看过“村上隆《幽灵京都》”在京瓷美术馆的特展后,许知远走进这个庞大的“生产车间”——300 人的团队,接近 30 个项目同时进行中。
村上隆保持着极高的工作效率,却共情于偶像宫崎骏,“他总说自己没有才能,我也从不认为自己成功”。
看到众多为自己夜排的粉丝,他和成名较晚的漫画家柳濑嵩同样沮丧:要是自己二十多岁一定会热情地加入讨论,和他们交朋友,现在只能赶紧回家。
村上隆在之前的访谈中,面对瞬息万变的创作环境时常会表达“想要活下去”的勇气。
但在这次《十三邀》谈话席间,他却聊了很多次“死”,“可能我死后才会被日本社会接受”,“画画,工作,看动漫,然后睡觉,直到老去。
”
作为一种视觉文化,村上隆的理念与作品呈现都非常现代,日本历史与传统美学则以更为隐秘的方式存在于他的表达中。他围绕 Superflat 理念,将日本文化与历史积累的切面带入当代艺术世界,并不断赋予 Superflat 更多样的理解维度。
“我们之前总认为艺术家要沉思,要面对这个广阔的世界。村上隆却说,我只想让人开心而已。”
村上隆:历史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而且不限于日本艺术史,在我职业生涯之初,便对抽象表现主义兴趣浓厚。我日复一日地力图寻找出作品背后的视觉结构,是它们使某些画作的视觉变得趣味盎然。
江户时代跨越十七世纪至十九世纪,出现以浮世绘为代表的木版画至今为人称道,这一时期的日本绘画透视法已经与西方古典的单点透视有所区别。
伊藤若冲较早地利用传统主题进行具有现代色彩的透视实验,而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等画家以独特的视角捕捉自然山水与社会风尚,绘制的作品大多线条纤细、颜色艳丽,同时强调平面构图,也因此勾勒出相当生动、灵活的人物表情。
提出 Superflat 理念是充分考察上述传统文化艺术形式的结果,村上隆在与艺术家奈良美智的对话中强调,自己的所有创作都能够追本溯源。
尤其在求学时期,咀嚼德里达等学者的艺术理论让他倍感疲惫。他发现当代艺术的主场完全在西方,“像一种由特定语法构成的陌生语言系统,日本需要在其中找到自己的音调”。
回国后,村上隆也在各种场合不止一次抨击大众对于当代艺术的态度,“在所谓自由的名义下,被打上了‘不自由’的烙印”。他觉得日本的艺术教育只刻板挪用西方思想,过分强调自由,大家很随意地依据个人偏好进行审美,觉得有的作品“很脏很丑”就全盘否定,这是非常狭隘的。
保留十五至十八世纪古典狩野派的余韵,村上隆着眼于极具日本特色的“御宅族”文化进行创作,其中较有代表的形象是太阳花与 Mr. DOB。
村上隆:“kawaii” (可爱)文化已然成为一种实体,充斥着周遭的一切。由于人们对拥抱幼稚的代价漠不关心,这个国家正处于两难境地:对抗衰老的痴迷可能不仅会征服人的心灵,也会征服人的身体。
这是一个乌托邦社会,就像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设想的科幻世界一样:舒适、快乐、时尚——一个几乎没有歧视冲动的世界。在这里,人们无法理解道德的是非坐标, 只知道“我感觉很好”。
基于日本的传统艺术大多拒绝立体,坚持绝对的二维视角,村上隆进而发现这种“平”也是整个社会文化的缩影。缺乏深度思考能力,一切交流浮于表面,摒弃历史和沉重,专注于当下的快乐。这似乎成为对今日世界的一种合理预言。
但同时,现代日本又呈现出一种纵深感,各种属性的事物虽有差异,也彼此关联。这其中若隐若现的矛盾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张力——繁荣的经济,日新月异的科技,彬彬有礼的日常秩序之下,隐匿着一群不被重视的边缘群体“御宅族”。他们在自己的角落里生活,形成独特的交往圈层。
“御宅族的特点是个人主义、对现实主义的病态痴迷以及对未来毫无根据的乐观态度。御宅族就是日本的虚拟现实盒子”,是一种巨大精神压迫之下的有效逃避。
村上隆曾与绘制《机动战士高达》的漫画家安彦良又一次和聊起当代艺术的接受问题,被国内主流文化抵制,村上隆判断是因为一种“耻感”,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够强壮,有所缺失;而他选择直面Superflat,把日本文化的内里具像化,所以在国外得到了热烈反响。
太阳花和 Mr.DOB 是村上隆贯穿始终的艺术符号,也是他关于 Superflat 理念的核心呈现。
Mr.DOB 长着两个大耳朵,上面分别写着字母 D 与 B,脑袋正好是一个零,组成“DOB” ,即日本俚语“dobojite”,意为“为什么”。村上隆以当时最热门的动漫形象哆啦A梦与音速小子为灵感,创造出这只大眼睛、圆耳朵、尖牙齿的“怪物”,如今它以各种各样的形态跟随村上隆走遍世界各地。
太阳花因为更简单明了的图像形式更为大众熟知。它们常以过度密集的整体进行呈现,每一朵花都形态各异,表情灿烂地挤在一起。
由太阳花还延伸出“Kiki”和“Kaikai”的卡通形象,KaikaiKiki 也成为村上隆工作室的名字,译为“奇奇怪怪”,它们一起“掌管着”村上隆奇怪、有趣、天马行空的艺术世界。
“非常奇怪,没有生气又有些慵懒……这个世界美丽得让人心烦。”伊恩·布鲁玛曾这样评价这些可爱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