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潮汕有一家六口决定离开家乡,前往暹罗(泰国)。想走的人太多,船票受限,最后,家里四岁的小儿子和妈妈留在了潮汕。直到1999年,四姐弟才再次相见。
那个留下来的四岁孩子,是文章作者洁琳的爷爷。她好奇家族如何一分为二,各自生长,也好奇亲人们如何在异乡立足、找寻新的家和身份?没能去到彼岸的爷爷,会遗憾和惋惜吗?
她讲述了一个普通家庭,在动荡年代里试图做出选择、以及被回绝选择的人生。文章细腻地保留了方言与生活日常,再现湿润的分离与重逢,以及一段漂流在近代史中的家族史。
本作品为“在场·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四季得奖作品。“在场”将为作者的写作提案,提供奖金、编辑、发表及出版和衍生IP支持。
2017年春天,18岁的我独自在曼谷“寻找”老二姑。伊¹就在大皇宫边的石龙军路上,临行前阿公²告诉我。
老二姑唔³知普通话,只呾⁴潮州⁵话,用词也还停留在老时代。电话里,伊问我徛⁶在底个⁷“客栈”“旅社”——好让阿伯来接我。我呾,我在一家“民宿”。伊没听懂,底块⁸呐?我想讲“Airbnb”,又想,伊应该唔知,也无法在电话中把英文地址报给伊。我只好呾,我徛在朋友内⁹,家己¹⁰过去就好。
老二姑报了个地址,嘱咐我,没找着的话就问边头¹¹的人:找娥姐。我连连应好。
在曼谷热闹的商圈暹罗广场附近,我拦下出租车。去大皇宫,我说。其实我没记住老二姑报的地址,伊呾潮州话,我也唔确定对应乜¹²字,只听到石龙军路几号,后边的巷名和门牌号像一糊团,没入我脑中。坐在车上,我睇向窗外,熟悉的两广建筑,垂直拔起的三四层民居,一楼的老式拉闸门,还有汉字店铺招牌。和潮汕好像,我差点忘了自己是在曼谷。
我原计划抵达大皇宫后,步行去找老二姑。但在车上打开地图,才发现伊内离大皇宫还很远。这条长达八公里的大路,从大皇宫向东南穿过唐人街,沿着昭披耶河¹³的走向再往西南延伸。我不记得究竟在车上和司机如何交涉,总之在调整几次目的地后,我让伊和老二姑通了电话。到达目的地,司机笑着向我额外要了一百泰铢。
这里是曼谷的曼柯廉县,摩天轮高耸的码头夜市Asiatique就在附近。街边豪华酒店、高层公寓和简陋平房交替出现。司机指着巷子说,就是这里。
我用潮州话问巷口大伯:伯啊,娥姐是在这吗?伊有些意外,阿娥姐啊?随即站起来,呾,伊带我去。
没行两步,迎面,娥姐被一个中年男人搀扶走来。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娥姐一头银发,戴着眼镜,脖上有珠串,比照片瘦削许多。许¹⁴年伊83岁,依旧精神饱满,头脑清晰,热情健谈。
巷子很窄,约两米宽。往里行几步,转角处有一座小庙,写着红色汉字的竹编灯笼悬挂在两旁。继续往底行,娥姐家就在巷子深处。
娥姐,就是老二姑,阿公的二姐。
1946年,娥姐跟阿爸、大姐、大弟在汕头坐上了去往暹罗¹⁵的轮船。逃荒的人太多,伊阿妈和小弟(我的阿公)没能上船。从那之后,一家人一分两半,天各一方。有人留在暹罗,有人离不开唐山¹⁶。
伊人¹⁷因什么而走?为什么是暹罗?是哪个节点什么事件最终让伊人下定决心离开?在同一时刻被命运赐予不同选项的人,在两地分别过得怎样?离开的人后悔过那个决定吗,被留下的人懊恼过不公吗?伊人有想过再去团聚,或是回来吗?后来怎么重新建立联系?这样的迷思凶猛地朝我涌来。
我决定去寻找答案。我去了泰国,也回到我的家乡。有些疑问随祖辈的离世隐没尘烟,而有些,也让我在记忆的废墟中窥得我们一家的命运如何被牵绊。
[1] 伊:代词他/她,i1
[2] 阿公:祖父,a1 gong1
[3] 唔:不,m6
[4] 呾:说,dan3
[5] 本文的“潮州”指今广东东部潮汕地区。文中大多使用“潮州”而非“潮汕”,源于明清设立的潮州府,其地域范围基本包括今潮州、汕头、揭阳三市。
[6] 徛:住,kia6
[7] 底个:哪个,di7 gai5
[8] 底块:哪里,di7 go3
[9] 内:家,lai6
[10] 家己:自己,ga1 di7
[11] 边头:旁边,bin1 tao5
[12] 乜:什么,mêh4
[13] 昭披耶河:中文俗称湄南河。
[14] 许:那,he2
[15] 1939年暹罗改国号为泰国,1945年恢复暹罗旧称,1949年再次改为泰国。
[16] 唐山是海外华人对故乡的指代,并非河北唐山。
[17] 伊人:他/她们,i1 nang7
*潮汕各地的潮汕话有少许差异,本文脚注皆为揭阳音。
离开的人
娥姐一家住在普宁县¹和揭阳县²交界的一个内陆村庄。伊人原住在邻近小镇,因借住的厝³被要回,便返回村里。祖屋已留给三弟一家,伊人只好夗⁴在客厅角。
娥姐的父亲是农民,卖菜为生,名“再娘”,兄弟中排第二。大兄“姿娘”,三弟“再妇”。潮州话里,姿娘是“女人”的意思。听呾大哥出生前,男孩总养不活,女孩就养得活,于是,后来出生的儿子们被取了女名。也许因为三个男孩都活下来了,再娘的小弟没有再取女名。在古老传统的村落,性别的偏颇并不令人意外。1931年普宁县有26.64万男丁,而仅有19.58万女性。⁵
再娘离乡前,大哥姿娘和小弟就在暹罗落脚了。再娘的姐妹,阿公的姑姑们——那些比同胞兄弟更顽强活下来、赐予他们名字、自己却没有留下姓名的女人,也陆续去了暹罗。
伊人是何时离开的,阿公唔知。阿公从未见过伊人。
对许多潮州人来说,暹罗并非遥不可及。伊出现在许多俗语和歌谣里,“从暹罗诐到猪槽”⁶,“乜个无,过暹罗”⁷。“暹罗船,水迢迢,会生会死在今朝;过番若是赚无食,变作番鬼恨难消。”⁸
那也是一个有宗亲和血脉维系的地方。几百年的时间里,从红头船到火轮船,商人、水手、技工、劳工、海盗、逃犯、难民......形形色色的人朝无尽的南洋驶去。1955年,泰国约有129.7万潮州人,占在泰华人总数的56%。⁹
潮州和暹罗的命运紧紧交缠。1767年,拥有潮州血统的郑信在暹罗建立吞武里王朝,随后潮州船商在这片海域崛起,取得许多经济特权,成为主导国内进口暹罗稻米的语系集团。在暹罗拥有甘蔗庄园的潮州移民,招来大量同乡劳工。许多潮州工匠同样被国王雇来打造新首都¹⁰吞武里和曼谷。¹¹
往后的漫长岁月里,除了自然灾害和贫困驱使,伊人也因各种程度的暴力和社会失序而选择外移,去往今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印尼、柬埔寨等地。
潮州一直被视为特别暴力的边缘地带,脱离中央王朝掌控,在宗族世系的脉络中形成独特的自治实体。宗族械斗、争夺资源,走私鸦片、帮派横行,这样的事常常发生。1869年,清廷在潮州沿海区域发动“清乡行动”,数千名“不安分”的罪犯被逮捕斩首,部分村落被焚烧,数万人被迫离开家乡。其中受创严重的潮阳县,男性大批外移成为常态,大多去往暹罗。¹²
战争动荡和政治压力,让暴力渗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1918至1931年,约有157.7万人从汕头港口外移东南亚,其中86.8万人进入暹罗。¹³人数激增的年份,如1927年22.2万人、1928年21.2万人从汕头离岸,其背后是国民党击败军阀和镇压海陆丰共产党人的结果——一年前,1926年,汕头外移人数仅8.4万。¹⁴
我无能得知,究竟是哪个特定的时间点,让再娘一家最终也下定决心离开。也许日头漫长又黯淡无光。县志只简单纪录了他们离开前经历过的连绵灾难。战争暴力持续的同时,还有干旱和饥荒,暴雨和洪涝。
1942年底至1943年4月,广东地区冬春连旱,早稻欠收,饥民当街抢食,甚至人吃人。¹⁵普宁县饿死、病死、逃荒的约有10万人,七成多农田受旱,面积高达36亩。¹⁶邻县揭阳,6.84万人饿死,2.23万少女婴儿被拐卖,2.42万人逃至邻省。¹⁷疾病随之而来,阿公家邻近的镇上发生霍乱,死亡400人。¹⁸潮州多地被日军占领,沿海渔民被禁止出海,侨汇和粮食进口受限,更加剧了饥荒。¹⁹
这场大饥荒中,不满一岁的阿公,被老嫲²⁰抱到一富人家。对方看伊很是可爱,头发蓬蓬,想留下来。最后老嫲犹豫了,想了想又不舍得,抱着阿公折返。
饥荒年的集体记忆被留在歌谣里:“米碎草,米碎草,食落肚,就着²²呕......作田个人无米食,饥荒来食米碎草。”“水芋生在田,饥荒许时间,肚困²³挈²⁴来食,食了唉唉呛²⁵。”²⁶
1944年9月飓风暴雨致使河道决堤,阿公家周边乡村很多房屋倒塌,多处民船被冲沉底。战争在继续,1944至1945年初,日军多次入侵邻近小镇。1945年、1946年又旱,米价大涨。²⁷
终于,1946年,伊人决定出走。再娘夫妻和姐弟四人在邻镇码头坐船,先到揭阳,再到汕头,等待去往暹罗的轮船。
启程前,再娘当掉家中四亩园地,换成旅费。伊取完钱,行错路,误入海关后被打,钱也被抢走部分。又因逃荒的人太多,船票得抽签。没有得到足够乘船资格的一家这样决定:阿爸带着十六岁、十二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先离开,阿妈和小儿子之后找机会再走。
这是1931年以来华人移入暹罗最多的一年,八万余人经海路直达曼谷,其中四万余人从汕头移出。²⁸1939年日军占领潮汕地区后,正常的移民航线中断过一年多;1940年有过短暂恢复,但翌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又陷入沉寂,直到二战结束,西方轮船才恢复航行。²⁹
大量仍饱受战争暴力和饥荒的难民,抓住了这个出走的时机。从前不多见的全家外移,也在这时候频频出现。二战结束至1947年5月,每月从汕头进入暹罗的华人约有四五千人。³⁰
那次阿公一家人未能同行的原因,在岁月流逝中留下不同版本。泰国的阿姑阿伯呾,是因为在汕头侯船太久,钱花太多,不够买票。阿爸儿时听到的,则是阿公的妈妈患有沙眼,怕传染给船上其他人,不被允许落船。
这些传闻背后,是暹罗对华人移民政策的紧缩。二十世纪初,暹罗通过多部条例来同化境内华人,并于1927年首次限制移民——入境者需缴纳暹币5铢,患沙眼者禁止入境。此后暹罗数次修改条例,增加入境成本,并限制不识字者进入(多为贫困劳工和妇女);一直到1939年,外籍人士到暹罗的入境税和居留税各高达500铢。³¹
但登船和团聚的愿望没有消失。一两年后,阿公和母亲携着番边³²寄来的船费,再次出发。对岸限制入境也在继续。在汕头港口,伊人得到的答复却是“限制新客落船”。
二战后大量华人涌入,暹罗担心他们影响本国经济、就业和治安,加大管控力度。³³1947年6月,暹罗公布新的移民管理办法,每年限制1万名华籍新移民,其中由汕头移出者限定7千人。此后,中暹双方因缩减新客名额问题有过多次交涉。随着新中国成立后对出入境的严格管控,以及泰国继续限制移民,人口大量外移的现象就此消迹。
“就无办法去了。”阿公呾。
我曾想,身处时代巨变现场的人,或许伊人在某一时刻会有掌握自我命运的机会。然而个体总被无形的力量拽紧。若说离开是被迫的选择,那能否离开的关键,也不在自我。不管其中细节如何,最终,暹罗成了老嫲和阿公未能到场的远方。
[1] 普宁县:1993年撤县立市,今由揭阳市代管
[2] 揭阳县:1991年撤县立市
[3] 厝:房子,cu3
[4] 夗:睡,in6
[5] 普宁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1995。《普宁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页99。
[6] 指谈论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话题。
[7] 穷到什么都没有,就去暹罗找生计。
[8] 林朝虹,林伦伦编,2012。《全本潮汕方言歌谣评注》,花城出版社,页218。
[9]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220。
[10] 1767年郑昭建立新王朝后,曾将首都从阿瑜陀耶移到昭披耶河西岸的吞武里。1782年郑昭被推翻,通銮即位,为曼谷王朝的第一任国王。他将首都移至昭披耶河东岸,即今曼谷市中心,并在此修建大皇宫、寺庙和城墙。
[11] 麦柯丽,2023。《遥远的海岸:中国海疆上的殖民扩张》,林玉菁译,时报文化出版公司,页67-82。
[12] 麦柯丽,2023。《遥远的海岸:中国海疆上的殖民扩张》,林玉菁译,时报文化出版公司,页133-135、177、293。
[13]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89。
[14] 麦柯丽,2023。《遥远的海岸:中国海疆上的殖民扩张》,林玉菁译,时报文化出版公司,页198-199。
[15] 广东省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2001。《广东省志·自然灾害志》,广东人民出版社,页534-535。
[16] 普宁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1995。《普宁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页16、90。
[17] 揭阳县志编纂委员会编,1993。《揭阳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页33。
[18] 揭西县志办公室编,1994。《揭西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页22。
[19] 广东省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2001。《广东省志·自然灾害志》,广东人民出版社,页534-535。
[20] 老嫲:曾祖母,ma2,近似普通话ma第4声;也常被写作“阿嬷”,但“嬷”的潮州音为ma1,近似普通话ma第1声。
[21] 米碎草:野甘草,又称冰糖草
[22] 着:得,dioh4
[23] 肚困:肚子饿,dou2 kung3
[24] 挈:拿,kioh8
[25] 唉唉呛:因痛苦而哀嘆,hai5 hai5 cang1
[26] 林朝虹,林伦伦编,2012。《全本潮汕方言歌谣评注》,花城出版社,页62-63。
[27] 揭西县志办公室编,1994。《揭西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页22、113、115。
[28]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87、190。
[29]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86。
[30] 谢培屏,2006。<战后暹罗对华人的移民政策 (1945-1949年)>,《国史馆学术集刊》第13期,页155-207。
[31] 谢培屏,2006。<战后暹罗对华人的移民政策 (1945-1949年)>,《国史馆学术集刊》第13期,页155-207。
[32] 番边:特指华人移民所在的东南亚国家。
[33] 谢培屏,2006。<战后暹罗对华人的移民政策 (1945-1949年)>,《国史馆学术集刊》第13期,页155-207。
阿爱
老嫲名叫阿爱。
我对伊有着许多好奇。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的老嫲,是怎么样的人?伊人在潮汕相依,过着怎样的生活?我还想知道阿爱的模样。遗憾的是,伊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据阿公讲,伊长型脸,薄壳眼,高高瘦瘦,头发在后脑勺绾成圆发髻,惦¹穿大筒衫。
没能上船,阿爱和细仔²回乡。孤儿寡母被村里人欺负,转辗借住姐姐家。姐姐家在榕江大堤旁,许多孥仔³爱下水游泳。但阿爱对细仔管得严,只让伊在河边洗澡,不允许往深行,到点了,就喊转内⁴。以至于邻里孥仔都学会了游泳,只有伊𠀾⁵。
丈夫每月从番边寄钱来,补贴生活。很多个夜晚,阿爱在烛光下帮人加工金箔纸,赚些零钱。细仔还小,坐在涂下⁶相护⁷,有时目涩,困到在夗,阿爱就敲敲伊的头。逢年过节,阿爱牵伊去庙里拜神明,还一起去戏院前看戏。
在泰国出生的阿姑听老伯⁸呾过,再寄旅费回乡时,阿爱唔敢过去。
但这不像阿公口中的阿爱。阿公呾,阿爱“强脚”⁹。伊的心算能力为人惊叹。从前的秤,刻度以十六两为一斤,要把“两”换算成“斤”,阿爱一掐便知,𠀾给人缺斤少两。街坊邻居向走巷的小贩买东西时,拢¹⁰叫伊来相护算钱。
解放后,阿爱和细仔很难再出境,丈夫汇了一笔钱回来买厝。伊人不用再寄居在姐姐家。
生活依旧清贫。早晨一颗青橄榄,切成两半,蘸酱油,伊人两人配粥吃。厝边¹¹大姐与阿爱从小相识,常常过来陪伊谈天。几年前为了旅费而当掉的四亩园地,也到期赎回来了。阿爱开始去种菜,有时清晨早早,还要去园里摘青豆。
像阿爱这样独守乡里的闽粤女性,太多太多。20世纪初以前,下南洋的女性极少,她们的丈夫独自过番¹²找生计,她们被留在乡里,照料家庭。那些得以出海的,有部分是被卷入人口贩卖和性产业中的女性。¹³1882至1892年,入暹华人中仅有2%到3%的女性,一战之前不超过10%,到1945至1949年,女性占了入境华人的31.45%。¹⁴
独自离乡的丈夫在番边再婚,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1980年代福建三个县的调查显示,165名东南亚移民中,有19名劳工回国成婚后又在南洋当地再婚,研究者认为这个数字极为保守,源于受访家庭不知情或不愿告知实情。¹⁵ 与此同时,留守妻子却过着丧偶式生活,有的被家族严加看管,限制参与社会活动。更不平等的性别关系也在于,那些产生婚外情的女性,被视作家庭的耻辱,她们的丈夫还在报纸上通报其“不守妇道”和离婚告示。¹⁶
1950年新中国颁布婚姻法¹⁷,一定程度鼓励了不少留守妇女提出离婚。1954年3月广东省人民法院粤东分院的一份报告¹⁸显示,1953年普宁县74件华侨婚姻案件中,近三分之一的离婚缘由是男方在海外再婚,还有三分之一是同居短、分开久。此外还有因婚外情怀孕的,以及仅凭男方寄回的相片出嫁、在婆家空守多年却未见真容的。在普宁县的处理经验中,多年无信息、下落不明的,经调查属实后判决;可证实对方再婚的,说服无效后,也给予判离;有信息来往的,视具体情况(如感情、出海时间、对家庭接济情况等),征求对方意见后再判决。
但婚姻法引起了海外华侨的不满。¹⁹由于侨汇是中国重要的外汇收入和物质来源,1954年4月国家发布指示²⁰:若海外华侨未重婚、与国内有通讯和汇款,当国内侨眷要求离婚时,应以“恢复和好并尽量不批准其离婚为主,积极进行说服劝导,使女方打消离婚之意。”
阿爱的境况与她们不同,伊与再娘相处了二十余年,决定带孩子去暹罗重建生活,碰阻后,伊人也再次为相聚争取。在分离的十年中,再娘每月汇款来,伊人保持着书信联系。
如若生活能够继续这样平淡地过下去,未尝不好。但1956年,丈夫和孥仔离开的十年后,阿爱眼睛看不见了。说是青光眼,去找的医生都医不好。正读六年级的细仔休学,在家照顾伊,也替伊去园里种菜。番薯卖给市场边磨薯粉的人家,菜要自己担去街头巷尾卖。细仔是从这时候会做饭的。
休学一年后,细仔返校补了一学期。那年小升初,伊没考好,决定在家再自学一年。伊的十五岁就在照料母亲、种菜卖菜和看书自习中溜走。1958年,伊顺利考上揭阳县第二中学。
细仔学习认真。在家吃饭,伊把不会解的几何难题画墙上,边吃,边看墙。看着看着,会解了,眼睛一亮,突然把饭碗放下。阿爱只能听到声,很讶异。阿弟,你饱了啊!未,我来解个题。
那年某天,细仔照常去园里挖番薯。村干部过来呾:弟啊,这番薯挖起来之后,就孬再来种了。那是做呢²¹,伊问。爱²²入公社化了,干部们说。伊窘迫地走了,再也没去种过。一些讽刺公社化时期虚假浮夸的歌谣²³这样唱道:“房脚大大,一亩报万外;食堂哩爱散,头食头咒誓。²⁴”“今年丰收,口粮倒㧃;超英赶美,糜食做水。²⁵”
细仔的初中也建了食堂,学生都得在那吃饭。但伊没有关于大锅饭的记忆,伊得转内照顾青盲²⁶的阿爱。
细仔早已习惯独来独往,放学了直接转内,不参加同学们的课外活动,篮球𠀾打,乒乓也𠀾。伊也很少笑,惦面乌乌²⁷,因为看起来“凶”,没人敢欺负伊,也没有过冲突。只是,后来要入共青团时,班上团支部的学生不让伊参加。那些人说:你没有走集体路线,总不愿来学校吃饭。
“实际我无办法。”讲到这,阿公笑了,“就作为一个缺点,无给你参加。”
1958年之后,因大跃进、公社化影响,侨户被动员缴售财产,海外华侨寄汇大幅下降,又因国内生活困难、物资紧张,他们转而以米、油等物资代替侨汇。为争取外汇,中国政府申明,侨眷和归侨在加入人民公社后,个人生活资料、侨汇和存款仍归私人所有。此后,各地陆续实行以侨汇证购买物资的政策,并成立华侨商店等供应机构。²⁸这类华侨特种商品供应公司在1966年被撤销,直到1976年才恢复。²⁹
远方的噩耗在这时候传来。1959年8月,再娘在曼谷去世。看到红色侨批³⁰上用铅笔写下的报丧,细仔决定隐瞒这个消息,没有告诉阿爱。阿爱直到去世,都不曾知晓。
阿爱的身体在1961年春天恶化。初三下学期,每到课间操时间,细仔就跑回家,煮中药、做午饭。伊时不时还要去请医生来,看病开药。吃完午饭,细仔再回学校,赴下午的课。
那年六月初,阿爱在一个平静的傍晚没了声息。
细仔做好晚饭,去叫伊吃饭。阿爱没应。细仔紧张得不得了,伊跑出屋外,拼命跑,跑到村里,找三叔再妇,一起赶到镇上。伊又穿过无数条弯弯绕绕的小巷,到大堤边,给母姨呾。
没有办丧事,静静的,乜个³¹也唔敢做。大家正在破四旧。有钱的都不做,更别说没钱的。居委主任帮忙申请了一座免³²钱的棺材,葬在再娘村内的土堆里。
从六年级到初三,阿公照顾了青盲的母亲近五年时间。去世的原因,阿公呾,可能是营养不良吧,水肿。“许时候也是国内经济生活紧张。”
阿爱去世后,细仔开始到学校上晚课。放学转内,睡到凌晨两点多,醒来点煤油灯再学,直到天亮去上课。伊每一天就这样循环。毕业考,伊物理拿了年级第二。第一是同村的一个女生,读了高中,后来嫁到别的地方去了。细仔比同年级的人大两岁。要报考普通高中,超龄了,不让报。最后,伊去了揭阳师范学校。
再娘过世后,侨批的落款变成老伯,再后来变成了娥姐。但往后细仔才知道,实际上阿兄没有给伊寄钱,最开始是大姐寄的——大姐和父亲借过钱,父亲过世,这些钱伊不想还给大弟,于是以大弟的名义,寄钱回国给细弟读书。
相比大姐,娥姐寄得更多。等大姐钱“还”完,娥姐便接手,每月寄来30港币,细仔去换成12.81块人民币。伊常和细仔讲,要认真学习。伊的信呾:你好好读书,我还嫑结婚,等结婚了,不一定能照顾你的生活。
娥姐寄过自己的黑白影楼照到细仔学校。秀气时髦,短卷发,眉毛细长,眼睛弯弯,戴着华丽的耳饰和项链,还有蕾丝边的裙子。伊和阿爱一样,单眼皮,目唔大。好高贵,很多年以后,再看这张照片,阿公这样夸伊。
细仔也给娥姐寄了自己的照片,那时伊二十出头,浓眉大眼,毛衣配夹克。褐色毛线是伊在华侨商店买的。阿公呾,那是伊上帅³³的时候。
1960年代娥姐寄给阿公的照片,后来被阿公装订在一个家庭相框里,贴在他的左边
1964年细仔毕业,分配到一个乡下小学教书。“许时间,人积极到不得了。祖国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服从分配。”聊到这里,阿公又笑起来。有了工作,伊马上写信给阿姐,免再寄钱了。
文革很快来临。有海外关系并不是一件好事,细仔烧掉了很多侨批。两地联系开始减少,“几乎无联系。”
[1] 惦:总是,diam3
[2] 細仔:小儿子,soi3 gian2
[3] 孥仔:小孩,nou5 gian2
[4] 转内:回家,deng2 lai6
[5] 𠀾:不会,bhoi6
[6] 涂下:地上,tou5 ê6
[7] 相护:帮忙,sio1 hu6
[8] 老伯:爷爷的哥哥,lao6 bêh4
[9] 强脚:厉害有本事、精明干练,kiang3 ka1
[10] 拢:都,long2
[11] 厝边:邻居,cu3 bin1
[12] 过番:到海外,主要指东南亚国家,guê3 huang1
[13] 麦柯丽,2023。《遥远的海岸:中国海疆上的殖民扩张》,林玉菁译,时报文化出版公司,页312。
[14]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35-136、199-200。
[15] 浦永灏,1988。<论福建侨乡人口国际迁移的社会、经济、文化意识效应>,《人口研究》第5期,页25-30。
[16] 沈惠芬,2011。<华侨家庭留守妇女的婚姻状况——以20世纪30-50年代福建泉州华侨婚姻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第2期,页68-76。
[17] 婚姻法是新中国成立后颁布的第一部法律。
[18] 《关于梅县、普宁两县1953年处理华侨婚姻问题的专题报告》
[19] 沈惠芬,2011。<华侨家庭留守妇女的婚姻状况——以20世纪30-50年代福建泉州华侨婚姻为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第2期,页68-76。
[20] 《关于处理华侨婚姻纠纷问题的指示》
[21] 做呢:为什么,zo3 ni5
[22] 爱:要,ain3
[23] 林朝虹,林伦伦编著,2012。《全本潮汕方言歌谣评注》,花城出版社,页112。
[24] 大家一起吃大锅饭,公社食堂快办垮了,一边吃一边咒誓,一亩地收成一万多斤。
[25] 今年说是丰收了,但粮食却减少了。要赶超英美,稀饭却像水。
[26] 青盲:失明,cên1 mên5
[27] 面乌乌:黑着脸,没笑容,mêng7 ou1 ou1
[28] 张小欣,2012。<波动与稳定:1957-1977年的中国侨汇政策>,《东南亚研究》第4期,页83-89。
[29] 普宁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1995。《普宁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页295。
[30] 侨批:通过民间机构寄回中国的汇款和书信
[31] 乜个:什么,mêh4 gai5
[32] 免:不用,miêng2
[33] 上:最,siang6
娥姐
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人们对下南洋的往事习以为常。阿某人在香港、新加坡、泰国的亲戚,夹杂在茶桌闲谈中一句不经意的话里。返乡探亲的人被叫作番客,番客会带回远道而来的礼物,分发给嗷嗷待哺的人。镇上的华侨医院,还有阿公后来任教的小学,都是离乡多年的番客捐赠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泰国的亲人知之甚少。伊人是怎么样的人,在当地做什么工作?伊人生活在曼谷的什么街区,那都住着什么人群?伊人有过上更好的生活吗?带着许多好奇和疑问,我去了泰国。
2017年那回,我只记得,一步步抵达娥姐家后,我想象中美好的远方开始一点点坍塌。
娥姐家的门檐下有很多蚂蚁,绕着鞋子走,有的还爬到鞋上。屋内灯光昏暗,装修简陋,陈设也老旧,桌子上的剩饭盖着一个塑料菜罩。年老后,糖尿病的缘故,伊有些眼花,阿公拿了些钱让我转交给伊看病。
每每提到泰国,阿公阿嫲一定会念起娥姐,呾伊寄了很多钱来给阿公生活。娥姐对阿公很好,我们都知。也因为如此,我对娥姐有着特别的感情。没有见过伊,可我天然地想靠近、想了解这位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女性。
在我片面的判断里,娥姐的老年生活似乎过得不那么如意。我听来的一些话,大家也在感慨和心疼娥姐的命运,觉得伊辛苦,不够幸福。伊的一生就这样被概括在几句简单的惋惜里。娥姐从前在哒叻¹卖菜,六十岁才歇。伊无生孥仔,婚后领养了个番人走仔²,是刚出生就被抛弃的。没过几年,伊也离婚了。那天我碰到了伊走仔,语言不通,略带尴尬地互相打了个简单照面,伊就离开了。
那时的我,也为娥姐的过往和现状感到难过。一个已经出走的、却仍在付出的女人,和伊不易的一生——辛苦摆摊卖菜,独自扶养远方的阿弟。伊为了等阿弟毕业再结婚,是否也因此牺牲了自己的亲密关系和幸福呢?直到今年我再去泰国以前,我都是这样想的。
这个夏天,我又去了泰国,住在仁伯家。仁伯是老大姑的二仔,我第一次去曼谷时,也在娥姐家见过他。
仁伯1962年出生,七岁开始,伊放学后就帮娥姐卖菜。伊大概是和娥姐相处最多、走得最近的晚辈,从小黏在娥姐身边,惦惦去伊内。长大后,长辈都夸伊有心,待人好。我从仁伯的讲述中,窥见老二姑人生的一小角落,也意外发现了伊的另一面,那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她是一个善良、爱运动的人,喜欢给别人买东西。”当我问娥姐是个怎么样的人时,仁伯的翻译软件这样告诉我。
仁伯从小和长辈讲潮州话,和兄弟朋友讲泰语。如今很久没讲了,伊潮州话生疏很多,不大流利。有时不知如何表达,便打开谷歌翻译。伊按下“麦克风”按钮后,惦惦愣个几秒,仔细揣摩要说的话,怕没表达清楚;但又因沉默太久,等伊开口讲话,麦克风已暂停录制。
娥姐和大姐住得近,行几分钟就到。娥姐每天都到大姐家旁的哒叻卖菜,有自己的摊位台子。早上九点多,伊坐别人的车去进货。两个小时后,“菜来了!”娥姐朝大姐家里喊一声,仁伯和老大丈³就出来把菜搬下车,再用小推车推去哒叻。接着,仁伯帮娥姐一起把菜截雅雅⁴,摆上摊位做准备。
下午一点,娥姐一人开摊。娥姐惦惦笑笑,生意好,顾客多,两三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伊大概也是像了母亲的“强脚”,话多,爱讲,泰语也呾得好。仁伯呾伊“呾话强”,“番话伊上强”。老大姑也卖过菜,但话很少,静静的,表情无波动,生意差些。
在阿爱记忆里,娥姐就很刚强。伊给阿公讲过,二姐好“野”⁵,不屈,大姐则老实。
小时候,大姐和二姐一起去扒树叶,拿回家作燃料。遇到村里两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双方相争,最后抓起耙子就互砸,四散⁶打。大姐儿时生过病,后来走路一拐一拐,在一旁惊到不敢动。二姐却把两个男的打到哇哇哭。尽管自己的手也被敲出一段一段乌青,但伊没哭。转内后,伊目金金,面乌乌,乜个也无呾。
对方的娘找上门来,呾二姐对伊孥仔的头敲出个包。阿爱也无示弱,把二姐牵出来,呾:这是孥仔事,免相找,你看我的,给恁⁷物⁸到这样,都无哭。
“(暹罗)从前卖菜,生意好,拢总⁹是唐人做。”仁伯呾。伊人沿袭着一套传统的称呼,把华人叫做唐人,泰人是番人,马来人是客仔,西方人是红毛。
到五六点人少了,娥姐也累,便回大姐家休息。“阿仁啊,你来给阿姨卖菜。”仁伯三点多就放学了,伊代娥姐看摊到七点。收摊后,仁伯扫掉涂下的菜叶,娥姐把卖剩的放进筐,再加霜水。我听成酸水,什么是酸水?我没懂。“ice,一粒一粒,菜凉凉,从前无霜橱。”仁伯呾。我才明白是冰水和冰箱。霜水,霜橱,这是我从没用过的词。
仁伯记得,那时娥姐每天能卖七八十泰铢。收摊后,伊会给仁伯一两铢作零花钱,仁伯就拿去买吃的。两块钱,能买一碗猪脚饭,两碗粿条汤,或四根街头烤猪肉串。“从前钱大,粿条现在四十、五十。”仁伯感慨。
仁伯笑呾,娥姐有钱,生活比较宽裕,常常帮衬大姐和大弟两家。伊也知娥姐寄钱给阿公,“生意好,有钱寄去唐山。”伊补充,娥姐也唔是很有钱呐,比较有钱。有钱的程度是用食物来衡量的:“爱食¹⁰乜个,拢有。”
“我掂去伊内找食。”仁伯笑出声来,伊有六兄弟,排第二。“我内,两样菜,八个人;伊内,三样,食三四人。”要去哪里,想吃什么,伊就拉娥姐一起去。
意外、庆幸、舒了一口气?该怎么形容我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娥姐的生命没有我从前听说和想象那样的窘迫,寄回唐山的钱也不是硬挤出来的。幸好。那时我的内心几乎词穷,只剩下震惊和欣喜。
没人知娥姐何时结婚。仁伯五岁时,娥姐已婚了,但再往前的事,伊想不起。可以估摸,娥姐大概是30到33岁结婚,那是1964年阿公师范毕业,到1967年仁伯五岁记事之间的几年。娥姐的丈夫和前妻有个走仔,伊偶尔来娥姐家吃饭,仁伯有遇过。结婚没几年,娥姐离开了那个男人。仁伯呾,那人很自私,外面还有女人。娥姐干脆力落地离婚了。后来伊也有交过其他男友。
阿伯想起伊五岁的事,伊呾自己“无用”,是“大力撵(音)¹¹”,惦惦和人相打,还去娥姐的摊位捣乱。娥姐爱来打他,伊就跑掉。“伊卖菜,还未卖,菜刚放好,我来讨伊个钱,‘姨,好来买物食’。阿姨伊骂我,‘还无卖,你来拿钱啦’。”大了两三岁后,仁伯像变了个人,懂事起来,帮娥姐卖菜。
娥姐总是愿意满足伊的需求。每到过年,仁伯和娥姐呾,爱雅雅的衫,雅雅的裤。娥姐就给伊买新衫裤,穿去𨑨迌¹²。菜摊附近有人卖脆皮椰奶,伊爱吃,娥姐叫伊去买粒鸡卵来,让摊主加里面,这样更好吃。
有时卖完菜,仁伯呾爱去看戏,娥姐就带伊坐三四站公车去电影院。伊人惦惦去,唐人戏、番人戏,娥姐拢爱看。“David Chiang(姜大卫)你会别¹³𠀾,香港个。”仁伯问我,我摇头。“无带大伯三伯?”我问。仁伯笑笑:“无,伊无相护乜个。阿伯力落¹⁴,伊唔力落。”
仁伯初中毕业后,爱去公立的商业学院。公立的便宜,私立贵得多。娥姐呾,要是没考进,伊会出钱让仁伯去读私立。伊人都知,老大姑家没办法出那笔钱。幸好,仁伯最后考上了公立,娥姐免相护钱。
2017年夏天,在我探望娥姐后的五个月,家人齐齐去了趟泰国,包括七十五岁的阿公。这是阿公第二次去泰国,第一次是1999年。见到一大家子来,娥姐高兴得合不拢嘴。阿公呾,看得出伊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那时的娥姐,健谈依然。阿公再拿钱让娥姐去看病,伊回国不久,娥姐就住院了。
那年12月,娥姐在曼谷病逝。
[1] 哒叻:泰语“市场”的潮州话音译,dag4 lag8
[2] 走仔:女儿,zao2 gian2
[3] 老大丈:老大姑的丈夫,lao6 dua7 dion6
[4] 截雅雅:切得干净好看,zoih8 ngia2 ngia2
[5] 野:厉害,ia2
[6] 四散:胡乱,si3 suan3
[7] 恁:你,你们,ning2
[8] 物:搞,弄,做,muêh8
[9] 攏總:都,long2 zong2
[10] 食:吃,ziah8
[11] 力撵:流氓,泰语นักเลง的音译,lag8 lêng2
[12] 𨑨迌:玩耍,têg4 to5
[13] 別:认识,bag4[1] 哒叻:泰语“市场”的潮州话音译,dag4 lag8
[14] 力落:勤快,lag8 loh
初到暹罗
仁伯对着一张黑白照片端详了许久。几位女人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和黑裤子,站在一块刚立好、还未刻字的墓碑前。那是再娘的坟墓。
“拢总是厝边。”伊突然都想起来了,指着每个人呾:这个是我朋友个阿嫲;这个平样¹,厝边,伊卖鸭粿条;这个从前我叫伊“戏婶”,往后伊无做戏,来卖鸡、鸭、猪;这个老姆²,好人,从前阮³内穷,无乜个食,伊在大溪卖咸⁴,拿来给阮。
伊人都是再娘的邻里。
“当地的人都说,阿公(再娘)是个老实人。”在我刚到那天,仁伯就用软件告诉过我。伊补充呾,伊朋友的阿爸讲,再娘心好、人好。
相片是姑菁带来的,老伯的女儿。在潮汕,我称伊为“阿菁姑”。但到了泰国,我跟随伊人多年来的用语习惯,把伊的名放在称谓后,即姑菁。
姑菁在家找到一个大红铁盒子,里面装了许多从前拍的黑白照。来之前,伊在微信上告诉我,想送我一些老公⁵的相。“Bring him to his motherland.(带他回他的母国)”姑菁𠀾呾潮州话。
姑菁漂亮,我小时候就见过伊的照片。伊捧着一束鲜花,身穿黑色学士服,站在爸妈中间,笑得很灿烂。看得出来,伊的发型是精心做的,两小撮卷过的发丝从双侧垂下。还有一张,伊穿浅色西装,剪了干练的短发。照片里,伊人总是被鲜花、树木和鎏金建筑包围,让那个不到十岁的我意外闯入一个华丽丽的世界,偷窥精致成熟的大人,羡慕不属于我的地方。
“你有乜个想知的,就问阮。”姑瑛呾。伊是姑菁的姊姊,年长伊六岁。姑瑛也在我从前见过的照片上,那是一场婚礼,伊嫁给一位泰国出生的潮州人。姑瑛会些潮州话,从前伊大家⁶在内惦呾,姑瑛也跟着呾,但如今也忘了许多。
每当我提出一个问题,姑瑛和仁伯绞尽脑汁用潮州话回答我,再七嘴八舌说着我听不懂的泰语,讨论那真正的答案究竟是什么。确定后,伊人再告诉我。要是无人知怎么表达,就交给𠀾潮州话、但会些红毛话的姑菁,或是谷歌翻译。
阿伯阿姑们出生时,再娘已逝世,伊人所知所讲,也是听大人说来的,但如今几位老人也已去世。很多往事如“唐山饥荒”、“没吃的”、“艰苦”这样,细碎笼统地概括过去。没人知道伊人最初找落脚处和谋生计的细枝末节。仅有一些碎片的记忆,让我粗略地知晓许久前发生过什么。
1946年,在船上熬过将近一个月后,再娘和三个孥仔终于抵达曼谷。
那大概是伊人第一次见到大海。伊人住在潮州内陆,那里只有丘陵、河流和农田。但大海带来的兴奋感,或许很快会被晕船和饥饿打消。伊人喝水,喝到肚子肿胀,也饿到昏睡过去,不知日夜。后来到了曼谷,别人拢呾,得吸点烟,身体才能消肿。姑瑛还听呾,船上有人饿死,被扔落海底。
刚到曼谷时没有厝,再娘四人住亲戚家。姑菁补充,是shelter。伊双手比划几下,又指指玻璃门外,那块突出来的、能避雨的地方。“唔是伊(亲戚)个内,是伊个厝外边出去。”姑瑛呾。
再娘找到了新生计,伊挑着担去卖鸭卵⁷。人人叫伊“卖卵伯、卖卵伯”。后来伊人离开亲戚家,搬到河边的木板厝。为了寄钱回唐山,伊人生活节俭,常常喝粥配瓜丁⁸。
“从前暹罗,爱做乜个,还有路。唐山看不到路了。”仁伯呾。
老伯刚来暹罗时只有八岁。唔知从何时开始,伊在街上卖霜糕⁹。没读书,被别人嘲笑是流氓。十四五岁,伊去印刷厂当员工,十九岁出来自己做印务。因为唔识字,只好请人先拣字模,再安排印刷。老伯的泰语是和朋友、邻里、亲戚慢慢学来的,到老年,伊一开口就是个“泰国人”。阿公去泰国探亲时,伊还在做这行当。
我在泰国华裔作家牡丹¹⁰的小说《南风吹梦》里,看到了那时曼谷蒸蒸日上的繁荣模样。汽车、电影院、电话、电视机,面对异乡五十年代的繁华面容,伊人会眼花瞭乱吗?也许和书中男主一样,伊人也相信勤勤恳恳、吃苦耐劳就能改变命运。书中男主这样说道:“至今他们(泰人)不喜欢做生意,干别的工作也是得过且过,够吃够用就歇手。不像我们中国人老想多攒点钱,所以做生意的大部分是我们中国人。”¹¹
“唐人从前来,力落。”仁伯也这样呾,中国人惦惦做,𠀾累。“暹罗人和唐山人唔平样,伊lazy(懒)。”仁伯发出和书中男主相似的感慨,伊对从前的泰国人有着不勤劳、爱休息的评价。
“但现在,阿伯唔知呐。”伊憨笑着,补充一句,“中国人、番人,不一定。”伊呾,现在很多中国人有钱了,来泰国做事,做......做乜个呐?仁伯唔知潮州话怎么讲。伊的翻译软件告诉我:有些人从事不太合法的工作。伊指的是电信诈骗。
“信一封,银二元,叫𡚸¹²刻苦勿愁烦;仔儿着扶持,教伊勿赌钱,田园着力作,猪仔哩着饲,等到我赚有,紧紧回唐来团圆。”¹³
再娘伊人有过想家的时候吗?伊人是否好奇家乡的变化?伊人满意异国的新生活吗?阿公呾,1953年左右,再娘曾有带三个孥仔回潮州的打算,但最终没能成行,听闻是因中泰断交。
刚到泰国的生活并不安稳。1948年銮披汶政府再次上台后,继续向华人施压,包括将原本20铢的外侨随身证例费,提高至400铢。1952年,在政府商讨增加例费的过程中,许多华人提出抗议。当年6月13日,超过一万名穷苦华人聚集示威。此外,政府希望消除共产党在泰国的影响,例如在1952年11月发起为期三个月的对左派人士的搜捕。而华人内部,也在支持祖国政党的问题上产生巨大分裂,使得当地社会气候动荡不安。¹⁴
1959年8月的一天,再娘肚子痛,入医院。一两天,伊就过身了。
阿姑呾,可能是癌症,症状很像,只是那时候没有确诊。不过阿公也听来了不同版本。伊讲,再娘在别人厝门外卖鸭蛋,后来厝地被政府拆掉,无处好去,气到一病不起。伊忘了从何得知,也许是八十年代泰国一远亲返乡时提起的。
“这就真的,隔哩久,离哩远,六十五年了。人哩拢死了,无人好来做证实。”我把另一版本告诉阿公时,伊这样呾。恁许时去泰国,无问伊人?阿公是不爱刨根问底的,每每遇到我这样“拷问”,伊就笑呾:我又唔是记者。
阿姑们也对唐山的往事感到好奇。姑瑛问我,俺¹⁵的乡里是揭阳?有老嫲(阿爱)的相无?伊几岁过身?老嫲过身,阿公单一人?我呾是。伊人瞪大眼睛,嘴巴微张,大概是很少听过阿公孤身一人生活的往事。
位于曼谷市中心的潮州山庄,主体是几片陵园,内里包裹着咖啡馆、健身区等社区活动场所,有许多人在墓园旁的林荫路跑步
[1] 平样:一样,bên5 ion7
[2] 老姆:年老的女性,也用来称呼爷爷的嫂子
[3] 阮:我们,不包括听话的对话,uang2
[4] 咸:泛指菜肴,giam5
[5] 老公:潮州话中对曾祖父的叫法
[6] 大家:婆婆,dua7 gê1
[7] 鸭卵:鸭蛋,ah4 neng6
[8] 瓜丁:一种潮汕特产,由冬瓜和白糖制成
[9] 霜糕:雪糕、冰棍,泰国潮汕人的讲法
[10] 作者原名Supa Sirisingh,笔名为牡丹,1969年发表泰语小说《泰国来信》,在中国也被译为《南风吹梦》。这是第一部描述穷苦华人到泰国寻求生计的泰语文学作品,以第一人称写信叙述的口吻,讲述了普宁人曾璇有在1945年坐船来曼谷、在唐人街做帮工并娶妻生子的故事,其中有男主初到泰国时对当地社会和泰国人的许多批评和偏见,但他最终理解了两地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该作品获得1969年东南亚公约组织优秀文学奖,也被泰国教育部选为中学生必读书物。
[11] 牡丹,1984。《南风吹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页103。
[12] 𡚸:妻子,bhou2
[13] 丘玉麟选注,1958。《潮汕歌谣集》,广东人民出版社,页17。
[14]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328-331。
[15] 俺:我们,包括听话的对方,nang2
破碎的记忆
阿公刚过完八十三虚岁生日,年老的迹象在加速。
夏天日头长,五点半,天就微亮。阿公跨上脚车,踏到榕江边,绕附近村落外围慢悠悠转上一圈,再返回镇上。约十公里路,伊七点出头到家。阿公的手臂变软了,踏车时,肉耷拉着垂下来,像黏上去的,一晃一晃。
一次晚饭后,伊穿背心出门散步,有相识的人呾伊瘦。阿公自知。后来再出门时,伊会在白背心外再套件短袖衬衫。“关你乜事¹,管好你家己。”我告诉阿公,下次就这样回话。阿公哈哈起来,穿好衬衫,又出门了。我知道,在这样一个充满人情世故的小镇,不可能那样当面回话。我都能想象,阿公挠挠白发,佯装不在意,心虚笑笑,然后走开。
阿公缩个了也是真的,原本和一六四的阿嫲差不多,如今只剩一五八。伊对雨声的感知力也在下降。近来雨水多,常在午后。饭桌旁的窗外沙沙的,伊唔知。等到几分钟后窗台板响起嗒嗒声,伊笃定地像第一个发现新鲜事的人:“落雨了!”
在我十二岁随爸妈搬离潮汕以前,我们和阿公阿嫲住一起。家中包揽买菜、做饭、晾衣这些活的人,是阿公。教我数学题、听我背课文、给试卷签字的,大多时候也是阿公——因为伊好商量,偶尔背不出,只要多磨几下,伊也愿意先签字,再叮嘱我私下要背好,而我需要做的,只剩下祈祷第二天不要被老师抽到。
阿公脾气好,性格温和,但在外仍然很少笑,一脸严肃,有时也固执。当老师后,学生也惊伊。阿公称自己不言自威:没有发火,从不打骂,学生上课就能安安静静的。有同事惩罚讲话的学生蹲在讲台边聼,还有的老师怒拍桌子。“摔桌摔椅是不对的。”阿公慢悠悠地呾。从前读师范,伊去实习,有学生课上说话,伊用手指轻敲桌子,课后被指导老师说,这是“变相体罚”,“违法教学规则”。
我想,阿公身上一定有阿爱的影子。或者说,和母亲相依的经历形塑了阿公的性格。那么那些离去的家人呢,这么多年过去,伊人给阿公留下了什么?生命里缺失父亲和同胞兄姐的阿公,如何面对和消化这段过往?伊人还留存在阿公的回忆中吗,伊想得起来吗,还记得多少?
时间张牙舞爪,大口吞噬着阿公的记忆。伊惦呾,伊唔记得孥仔的事了。但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软磨硬泡里,伊童年记忆的闸口突然被剥开一条缝。
阿公记得,农历正月里,伊坐在父亲肩上,全家人行到寨外的河畔田边,看不远处的一村子正舞火龙。这大概是他们分开前最后一个团聚的新春了。这片田地,在后来的八九十年代陆续起厝。阿公也在这买地造房,门口正对着那条河。如今,舞火龙仍是正月里那寨子的习俗,只是高起的楼房忽起,挡住远处的天空,密密麻麻,站在河畔再也看不到舞龙。
夏日,再娘背伊去寨外,捉牡荆叶上的金龟。还有一个夜里,伊肚子饿,家里没东西吃,再娘背伊去园里摘番薯,带转内煮汤。天乌暗,伊坐在园头,看伊阿爸在底下挖。
一次大姐蹲在角落,生火煮饭,伊去拽她辫子。一次,伊去摘凳上莙荙菜的叶,被阿兄用手指敲头。这样仅存的往事大多没头没尾,只是零星瞬间,是细碎得无法再掰开的光片。
这些记忆是在伊看到娥姐照片时迸溅出来的。伊呾,伊认不出来十几岁的娥姐,没有那张脸的记忆,要是走在路上碰到,都唔知这是伊阿姐。阿公记得和父亲、大姐、阿兄相处的那一两件小事,但唯独忘了对伊上好的二姐的童年。
“无了。”阿公想不起来别的。要不是很多年后去泰国看到父亲的遗像,阿爸的模样也已模糊。
2024年夏天,阿公带我去他出生的村里,找伊四岁前住的老厝。但时间太久远,也建了很多新厝,伊记不清是哪间,最终没找到。
阿公总是冷静又收敛地讲述往事,很少热烈地表达,我不知阿公是否有意抑制对番边的情绪。笼统来说,潮州人被抑制的情感,早就附着在对父母的称呼上。有说法是,算命的说不能叫得太亲。于是,老一辈的许多潮州人,不喊父母为“阿爸”“阿妈”,而是“阿伯”“阿姆”²,“阿叔”“阿婶”³,这些属于旁系亲属的叫法。阿公也是一样。
可以肯定的是,父亲的角色在阿公生活里是淡漠的。再娘的出生年份,阿公唔知。我又问,老嫲是底一年出世。阿公回,伊相⁴羊。
在这个盛行拜神和算命的地区,老辈潮州人习惯以生肖来替代岁数。提到某人,不问年份,而问生肖。有些爱买六合彩的人,若某日碰巧有稀客来家中,常常问,伊相乜个,于是,今晚就买伊的生肖,或对应的数字;有人还研究黑白小报上神神秘秘的图案,试图参透玄机。
阿嫲对阿公唔知父亲的岁数感到意外,“你呾唔知阿伯(再娘)几岁?”“我怎知?”“伊相乜个,你唔知啊?”
再娘的生肖?阿公确实也唔知。伊只记得阿爱讲过,自己18虚岁结婚,35岁生伊,再娘24虚岁结婚。阿爱属羊的话,是1907年,那再娘大概生于1901年,59虚岁过身。但在泰国,我无法找到对证。阿姑们算了好久后告诉我,再娘是62虚岁去世的。这样来算,伊是1898年生人。不过差别不大,我想大抵在这个范围。
阿公端详着手机里父亲和阿兄阿姐的合影,许久后吟吟地笑出声来。“我姆(阿爱)以前嫌我伯(再娘),小规眉小规眉(音),两个齿哩像杜猴牙。伊呾两个门齿小小仔个,看都恼。”阿公的眼睛笑成月牙。
“小规眉是乜个?”我不懂。
“像八字眉那样,不浓。”阿公呾,伊阿爸𠀾八字眉哩,“我伯的眉挺浓哩。”
“初三月上月丝丝,丝丝月娘在天边;天边丝丝月爱落,想起郎君过番时。”⁵歌谣里的留守妇女常是这样断肠人的形象,伊人思念丈夫,盼着团圆。但阿爱口中讲述的那个在远方的男人,并不那么正面,还带着些“嫌弃”。
做事健忘,阿爱这样讲再娘。在园里劳作,做完总是落下工具,没带回家。做人太容易,非常马虎,阿爱还这样呾。厝边一间菜铺,铺主常和再娘拿菜。有次生意太好,葱不够销,就和再娘多要。再娘让伊自己去园里拔,拔多少,再把钱算来就好。
可是,老实、相信人,不是很好吗?在潮汕,太老实也的确会遭人嘴嫌,老实等于没本事,俗话讲“老实无当用”。但当那话出自阿爱之口,是一种有意的含蓄吗?是伊为了掩盖真实情绪而说出的反话吗?再娘的眉毛挺浓的,伊为什么说不浓呢?我不得而知。
在我放下手机短暂离开的间隙,阿公又端详起伊阿爸的相片。后来我在录音里听见伊和阿嫲感叹:“我伯个耳长死⁶哩,做呢那短命,五十多岁......”
我常常在想,如果阿公和老嫲那时也能去泰国就好了。伊人或许就不用那样孤苦伶仃,阿公也有阿姐阿兄作伴,也许还会和娥姐一样,爱笑爱呾话。
“你有想过,你也在暹罗就好了吗?”几近八十年后,我问阿公。他的眼神一直向着门口的大马路,像在沉思,也许是回避。“无。”“一次也无?”“无。”
“我对泰国也没那么有兴趣。”伊惦惦这样呾,“也唔知那边好孬,唔晓,孥仔晓得什么?”或是“呆呆的,只理读书。”
阿公习惯避开当下。儿时什么也不懂的小孩被领出来,锋利地阻断我继续问下去的话口。我很难揣摩阿公的内心,关于伊对父亲的情感,对未能抵达的远方的情绪。
“有底人⁷比伊还辛苦?”阿嫲有次摇摇头,伊清楚阿公的性子,很少主动开口讲自己的往事,“伊唔讲给别人知的,乜事家己掩紧。”
“人人都艰苦。”阿公不喜谈苦难。
“现在的孥仔就𠀾哩。”
“大气候哩。解放前的孥仔,谁𠀾艰苦?”阿公呾,“𠀾艰苦的少呐,𠀾艰苦的到土改又变成地主仔了。”
[1] 乜事:什么事,mêh4 se7
[2] 阿伯阿姆:父亲的哥哥,及其妻子,a1 bêh4,a1 m2
[3] 阿叔阿婶:父亲的弟弟,及其妻子,a1 zêg4,a1 sim2
[4] 相:属相,sion3
[5] 林朝虹,林伦伦编著,2012年。《全本潮汕方言歌谣评注》,花城出版社,页221。
[6] 死:表达强烈程度
[7] 底人:谁,di7 nang5
沉浮
我的祖辈们的一生,不同于那些为人称道的传奇故事,从过番苦力到东南亚富商。伊人是下南洋的汹涌潮水中隐秘的存在,没有波澜壮阔的伟绩。命运也似有意捉弄人一般,不时侵蚀伊人决心重建、用心维系的生活。但伊人都在能改变自己命运的窗口,即时做出了往前的选择,也许结果不一定如意,也许没有得到眷顾,但伊人都没有放弃。
再娘去世的第二年,老伯和老大姑相继结婚。老伯仍住在那间老厝,老大姑和丈夫搬到隔壁。伊人的细叔¹,主持了老伯的婚礼,还写信回潮州乡里,告知阿爱和阿公这一喜讯。老伯娶的𡚸,是在暹罗出生的潮州人,父母早年移民来此。
老大姑的丈夫也是潮州人,年纪更长,大了老大姑12岁。1940年前后,伊离开澄海县²,留下妻子和刚出生两三个月的儿子,乘船来暹罗。那时伊二十岁出头,在码头当搬运工,存钱汇款回家。二十年后,1960年,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伊在曼谷与老大姑再成家。
老大姑婚前也卖菜,品种特意与娥姐不同。生孥仔后,伊在家照料,十二年生了六个。待小孩都长大,伊被娥姐怂恿,又去卖菜,直到50多岁。从仁伯记事起,老大丈是街边推车的小贩,卖过水果、豆爽、豆花、油炸粿、豆浆,换了好几样,到70岁才歇。
如今仁伯住在曼谷西北部的暖武里府,一处安静的居民区,独栋两层宅院。伊人搬来两年多了。屋前屋后的泥地里,伊一一介绍过去:芒果、冬瓜、香蕉、酸柑、打抛叶,还有一些我听不懂的泰语词。我问伊,为什么要买这里。“我想要一间有地方可以种树的房子。”伊用翻译告诉我。
仁伯的童年在木板厝度过。屋后是蜿蜒的昭披耶河,蚊子多,从木缝潜入,夜里睡觉,手伸在被外,一巴掌能打十只。伊十多岁时,那片的租客被赶走,地皮要被用来建大楼,做“客栈”。老大姑和丈夫去找新厝,孥仔要读书,孬搬远,找来找去,寻到附近“越”³的一处房产,签下长期租约。“阿伯内小小,俺孥仔爱吃哩无,艰苦。看人吃乜个,好好。”仁伯呾。
伊人有过很窘迫的时候。从前仁伯在私人书斋读书,一学期100铢。到开学了,伊还在未缴学费的名单上,被老师点名。伊三弟在那读了两年,没钱交学费,只好转去免费的寺庙学校。一次有人来家里收水费,平常每月都是十几、二十块,那次不知为何来收一百二铢,拿不出来,老大姑才去借钱。
生活贫瘠,家里的菜总做得很咸,这样饭就吃得多。仁伯身体前两年查出了疾病。伊呾,是因为从前咸的、甜的吃太多。
尽管拮据,但乜个好做,乜个孬做,伊人很清楚。老大姑、老大丈经常教孥仔,入别人内,脚手要好好,伊人的钱,勿拿。仁伯儿时的一个唐人朋友,家在卖报纸。伊常去那看报,顺便相护看店,有卖出的,伊就把钱放回钱柜里。朋友的妈妈在屋里看着,有次抓到另一个孥仔,收了钱就往自己裤兜塞。“做人,脚手孬四散来。伊嫒⁴和我呾呐,这个物⁵脚手孬。”仁伯呾。
有些东西是跨越时空连结在一起的。后来我问过阿公,阿爱有教伊乜个无。阿公的答案出奇地一致:手脚要干净,去别人家不能随便碰。我想,老大姑从前在家时,阿爱大概也是这样教伊的,后来伊再教阿伯。
从前的曼谷,仁伯记得有很多公园和树木,公路没现在这么多。父母没时间看管,伊和朋友跑出去玩,路上车多,被老伯看到:嗷,你来这做乜事,转内转内!阿伯呾,我来朋友内。老伯问,你来我内夗,爱嫑?去去去,伊坐上老伯的摩托就走。
伊也常带着三弟到处走⁶,伊人爱去捡涂下的烟草纸头玩。有时也拣人家焊掉的废铁去卖,一小袋能卖两三铢。
仁伯从小就开始找钱。十一二岁,伊放学去哒叻帮菜摊主推菜。一日做半钟头、一钟头,5铢,一周就能入35铢。早些时候,伊从厝边买来自家做的霜糕,到哒叻卖,边走边喊:“霜糕来了,霜糕!”
八九岁时,仁伯和朋友去大溪边。运货的轮船来了,工人把车上大包白糖⁷搬落船。地上漏了不少糖颗粒,伊人拿袋一点一点装起来。捡一公斤就能卖两株。
爸妈唔知仁伯去捡白糖。那危险,不让伊去。有次厝边个人撞见伊在河边,和老大丈呾,你个仔在大溪。老大丈拿起木槌,带五仔到河边寻伊。远远的,仁伯和三弟看见伊人来,急忙躲起来。老大丈这边瞧瞧,那边望望,没找着人,只好转内。
捡上多的一次,仁伯和朋友两人集了35公斤,卖70铢,两人平分。那年伊九岁,拿到钱就带三弟四弟去吃猪脚饭,一碗两铢。猪脚饭平时在家吃不到,只好自己赚钱买。做完白糖买卖,有钱了,阔气,仁伯和弟弟呾:爱吃两碗也好,两碗才四铢。又和老板呾:一碗三铢的猪脚饭,卵,落㩼⁸㩼,乜个拢落㩼㩼。“两铢唔饱,食三铢。”仁伯惦笑。
仁伯爱开玩笑,惦惦乐呵呵。伊加我脸书帐号,通过后,页面提示伊:我们已成好友。伊眼睛笑得眯成一条,转头对我呾:俺是朋友了。
伊也夸张地捧我,呾我很厉害,能自己从暖武里坐地铁去曼谷,而伊这么多年都没有在泰国坐过,“强呐,强,坐火车强!”“单人去𨑨迌,上强!阿伯单人唔敢去哩。”伊再讲起我头次来曼谷的事,又是:“七年前你行来,强呐。”
仁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默和喜感。后来当我见到伊的兄弟,我的另外几位伯伯,我发现,那并非仁伯独有。
四伯,仁伯的四弟,呾话时惦笑,伊𠀾呾潮州话,understand(理解)和okay像是伊缓和气氛的口头禅。伊用破碎的英文词告诉我,伊工作很简单,okay?伊大笑。呾,伊老了,认知也老旧了,understand?又大笑。四姆在一旁摇头:“confuse, what he says.(迷惑,他在讲什么?)”
有时四伯被我问题难倒,陷入思考,嘴巴瘪着,像唐老鸭。伊呾,拢唔记得了。但当我问伊,父母以前在做什么工作时,伊兴致大开,要在草纸上写答案:“easy question, paper paper.(简单的问题,纸纸)”。
每每回忆起从前的事,仁伯滔滔不绝地讲,轻易止不了话闸。尽管潮州话变得生疏,伊还是爱呾,一点点找回从前的语感和记忆。有时要想好一会,咿咿呀呀,那个词才终于蹦出来。伊讲到自己已经退休,不知如何表达,就用“毕业”代替。
有时伊也没听懂我在问什么。我问伊,老二姑卖菜之前在做乜个。伊愣了一下,耳朵凑过来,微瞇眼睛:乜个呐?乜个呐,乜个呐,仁伯每次听不懂的时候都这样说。我换了个问法:老二姑未卖菜的时候,在做乜个?伊理解了,呾:老大姑讲过,老二姑相护阿老公卖卵,往后去卖菜,十几岁才,在暹罗没读过书。
从前几位老人还在时,伊人惦呾潮州话,“老二姑呾唐话,太深,我唔知,伊就呾番话。”伊又笑起来,“(现在)普通⁹我无呾唐话。你来,我呾㩼呐。”
如今仁伯的生活作息很健康,唔食太甜、太咸、太凉的。伊每天五六点醒来,下楼看电视,喝一杯泡酸柑的蜂蜜热水。阿姆傍晚去跳健身舞,伊就在边头行,每周还踢两次足球。
上六十岁以后,仁伯每月领政府发的600泰铢(约120人民币)养老金。“六百,好㩼啊,”阿伯摇头苦笑,“吃一顿都不够。”
相比之下,伊觉得公务员的工作很好,退休以后工资还能照样领,家人的教育医疗几乎都免。不过,公务员工资也低¹⁰。伊告诉我,我的一个公务员堂嫂,已经工作八九年了,目前工资只有两万多泰铢(不到五千人民币)。尽管如此,伊还是感慨公务员年老后的福利好,遗憾年轻时不知这些。
从前伊刚毕业,没想过要去政府。一提政府,伊人就只想到警察,家里也不知政府还有其他工作可选。“唐人做波立¹¹,嫑,无人爱,唐人嫑。惊¹²去抓贼,贼有枪,艰苦。”仁伯呾。
我问伊,从前唐人爱做乜个。“银行和卖货两样。”泰国的职业分化在19到20世纪就已形成了这样的趋势:泰人更青睐农业、政府和个体经营,而华人则偏爱商业、工业、金融业、矿业等工作。¹³
初中之后,仁伯去商业学院再读三年。80年代初,伊毕业后在黉利银行¹⁴工作半年,而后转去私企做销售,收入更高。工资最先三千,退休前,已经涨到六万。几个孥仔工作后,老大姑家慢慢好起来。
仁伯的几兄弟都去做了银行和销售。六人中,五人待过银行。有人提前转行,有人则在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时被迫离开。
大伯从商业学院毕业后,进了泰国汇商银行。1997年,伊拿着银行90万的补偿费离开,在曼谷邻府买了套房,又做了几年律师,从事银行领域的法律服务。后来帮妻子在哒叻卖饮料,二十年,直到今日。这次在哒叻见到伊时,我有些认不出来。七年前,伊头发还是乌黑,如今几近全白,面容也显出疲态。大伯今年六十多了,最近伊打算休息不做:够了,无力了。
三伯和四伯是大学生。三伯离开银行后也做了律师。四伯则是阿公口中“拿过两个文凭”的人,本科后又读了两年硕士。伊在银行待得不久,转行做程序员。十年前离职,出来做小生意。
“从前唐山艰苦,暹罗好。现在唐山好,暹罗孬。”仁伯惦惦把两地作比较,感叹泰国的经济下行:输唐山,输输输。
“现在用钱,唔敢四散。”伊买车,用的是存款;买房,是和家人好友借的。伊唔敢和银行借钱,觉得利息太多。“银行的钱,阿伯上惊。”伊呾,后生仔¹⁵唔平样,后生唔惊贷款——堂兄前两年结婚,想买新厝,向银行全额贷款了三百多万泰铢,往后三十年还清,每月还一万多。
仁伯做事稳,花钱谨慎,但也善良。儿时的一个唐人朋友,嗜赌,花光家底,如今过得辛苦。伊久久打电话来,呾无钱,仁伯会拿些钱给伊。从前仁伯有工资,久久给伊一千,往后歇了,自己收入也断,就给伊三百、五百。仁伯念旧情,朋友儿时家富,有什么好吃的,都拿来和伊分享,好看的衫裤,也让仁伯拿去,免用还。
年轻时,仁伯也赌过,输了几万泰铢。伊回去和妻子说,你爱买乜个,去买吧,“从前阿姆去买乜个,阿伯惦呾,嫑嫑嫑。”从那时起,伊唔敢再去碰运气。“歇了,惊,钱难赚。”
前几年,仁伯来过一趟唐山,去看伊同父异母的阿兄,也看了我的阿公阿嫲。伊被阿兄家里人问到,如今在暹罗的生活还好吗。伊呾,俺爱食乜个,有好食,“俺𠀾富,但俺差不多呐。”
[1] 细叔:幺叔,即爸爸的弟弟,soi3 zêg4
[2] 澄海县:今属于汕头市
[3] 越:寺庙,泰语วัด的音译,罗马音wat
[4] 嫒:母亲,ai5
[5] 个物:指人,gai5 muêh8
[6] 走:跑,zao2
[7] 泰国是重要的食糖出口国
[8] 㩼:多,zoi7
[9] 普通:仁伯习惯以此开头,表示“一般”
[10] 去年9月,泰国国家发展管理研究生院Nida Poll发布了公务员薪资的民意调查结果,1310个样本中,44.81%表示自己工资不够花且没有积蓄,26.87%工资足够消费但没有积蓄。在微薄的公务员工资之外,高达77.1%的人有其他来源的合法额外收入。
[11] 波立:警察,英文police的音译,bo1 lib8
[12] 惊:害怕,gian1
[13]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98。
[14] 黉利银行:泰国潮汕富商后代创办的银行
[15]后生仔:年轻人,hao6 sên1 gian2
远方的来客
小时候,每逢大年初一,我总能听到阿公接电话。伊人说,是番边打来的。
70年代后,与远方的联系一点点重新建立起来。娥姐偶尔会寄侨批来。遥远的家人,彼此知之甚少,各自也有了新的家庭。每一次书信成了了解对方现状的宝贵机会。
纸信薄薄的,桃红色,写着潦草的繁体字,是娥姐托人代写的。但大多丢失了。仅存的一张是1975年1月寄来的,附了15元港币。娥姐问阿公:“未知你之长儿现年有几岁?现年有儿女若干?”再后来,有相识的人回来或过去探亲,阿公便托他们带些家乡特产过去,给阿姐阿兄。
伊人一次也没有回来唐山。阿公和伊人提过几次,回来看看。但伊人都没有来,呾,腿脚不太好。阿伯阿姑一语中的,老姑老伯“无钱”“仔在读书,用钱㩼”。
阿公家三楼有本老相册,我常常翻看里面的人。照片是阿公阿嫲1999年第一次去泰国时拍的。尽管未谋面,我早从大人口中知道,这是阿公的二姐,这是伊大姐和阿兄,那是他们的孥仔。
那年准备去泰国前,阿公第一次给大姐家打了电话。大姐讲完,二姐来接,两个人轮流听。最后那边说,好了,勿打太久,电话很贵。呾来呾去,半小时,阿公花了一百多块话费。
阿公不记得那通电话讲了什么,但仁伯记得。伊讲起好几遍,模仿双方的语气。啊,阿弟你爱来暹罗喔。嗯嗯我爱来暹罗。嗯嗯你爱几号来,来内若㩼¹日,好夗好夗。
抵达泰国的那天,娥姐、老伯和阿姑来接机了。
车上,老伯总在诉苦。讲,从前坐船去暹罗,饿肚子,生病,一路上好艰苦。呾,阿弟你就好啊,你有读书;阿伯(再娘)从前去给你算命,你的八字就好啊。但娥姐没说这些。
那晚到了老伯家,老姆也没出来露面。那一天阿公似乎不那么愉快。伊知,兄嫂对唐山来的亲戚,印象不太好——穷地方来的人,几十年没见面,即使是同胞兄弟,怕是要来讨物件²的。我能感同身受阿公刚落地后的失落,也能理解老伯的担忧和戒备。
“唐山”,一个遥远的故乡,无需反哺,便能源源不断地接受来着更富饶海域的恩惠和赠予。人们总想象着下南洋的人衣锦还乡;被贫困淹没的乡里人,则等待着、艳羡着那归乡者的美妙绸缎。
十几二十年前,仁伯常常问老大姑:你爱去唐山乜?老大姑惦呾:我嫑我嫑,你嫑呾,我内在这,等下去,无好食。
90年代,老大丈回澄海探亲,母亲、原妻都还在。伊孙年纪小,呾爱看电视,但家里没有。老大丈的仔呾,老大丈无钱买。被一同返乡的几人听到,便决定一齐凑钱,来给伊阿孙买电视。
老大丈在唐山的仔,00年左右来暹罗时,也没什么钱。老大丈想拿钱给伊,便和几个仔呾,若㩼钱都好,一起凑给伊。仁伯虽然钱没太多,还是拿出三四千泰铢。最后老大丈一共给了唐山的仔一万多。
但阿公不是来讨物件的。1999年,阿公57岁,自从五十三年前分离以后,伊再也没有见过阿姐阿兄。那时阿公听闻二姐火烧厝,又记念伊的好,攒有两个钱,刚好还有朋友要去泰国探亲,阿公阿嫲决定一起去看看。
从前泰国的木屋不时发生火灾,一烧便是一整排。娥姐因为厝边着火,自家也遭了殃。仁伯呾,烧过两次,一次是1984年,还有1998年。娥姐家烧得厉害,烧完了,家里九成的物件都成灰烬。几乎什么都没了,娥姐损失很大,仁伯给伊买了台冰箱。后来娥姐雇人来重修,那人没做完,卷了钱就跑。
阿公阿嫲带了三个翡翠手镯,送给伊大姐、二姐和阿嫂。给来见面的每个孥仔,还有那时未嫁的姑菁,一人一百港纸,说是留作纪念。又以修补火烧厝之名,额外给了娥姐一笔钱。老大姑也收下一些,老伯则不好意思收。
老大丈直说:别人来到这,只爱物件,你们来到哩,惦分给人。老伯也对老姆呾:你看我阿弟喏,来到,惦惦分人钱,恁的来,只爱拿我的钱。
“去这次,才改变伊(老伯)的观点。”阿公叹了口气。
见到细弟人况好,一切都好,娥姐很欢喜。伊一直挂心着远方的阿弟,分开时那么小,也唔知长大会怎么样。
阿公阿嫲在老大姑家住了一晚。伊内人㩼,拢总夗在地板,布帘隔成一格一格。天气闷热,只有一条风扇吹。老大姑的厝边见到阿公,拢呾,伊长得像再娘。其他时间,阿公阿嫲住老伯家,宽敞些。
伊人一起去了许多地方玩。老伯两老和娥姐,陪伊人去了佛寺和海滩。不太会潮州话的四伯,特意买了本字典带身上,陪伊人去皇家田广场。在外地工作的仁伯回家后,带几个老人去吃了火锅。“阿公阿嬷来,阿伯三十多岁,还后生。”仁伯的嘴裂得弯弯。
在那些有着高耸塔尖和流金溢彩的建筑前,伊人齐齐拍了许多相片,带回唐山。老伯还带阿公去见了伊人的堂姐——早早到暹罗、未曾谋面的姑姑的女儿。原本还想再去拜访再娘的兄弟两家,大伯姿娘和细叔的后代,但老伯和伊人也很久没联系,最后没找到。
[1] 若㩼:多少,rioh8 zoi7
[2]物件:东西,muêh8 gian6
身份
许多年里,我们在两地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大多时候,互不打扰;但只要一见面,又是热情招待。可以说,我们是语言不太通、遥远却有血缘维系的客人。
但我仍然感到有些遗憾。我在一个潮汕小镇长大,那里家族亲戚熟络,来往又密切。就像仁伯常常去娥姐家吃饭、去老伯家过夜一样,我也有过那样的童年。伊人是阿公最亲的家人,我们原本或许会更加亲密。但在那漫长几十年里,感情难免生疏淡化,靠书信也无法维系和弥补。
仁伯家留有一些唐人印记。餐桌旁角落供奉着地主爷。每逢春节,伊人全家、几兄弟会穿写着“新年快乐”的红色上衣合影,发在微信群里。仁伯的妻子是番人,伊也喜欢穿红色旗袍。在称呼上,伊人之间仍是用潮州话,阿姨阿丈,阿舅阿妗,阿兄阿嫂。四伯来仁伯家那天,我听到伊喊了“二嫂”。
但伊人也有许多对我来说陌生的习惯和文化。譬如,佛教信仰浸入伊人的生活,仁伯和妻子经常去做功德,为和尚布施。伊人习惯用泰国佛历,每当我问起年份,都需要在佛历上减掉543,才变成我熟知的纪年法。还有,伊人早晚各洗一次澡;家里不用筷子,只有叉和汤匙;早餐吃炒饭,粥里加辣椒。
我不禁想,相比于其他东南亚国家的华人,为什么泰国华人融入得如此快?
在下南洋致富的华侨代表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1810年,福建漳州人许泗漳到槟榔屿(今马来西亚槟城)当苦力,后在多地贸易,娶暹罗女子,还承包暹罗拉廊地区的锡矿税务,开发锡矿。而后,他被暹罗王室委任官职,并授予官僚爵位。他的家族还被赐泰姓“那·拉廊”。他那些留在泰国的孙辈,都成了泰人,但那些回到马来西亚的,还是华人。¹
百来年前的曼谷王朝²早期,上层富裕的华人与王室有着紧密的关系,他们从跨国贸易中致富,或拥有税务承包权,或进入官僚机构,被授予贵族爵位,或与王室通婚。³那些为暹罗精英效力的包税商,大多是潮州人。⁴这些上层华人被暹罗精英阶层接纳,完美融入当地的政治体制。而在暹罗的普通华人劳工,通常也与当地女子结婚,即便有人在中国已有妻子。
对于华人的身份选择,那时暹罗官方持开放态度。他们被默许保持自己的文化,也可以自由接受当地文化。⁵混血后裔可以选择做华人或泰人:华人需要缴人头税(要在手腕系绳和盖章做标记),但可免服役。⁶ 据学者总结,1910年之前,华人父亲和泰人母亲的混血儿,更多认为自己是华人;而中泰混血父亲,无论母亲是泰人或混血,其后代通常自认是泰人⁷——也就是说,到了第三代华人移民,他们在身分和文化认同上基本已是暹罗人。
尽管有不少华人已被逐渐同化,但二十世纪上半叶,随着在欧洲受教育的暹罗精英对民族主义的接纳,中国汉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传播,以及西方反华态度等因素影响,暹罗政府开始实行泰民族主义政策⁸,通过外力加速华人同化。例如1913年修改的国籍法,在暹罗出生的华人都为暹罗人。
不过随着一战后华人更大规模地进入暹罗,且全家同行增多,华人妇女和儿童的数量也大大提高。在暹罗出生的二代华人与本地女性通婚的数量随之减少,同化速度有过减缓。由此,1930年代以后,暹罗上层精英在华语教育、华文报刊、华人经商等方面施以更高压的管控。在多次新修改的移民条例中,共产主义者、贫困者和妇女都被限制入境。
1965年泰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一份秘密文件,阐述了同化华人的目标和措施。⁹该文件指出,不应以极端民族主义的措施,而应温和地让华人归化为忠诚的泰国公民,鼓励通婚、用泰文名字、为入籍者提供平等权利、开办更多泰语学校等。
这些温和的政策具体地影响了阿公的亲人们。如今泰国社会阶层几乎不再有华人和泰人的明确分界线。
仅仅第二代移民,除了仁伯,其他阿伯阿姑们几乎𠀾呾父母的语言。伊人也不再像父母辈那样找唐人成家——只有姑瑛和华人移民后代结婚。到了第三代,更不用说。
我好奇伊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和华人血统。仁伯的细弟告诉我,伊儿时对中国并不感兴趣,不了解那个地方,只是听爸妈讲过,那里很穷。父母的故乡,只是一个遥远的意象。伊从小就不太会潮州话,在学校只说泰语,朋友也都是泰国人。回到家,伊两种语言混着说,常被老大丈骂:四散呾!老大丈只懂一些泰语,老大姑也不多。于是伊和爸妈说话时,仁伯要做伊人的翻译。
伊人如水般融入泰国社会,成为完完全全的泰国人。仁伯家楼梯的墙壁上,挂着前国王拉玛九世普密蓬和爱犬通丹的合影,另一张是其妻子诗丽吉王后的照片。和四伯见面那天,伊拿了几件黄色衬衫送给仁伯一家和我,胸口处印着王室标志。黄色是国王的代表色,那个月是现任国王的生辰月。伊呾,我出去玩的时候可以穿。
阿伯阿姑都有中文名,但只在家里用。在外上学工作,伊人自出生就用泰名。仁伯曾经的姓氏是“姓陈”¹⁰——其实老大丈姓林,但下船时身分证被拿错,落地暹罗,伊变成一个姓陈的人。自那以后,“姓陈”就一直跟在伊和伊仔的身分证上。
三十多岁时,仁伯决定改成泰姓。伊呾,唐人在暹罗,上切要的就是换姓氏——别人只要看到你的姓,“啊,这是番人,唔是外国人。番人要做乜个,比较易。”伊六兄弟中,三人都换成了泰姓。从1982年到1990年左右,泰国政府每年收到约一万宗更换姓氏的申请书,其中九成为华人;此外每年约有一千多名华侨归化为泰籍。¹¹
仁伯选了三个备用的姓,到区政府办公室办手续。去了三四次,办事员以各种理由拒绝办理。最后一次,仁伯拿了两百块,塞给对方。办事员的五官挤成一团,发出“吼”的一声长吁,看似为难,又认真端详起姓氏来,呾:我看这个和别人一样¹²,不行......这个,这个好!“普通一个拜¹³两个拜就得了,这差不多一个月有。往后拿钱给伊,伊呾好好好,(姓)找对了找对了。”仁伯摇摇头,不给钱,就不给办。
四十多年前,娥姐入泰籍,也换了姓。但老伯、老大姑和老大丈都无换,伊人一直以外国人的身分住在泰国。阿公问过老伯这事,伊呾:我唐人,入泰籍乜事?但非泰籍的确有些不便。老伯唔是泰国人,只好用姑姑的名义去买地造房。年老六十以后,伊也没有政府发放的养老金。
还在卖菜时,娥姐的生活还过得去。上了六十,伊没去卖菜,只领政府钱。仁伯每月会再给伊些,起初五百七百,往后一千。“我的心会知。大了,会知乜个好,乜个孬。”伊呾,不是爸妈教伊这样做的。“唐人和番人唔平样,番人伊唔知乜个......也不一定呐,percent比较㩼。”
娥姐去世的原因,阿公唔是很清楚。仁伯几年前和阿公呾过,但伊的潮州话表达,阿公没听明白。仁伯用翻译软件告诉我,是胃穿孔。
这次来泰国前,家人让我捎了干香菇、羊肚菌、山楂干和老香橼带去。阿公呾,那边的人喜欢这些,从前番客回来,都爱带这些走。到仁伯家那天,伊看到香菇,呾:老二姑合¹⁴这物,伊惦惦叫我去China Town买来。
仁伯在外地工作,娥姐月月打去找伊。想吃什么中国货,或是需要买祭祖祭神的贡品,伊都让仁伯去买。“伊爱食乜个,俺去买比较好的给伊。”
娥姐话㩼,半点钟都𠀾挂电话。伊惦问仁伯,你转来¹⁵未,转来未?阿伯呾,我下个拜转来。你去耀华力¹⁶买白果、红枣给阿姨呐。
[1]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61-162。
[2] 也称却克里王朝,从1782年推翻郑昭王并延续至今的泰国王室。
[3] Thak Chaloemtiarana (2014). Are We Them? Textual and Literary Representations of the Chinese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3, No. 3, pp. 473–526.
[4]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45。
[5] 孔飞力,2016。《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李明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页76。
[6]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57。
[7]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41。
[8] 施坚雅,2010。《泰国华人社会:历史的分析》,许华等译,厦门大学出版社,页170-172。
[9] Thak Chaloemtiarana (2014). Are We Them? Textual and Literary Representations of the Chinese in Twentieth-Century Thailand.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3, No. 3, pp. 473–526.
[10] 姓陈:泰语แซ่ตั้ง,是潮州音的直译,sên3 dang5
[11] 张映秋,1991。<移居泰国的普宁人及其同乡会概述>,《普宁文史》第六辑,页2。
[12] 泰国规定,有血缘关系的人才可以用同一个姓氏。
[13] 拜:礼拜,星期
[14] 合:喜欢,hah8
[15] 转來:回来,deng2 lai5(7)
[16] 耀华力:曼谷唐人街
再見
我来到暹罗,再见伊人踏足过的地方。得以重新认识遥远的伊人的故事,我从心底里为伊人高兴。伊人是好人,普通、老实、认真生活的好人。
二十年前老大丈去世以后,老大姑的精神和身体每况愈下,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高兴的时候,伊爱呾从前——呾从前,伊知;呾现在,伊惦呾伊“唔知”。老大姑呾,从前去底块,别人打我阿妹,我去打伊。仁伯问伊,关于伊阿弟的事。老大姑呾,从前有叫某人去唐山找伊,难找,没遇到。老大姑还记得,阿公很久以前来过泰国,二十年了。仁伯问伊,你爱去唐山,爱嫑?伊呾,嫑嫑,无好食。
只有心情好的时候,伊会应别人。不高兴的时候,伊就不耐烦,什么都是:嫑呾嫑呾,唔知唔知。人多,伊不高兴;厝边声音太吵,伊不高兴;一次性说太多,伊也不高兴。儿子们在家惦给伊说好话,教伊呾:新正如意,新年发财。四伯呾前一句,老大姑就会接下一句。
2021年,老大姑在新冠大流行中去世,享年91岁。
老伯十多年前过身,因为中风;老姆今年85岁,还在世,但也是阿尔兹海默症,目前无法自理,在医院由护工照料,卧床休息。2003年,伊来过潮州探亲,住在我家。那次之后,老伯也有计划回来看看,但最终没成行。
一张一张地,我们翻看阿姑带来的黑白相片。每位老人的照片,再娘、娥姐、老大姑、老伯,阿姑都给了我一张,让我带回去,“带伊人去唐山𨑨迌。”
三十多年前的清明,老大姑、老二姑正在祭拜伊人的父亲
再娘墓地在曼谷南边的北榄府,很小一块地,和别人家的挨着。那片公墓都是“唐人”,仁伯告诉我。每年清明,娥姐和老伯都会去拜父亲。老大姑因为腿脚不好,偶尔去一次。差不多九岁起,仁伯就跟着娥姐去祭拜。起初坐大巴车,转三四趟才到。后来人多,十来人,便雇车去。扫完墓,再坐车南下,到邦盛海滩去玩。从那起,仁伯几乎年年都来,除了疫情那两年。
仁伯带我去再娘墓地那天,一切静悄悄的,只有我们踩在四处乱窜的杂草上的声音。这里大概只有每年清明才会热闹起来。墓碑密密麻麻,有的淹没在草丛后,有的字迹油漆完全脱落,也许很久没人来过了。墓碑上写着先人故乡,几乎都来自潮州八邑。各个语系的故人,会葬在一起。
我们踏过高至小腿膝盖的杂草,到再娘碑前。上面写着伊的来处,“普邑鹅公筥乡”。墓碑是十来年前老伯出钱翻修的,两旁画龙凤和荷花,碑前做有石砖,画了一果盘。这里没有长杂草,坟头的草整整齐齐。阿爱的名字也在上面,尽管伊不在这里。
“阿公,阿孙在唐山来看你了。”仁伯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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