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屏竞传飞花令,一众争说武亦姝。最近几天,一档名为《中国诗词大会》的电视节目广受关注。来自各行各业、不同年龄的选手以诗为剑,一较高下,引人入胜。有人为此惊呼:中国诗词的春天来了!
千年往事凭诗见。我们身处诗词的国度,在灿若星河的名篇佳作中,可以寻到自己的来路,探出未来的方向。然而,在你被《中国诗词大会》和美女学霸武亦姝刷屏之时,你可知道,我们今天能读到唐诗,有多幸运!
本文为六神磊磊(微信公号:dujingyong6)为《新华每日电讯》所写专栏,首发2015年6月5日“草地周刊”。今日推送,以飨读者。
文︱六神磊磊
本文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新华每日电讯”(ID:caodi_zhoukan),不代表瞭望智库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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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年前,大明朝天启年间,魏忠贤公公正在乱搞的时候。
有一位老人,默默脱下了官袍,整齐叠好。这是绣着精致白鹇鸟的青袍,代表着他是五品官员。
外面有人喊:胡书记,你怎么还不出来?我们等着接你去德州上任呢。
“上任?”老先生淡淡一笑,自言自语:再见了,官场!对于你,我早已厌倦。
我要回到家乡,用剩余的岁月,去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
“编一部最全的唐诗,不要再有遗漏,不要再有散佚,让后世子孙都能读到它!”
让我们记住这个老先生的名字——胡震亨。
现在人可能很难理解,不就编本唐诗么,很难吗?
事实是,在那个年代,真的好难。那时可没有这么多出版社、印刷厂、图书馆,没有谷歌百度当当京东亚马逊。你要找一首诗,说不定就要跋涉千山万水去抄,还不一定能抄到。
那么,如果老胡偷懒,不编这本唐诗,会怎么样?
答案是:后果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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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唐诗正以今天物种灭绝般的速度在失传。据胡震亨估算,到他所处的年代,唐诗已经至少失传了一半。
你也许以为:诗怎么会失传呢?只要诗人够棒,写得够好,不就会口口相传留下来嘛。
呵呵,你以为是你们家菜谱呢?
先问一个好像不太科学的问题:在所有唐诗里,最猛的是哪一首?
可能有不少人会回答:《春江花月夜》,所谓“孤篇压全唐”嘛;那么作者是谁?不少读者也能答上:张若虚。
这位张先生写出了这么猛的作品,一定是个大名人了?没错,他当时就被人尊称为“吴中四士”,江湖地位就算不如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也差不多够“五散人”了。
然而,这么猛的一位先生,到今天留下来了多少诗呢?答案很令人震惊——只有两首。
此外,唐代的五言绝句里哪一首最猛?有很多人会脱口而出:《登鹳雀楼》,就是每个人小时候都背过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它的作者,一般认为是王之涣。
这个王猛人有多少诗留了下来?答案触目惊心——只有六首。
一千多年里,也不知道有多少“白日依山尽”、“海上明月共潮生”被湮灭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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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涣、张若虚先生的遭遇,不是偶然的。
李白有多少诗留了下来?最惨的说法是:大概十分之一。这个伟大的天才写了一辈子诗,估计有五千到一万首,十之八九我们永远见不到了。
李白去世前整理了毕生稿件,郑重托付给了族叔李阳冰,请他为自己编集子,以便流传后世。李阳冰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用心整理出了《草堂集》10卷,然后……失传了。
那些湮灭掉的诗文,都是因为水平烂吗?不是的。比如唐人记载说,李白的《大鹏赋》和《鸿猷文》特别伟大,让上一代辞赋霸主司马相如和扬雄都汗颜。
今天,《大鹏赋》幸运地流传了下来,但《鸿猷文》呢?对不起,没有了,永远淹没在了历史中。
再说杜甫。这个同样伟大的诗人,四十岁之前的诗几乎全部失传,而他活了多少岁呢?只有58岁。
还有“初唐四杰”里坐第一把交椅的王勃,没错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那个,他的集子艰难地流传了几百年,终于在明代彻底湮灭。
直到明朝都快亡了,人们才从别的图书里找出一些王勃的诗文,让我们感受他的风采——就好比《金庸全集》全部失传了,你只能跑到某些专栏里去找几段金庸原文来过瘾,想想都要哭。
伟大的孟浩然算是幸运的,死了没几年,就有人给他编诗集,但许多诗当时就已经散佚;还有伟大的李商隐,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位大牛人,亲自编了四十卷诗文集,可惜全部失传,没一卷留下来。他的诗是多年之后人们陆续一点点搜求到的。
不光是诗歌在消失,前人编的各种诗集、诗选也在消失。何况,过去编诗集的路子往往不对,有的拼命选盛唐诗,中唐、晚唐选得很少;有的只选些清汤挂面的诗,粗豪一点的一首都不选。
在当时,号称最全、最完整的一本唐诗,叫作《唐诗记》。胡震亨找到这套书,只翻开第一卷就怒了:“开篇就把人家唐高祖李渊爷爷的一首诗给记漏了,这也号称是最全的唐诗吗?”
他下定决心:我距离唐朝已经700年了,再不编一本完整的唐诗出来,我们怎么对得住那些伟大的前辈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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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不解:老胡,这么难的事情,你一个人干,凭什么能干成?
老胡充满信心:就凭我家的万卷藏书!
所谓“万卷藏书”,一点也没有吹牛皮。他家有一个巨大的藏书楼,叫作“好古楼”,其江湖地位大概接近于少林寺的藏经阁,包罗万象,“收藏图书万余卷”,什么冷门武功都有。
老胡本人的学问也很渊博,十八岁中秀才,二十九岁中举人,这都不说了,而且涉猎广泛,连兵书都啃,能忽悠得当时的抗金名将“刘大刀”刘铤都和他做朋友。
1625年,老胡挽起袖子,干了起来。
“我不但要收录最全的盛唐诗,也要收录最全的中唐诗、晚唐诗、五代诗!”
“我不但要收录诗歌,还要整理出每一个诗人的小传、评语,让他们名垂后世。”
“我不但要收录些完整的诗,还要收入断篇零句,甚至词曲、歌谣、谚语、酒令,什么都不遗漏。”
读《射雕英雄传》时,每当读到大高手黄裳写《九阴真经》这一段,就想起胡震亨老先生编全唐诗的故事来。
无数个昼夜过去了,终于有一日,胡震亨放下笔,完成了著作。时间已经是1635年——他整整工作了10年。这部巨著,被取名为《唐音统签》。
它有一千零三十三卷,按天干之数分为十签,不但有当时最完整的唐诗,还有极其珍贵的文学评论、传记史料,堪称中国古代私人编书的超级王中王。
更夸张的是,老胡还不过瘾,又用了七年时间,吭哧吭哧写出了研究李白杜甫的《李诗通》《杜诗通》两部大书。
这时,已经七十四岁的老人才露出微笑:我终于完成了一生的梦想。这才叫不辜负我的时代。
这样一个人,《明史》竟没有他的传,也没有一篇生平事迹传世。但那又怎么样呢?历史无视他,却不敢无视他的巨著,《明史·艺文志》里收了好多他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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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全唐诗的编纂伟业算是完成了?还没呢。
第二位猛人登场了,他的名字叫作钱谦益。
一听到这个名字,估计立刻有人开骂:呸!大汉奸!千刀万剐他!
没错,你可以叫他大汉奸。他是东林党的领袖、明朝的礼部尚书,却带着老婆投降了清朝,照样做大官。不过,“大汉奸”就一定做大坏事吗?历史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钱谦益是研究唐诗的大咖。如果当时成立一个唐诗学院,他老人家铁定要当院长、副院长。直到今天,你要是想研究杜甫,都没法不读他的注。
老钱下决心要编一本全唐诗,轰轰烈烈地搞了很多年,估计已编到了数百卷的规模,却天不假年,挂了,没能完成。
他的遗稿遭际很惨。要知道,当时是什么年代?那可是金庸《碧血剑》故事发生的年代,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他的书稿也七零八落,今天丢一卷,明天丢一卷,逐渐亡佚过半,眼看就要丢光了。
幸亏另一个猛人出现了,他的名字叫季振宜。
这个人,十七岁中举人,十八岁中进士。季振宜发现了老钱的残稿,重新开始全唐诗的编辑工作。
这位季先生和前面的胡震亨、钱谦益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家里的书多。多到什么程度呢?反正当时江南几个最大的藏书楼,包括毛述的“汲古阁”、钱谦益的“绛云楼”、钱曾的“述古堂”等都归他继承了,江湖人送外号“藏书天下第一”“善本目录之王”。
他的藏品又牛到什么程度呢?别的不细说,仅举两件他老爹的藏品,你随便感受一下:
一件叫作《神龙兰亭序》,是王羲之先生的《兰亭序》传世最精美的摹本,没有之一。众所周知,《兰亭序》的原件没有了,神龙兰亭本就是最牛的。
另一件叫作《富春山居图》。
为了编好全唐诗,季振宜挑灯夜战,努力工作。又十年过去了(这些猛人写书,动不动就是以十年计算的),他终于又编出了一部宏伟的唐诗集,共七百十七卷,每年仅诗人的小传就要写两百篇。
仿佛上天的安排般,在书稿编成的第二年,季振宜就病倒了,很快撒手人寰。
现在,胡震亨、钱谦益、季振宜,三位猛人已经给我们留下了两部庞大的书稿,只差最后一项工作——把它们合并起来,修补完善,成为理想中的《全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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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猛人于是出场了。
他是大家的老熟人,《鹿鼎记》的主角之一——小玄子,又称康熙皇帝。他酷爱唐诗,对过去那些不称意的唐诗集,他表示受够了:
“唐人搞的唐诗集子,不够好,粗陋。”
“宋人搞的唐诗集子,错漏很多,幼稚。”
发完牢骚,他开始撂出狠话:“朕,爱新觉罗·玄烨,要把我家里所有的全唐诗拿出来,加上胡震亨的《唐音统签》,搞出一本《全唐诗》,让子孙万世都可以读到!”这本书,一定要牛,要猛,要全!
究竟选谁去修书印书呢?康熙皇帝选定了一个人——江宁织造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爷爷。
康熙拍拍曹寅的肩膀,无比郑重地给了他两部书稿:
“兄弟,这是季振宜的《唐诗》,这是胡震亨的《唐音统签》,朕都已经集齐了。你拿着它们,去召唤神龙吧!”
公元1705年,在胡震亨编全唐诗整整80年后,曹寅督率十位翰林官,在扬州开局修书,编纂《全唐诗》。
这是集全功于一役的最后一战,可谓势如破竹、水到渠成。仅仅一年后,曹寅等人就完成了工作,把《全唐诗》放在康熙皇帝的面前。
面对这部中国所有大一统王朝中唯一的断代诗歌总集,康熙很激动,很兴奋。他润笔磨墨,亲自给这部书写下了骄傲的序言:
“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厘为九百卷。”“唐三百年诗人之菁华,咸采荟萃于一编之内,亦可云大备矣!”
他可能想起了李白的话:“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现在,朕可以辉映千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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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每读到一首唐诗,我都觉得很庆幸。
我的主业是读金庸。对比一下那些同样伟大的武功秘笈吧,从凌波微步到六脉神剑,从九阴真经到北冥神功,都无一例外湮灭了。降龙十八掌到元末就只剩十五掌,最后统统失传。它们的拥有者都是强横的武士,却没能保住这些经典。
相比之下,守护着我们的唐诗的,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他们与摧残文化的力量对抗,呵护着脆弱的纸张和卷册,他们的藏书楼建了烧、烧了建,编的书印了毁、毁了印,仍然让四万多首唐诗穿越兵火燹灾,渡过重重浩劫,一直传到了今天。
因为他们,我们今天才能看到唐朝的伟大诗人们朝辞白帝、夜泊牛渚、暮投石壕、晓汲清湘;看诗人们记录下千里莺啼、万里云罗、百尺危楼、一春梦雨;看他们漫卷诗书、永忆江湖、哭呼昭王、笑问客来。这是何等的享受,又是何等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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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亦姝诗词大会夺冠,母校特级教师感叹:在应试夹缝里传承传统文化有多难?
文 | 朱颖婕、姜澎
本文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文汇教育”(ID:wenhuieducation),转载已获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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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不解:为什么要背那么多古诗文?!
过去在很多学生眼里,黄荣华并不讨人喜欢,是个“坏人”,因为,他所在的教研组要求学生背诵古诗文的量,远远超过了教学大纲的要求。
在他给高一学生布置的寒假作业中,就有“ 学习《中华古诗文阅读》(高一第二学期)‘第三编’、学习‘《文心雕龙》学习一:文学产生’”等。开学后第一件事就是考试,30分的内容,全部来自这些自编教材。
每年都有学生来找他理论,甚至有学生连续5次来找他理论“凭什么让我们背那么多的古诗文”。
黄荣华说——
身为中国人,文化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烙印终归会显现出它的力量。而高中阶段是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每个学生在高中阶段都应该对中华传统文化有初步的认识。
但是,在他多年的教学生涯中,曾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一个年级中真正喜欢语文的学生大约占30%,而真正喜欢传统文化的人又只占其中的30%。
“不同学生对古诗文的学习兴趣和能力不同,但身为一名中国的高中生,应该接受并且能够欣赏古诗文。”黄荣华坦陈,学生之所以会认为背诵古诗文那么痛苦,一方面是因为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与古人不同,阅读、记忆与自己的生活脱节的作品是很困难的。
更重要的是,很多孩子在初中和小学阶段并没有经历传统文化教育的环境和氛围。“我让他们现在背诵那么多的古诗文,是希望他们未来的某一天也能够回想起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些内容,并且能够欣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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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力来自于无处不在的应试思维
在黄荣华看来,更大的阻力来自于应试的氛围。在如今的古诗文教育中,很多中小学语文教师选择“考什么就教什么”、“怎么考就怎么教”。
应试思维模式导致了古诗文多被视为“语言材料”,学生们只是机械记忆与练习,背离了其作为“文学”和“文化”的本质。在某些“执著”于应试教育的高中语文教师看来,用应试教育以外的新方法、新知识答题,对考试很不利。
黄荣华举了一个例子,在此前某期《中国诗词大会》节目中,有一道题是:“李白诗:‘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中的‘谢公’指谁?”正确答案“谢灵运”,可以在高中课本的注释中找到。
然而,我们的课堂上,几乎没有老师会专门为学生讲述李白和谢灵运之间的渊源——“这教的是知识点,不是文化”,黄荣华说,这也导致这些知识点被快速遗忘。
此前,不少学者在接受采访时也指出,在应试思维模式下,即便是这些古诗文都背诵出来,高考的古诗文默写也未必得到6分满分,但是“有些付出的收获并不在当下,教育的目标并不是快速高效地达成一个高分”。
在上学期的“一模”考试中,复旦附中古诗文默写的分数比兄弟学校少0.72分到1分以上,但是语文的整体分数比兄弟学校高了4分以上。
黄荣华清楚地知道,不是每个学生都能和古诗文“合拍”,但令他感到遗憾的是,在不少学生、家长甚至教师的心里,古诗文教育并不被看重,而主要理由竟然是“古诗文教育见效太慢,而且对考试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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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景’地教一教、背一背,不是真正的古诗文教育
一位毕业多年的复旦附中校友被问及高中时期印象最深刻的回忆是什么,她脱口而出:“读了三年《论语》、《古文观止》、《诗经》、《楚辞》和《声律启蒙》!”
现在,学校又多了两部校本教材《中国人》、《中华古诗文阅读》。据黄荣华介绍,这是学校花费十余年探索古诗文课堂教学的主要成果。
“‘应景’地教一教、背一背不是真正的古诗文教育,没有课程设置、不融入日常教学是不可能落实的。”黄荣华说,目前在复旦附中,围绕古诗文教育的系列课程分为三类,即以六册《中华古诗文阅读》为教材的必修课、以《中国人》为教材的选修课、以课题研究为目的的荣誉课程。他的目标是,针对不同层次的学生,设置不同的教学目标——
30%的优秀学生学习此教材70%的内容,
30%的合格学生学习50%的内容,
30%的普通学生学习30%的内容,
10%的学生可以选择不学习。
此外,在学生每次的假期作业中,还有拓展性古诗文自学内容,若完成得好,将获得学校的评比奖励。
黄荣华说,“作为一名优秀的高中生,要知道中国传统文化的‘版图’有多大。”
否则,会影响他们的自我身份认同、文化表现力,以及对传统文化的鉴赏能力。学生应在古诗文教育中,感知生命与周遭事物的关联,更重要的是,自觉形成“文化史”的概念。
如今,越来越多复旦附中师生从这套古诗文教育体系中收获乐趣和裨益。曾经参与《中国人》编写的语文教师张慧腾承担了开讲选修课“儒家的理想人”的任务。
他感慨道:“我意识到自己所教的并不是一门普通的学科。我的教学除了帮助学生掌握更多有关儒家的知识,更在于引导学生在心中构建起一个‘儒家的理想人’,甚至在行动中成长为这样的人。”
一名学生在课程体会中写道:“《中国人》系列课的魅力在于三点: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的人文与历史;帮我们换脑筋;帮我们想问题。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高中生,都应该去读一读这些古典哲学,去挖掘我们先人的思想的精华,去感受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
学术合作联系人:周邦民(微信号:i87062760),添加时请注明:姓名+职称+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