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感觉像走进了一个浓稠的雨夜。
今年2月,一本震惊台湾的小说出版,出版短短两个月,该书作者林奕含在住所自杀。她的父母在其离世后娓娓道来,书中描述的一切诱奸、暴力、性虐待,全部是来自作者本人9年前的真实经历。怀着敬意在台湾网站买了该书的电子版,前几日读完,久久无法平静。
像堕入了一个浓稠的雨夜。从前的黑夜只是各色的暗,珠帘一样的雨帘挂在伞边,迎着光走过去就可以抱住一片安全感。而这次没有,泼墨的黑色和着天神一舀一舀浇下来的冰雨,让你清醒得瞪大双眼,却只能看见无边的黑暗。
那是她二十几岁人生中最浓稠的一个黑夜,刚吸好饱满浓墨的第一笔,给她那天之后的人生画上了基色——浓重的黑色。
这本让无数人看了心里压着说不出话的书讲了什么呢,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它并不只是讲了一个补习教师利用职权对13岁的女孩进行性侵的故事,它讲了一个女孩儿爱上了一个诱奸犯的故事。
已婚的补习教师李国华50岁了,诱奸了13岁的房思琪。与她情同姐妹的刘怡婷在接到警局通知后,带回了神志不清已经疯了的思琪,透过思琪的日记,她得知思琪已经被狼师性侵了五年。五年前嫁入钱家的伊纹是两个少女的知心姐姐,带着她们读文学看名著,狼师李国华却以补习作文的名义,分别带走两个小女孩进行补习,并开始对思琪进行性侵。中间还有被李国华始乱终弃又遭到裸照恐吓的晓宇。伊纹深陷丈夫家暴的旋涡,一个沉默受害者对思琪的关怀只起到了温暖的作用,而并没有完成救赎。不知情的邻居们依然尊敬李国华,并把思琪疯掉的事归责于伊纹让他们“读了太多文学”。
看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很难想象它来源于完整的真实,一笔一划都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血泪。书中的每个女孩都是她,刘怡婷是精神出窍时旁观的她,伊纹是被狼师殴打时隐忍的她,房思琪是被扑在身下惊骇的她,晓宇是被李国华恐吓寄裸照的她。一个在书中需要四个角色经历的人生,她二十几岁的生命全部默默承受了。
事件发生时她只有十几岁,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儿,对男女之事尚且停留在琼瑶阿姨的糖果梦里,突然跳出一个衣冠禽兽,匆忙的结束了一个女孩儿对朦胧青春的幻想。他没有情书,没有情话,甚至没有初时试探的触碰,那么直接的“如果不行,用嘴也可以”,唐突地在一张白纸面前掏出爆着青筋的下体,用力戳破它,不带一点美好的给这张白纸仓皇地留下印记。留一个女孩儿在雨夜里舔舐伤口,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能只喜欢老师,要爱上老师。
爱是做什么都可以。
看到这里心是从里到外的凉透了,是谁告诉一个没有过男女经历的女孩儿这是爱?是谁告诉她打着爱的名义,就可以在丑陋的外面织上一层蕾丝边的纱,掩盖住禽兽在自己身上抓出的伤口?
不是别人,是文学,她被诱奸了,文学是实实在在的帮凶。
作者是非常迷信语言的人,是相信文学的人,她无法想象写出这样深情句子的人翻过这一页做起事来可以有多绝情。文学艺术是巧言令色的吗?这个掷地有声的质问恐怕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我们一直都在自我肯定与否定中挣扎,文学艺术是纯洁的、是美好的、是忠诚的,但同时又有太多案例告诉我们,文学是迎合的、是善变的、是会巧言令色的。
作者举了胡兰成、奈波尔、萨德的例子来说,很多人像剥洋葱一样,你没有办法相信他的文字和为人,甚至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仁义道德尚且不谈,就小情小爱来说,几乎每一段深情脉脉的文字后面,都有一段荡气回肠的始乱终弃。
徐志摩,写下过“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你”,却在有家室的时候爱上林徽因,逼张幼仪离婚,对发妻无情,对亲子无爱,对朋友无义。郁达夫,写下过“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自身不可的”,但人还没离婚就跟王映霞登报公开关系,把发妻和孩子都丢给父母,又在和王映霞爱够了之后发文指责王映霞,黑起自家老婆不留情面还快准狠。还有写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顾城,与原配小三一起生活,后又杀妻弃子。写下“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元稹,在爱妻韦丛去世后,一边喊着“曾经沧海难为水”,一边配置了大小老婆把家里的汪洋补齐了。
文学太虚伪了,一个个躲在文字后面的人,才是真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像李国华,像胡兰成,像徐志摩郁达夫元稹白居易,他们张口情话闭口道理,他们懂得求而不得者,往往是求而不德,可他们偏要用自己畸形的思想体系去原谅僭越道德的自己。
明知故犯是最无耻的。最终我们会认为“一个真正的文人应该千锤百炼的真心,到最后回归的不过是食色性也而已”,撕掉写满情话的那张皮,他们不过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流氓。
而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呢?她们三观尚未稳固,痴情文学,却尚停留在囫囵吞枣的阶段,她们在生活中寻找符合书中男主角的人物,他可以不帅气,但一定要温润、要儒雅、要讲得出很多道理、背得出优美的情话。
这简直就是给训练有素的文学流氓量身定做的受害者。
书中有一段讲李国华去房家拜访的时候,看着书架夸房太太博学,房太太说这不是我看的书,是思琪的书架,李国华惊诧道:“这可是大学生的书架”。那个时候李国华大概就已经心中有数了,一个才十几岁就读了太多文学的女孩,他太容易打动她了,随随便便背一首诗、评价一件作品就能吸引到她崇拜的眼神。而饱读诗书的她又太清高了,“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懵懂中的女孩儿并不确定自己经历的是否是书中的爱情,她是有好感的,但是却并不确定被强迫走到了这一步算不算喜欢的升华。
对于初尝文学的人,文学给了她太多遐想,而且是非常具体的遐想,给了instruction的遐想。它不同于音乐,一首为爱人谱得乐曲优美动听,你可以想象它是怎样的爱。文学是直白的,它的遐想是直接一个画面一个动作的描写出来,被爱的方式是被赞美、被疼惜、被灼热的眼神烫伤,爱对方的方式是亲吻、拥抱、拥有彼此,懵懂中的女孩儿就荒唐的认为爱一个人的方式是为他付出身体,即使痛苦也不是对方的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爱他爱得还不够深刻,还承受不了如此深重的痛苦,于是带着一种抱歉的心态努力迎合对方,求他占有自己,以显示自己付出了爱。
男女之间的任何事,冠之以爱的名义就都可以堂而皇之的摆上台面了,没有例外。年少的作者就这样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或许患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作者也确实结结实实地爱过狼师,但终究难逃悲剧。
作者去世后,很多人在声讨诱奸者。诱奸者确实该死,但诱奸这样的事,从来都是整个社会的责任。没有保护好女儿并给予足够性教育的父母难逃其咎,升学压力大补习教育盛行的教育制度难逃其咎,在网络上说女孩儿“鲍鲍换包包”的键盘侠难逃其咎,帮狼师挑选人选并送进别墅的同事难逃其咎,甚至冷漠的路人甲、知而不言的邻居都难逃其咎。
没有一个悲剧是一个人的悲剧,丧钟是大家一起敲响的,同时也为每个人而鸣。
但房思琪或者说是作者的悲剧,有很大一部分是文学的责任。是文学给了兽性未泯的下半身作者接近女孩儿的机会,是文学给了情窦初开的姑娘们追寻爱情的幻想,文学给悲剧开了头,在其中起承转合,它吹起一个太虚幻境一样的泡泡,但那终究会破的。文学幻想的破裂是压塌房思琪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结束作者年轻生命的那根白绫。
作者在结束访问时,用了怡婷回顾整个大楼故事的时候,心里的那句话,“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文学不仅辜负了她,她被诱奸了,文学是最大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