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京剧黄金时代的名伶之魁首,谭鑫培先生留下了诸多野史逸闻。
其中,我最感兴趣的两则都与一出戏有关,这出戏的名字是《盗魂铃》。
《京剧知识词典》解释云:
猪八戒途中遇女妖,女妖将其诱入洞中,洞中系有“魂铃”,摇动时即能摄人魂魄。八戒将其盗走,众妖随后追击,孙悟空接应八戒,力败群妖。故事不见《西游记》。谭鑫培、王又宸等曾演出,仿照《戏迷传》,专为反串演唱各个行当唱段,无故事情节。
从这一叙述来看,《盗魂铃》虽是西游戏,但看起来只是借用了《西游记》的人物设置,故事无考,或者并无故事情节,只是反串和竞唱以求热闹而已。
谭鑫培与这出《盗魂铃》有很深的关系。
一则逸闻是说《盗魂铃》的演出与谭氏有关,李洪春曾讲述:
一天,西太后传差进宫演戏。
谭鑫培因为闹肚子,进宫晚了。
西太后知道后很生气,传见他。
问他为什么误差。
谭鑫培说是因为闹肚子、走动较多,故此来迟。
西太后说你误了差我得罚你。
谭鑫培说情愿领罚。
西太后说我罚你唱《九狮岭》的猪八戒。
谭鑫培一愣,心说你明知我不会,可罚我唱八戒!
说不会又不行,叫抗旨不遵,更得罪上加罪。
只得领旨下殿,准备演出。
他到了后台,急忙找到王长林,问他八戒怎么演法,王长林给他说了个梗概,将说完,戏就开始了。
本来八戒的单场是没有大段唱的,因为是丑角应工嘛!
可谭鑫培别开生面,没上场就先来个“龙凤阁内把衣换”的西皮导板。
上来就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原板,只要合辙,不管是什么戏上的,就给唱上了。
加上表情、身段、把子的配合,真是声情并茂,别具风格。
就连见到狮子也加上了一大段“先瞧头、后瞧脚,再看看模样好不好……”的“数来宝”。
至于后边的开打,更是又滑稽又火爆。
因为谭鑫培有武丑、武生的底子。
……后来《九狮岭》就缺头少尾,只单唱《盗魂铃》一折。
一出以武旦为主的戏,变成了一折以老生为主的戏。
至于与妖精一起大唱什么学“四大名旦”、反串“二进宫”之类的表演,是仿《戏迷传》《十八扯》,这是后来加上的,不是谭鑫培的发明。
(《京剧长谈——李洪春口述历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
从上文中可知,经过谭鑫培临时钻锅、演出,《盗魂铃》由武旦、武丑的戏,变为老生、武旦的戏,其中有老生的唱段展示,也有火爆的开打场面。
文中《九狮岭》的戏名无考,疑是《狮驼岭》的讹音或变体。
另一则更为著名的故事是谭鑫培晚年在上海演《盗魂铃》被喝倒彩,铩羽而归的轶事。
此处引陈定山《春申旧闻》(世界文物出版社,1978):
……一日,杨贴《猪八戒盗魂铃》,学唱各种生、旦、净、末、丑兼翻四只台,沪人空巷往观。谭本擅武功,不甘示弱,次日亦贴《猪八戒盗魂铃》,沪人亦空巷而往。及唱,无学南北腔调,观者已渐哗矣。及登四只台,以年老失功,竟无法翻腾,而缘着桌脚子爬下。有小报界人刘束轩者,少年气盛,在包厢中大呼倒好。时许少卿为新新舞台主,亦恃势气盛,自后掴束轩颈,而风波轩然起矣,次日小报界无不攻击谭鑫培,至于体无完肤,刘许亦相见公堂。谭大愤,不终约而北返,立誓不再至沪唱戏。
关于在《盗魂铃》里猪八戒是否要从四张桌子上跳下,历来有正反两种意见:
一种认为谭鑫培不能完成这一动作,故而省略,如陈定山所述“年老失功”,因此被叫倒好;
另一种看法认为谭鑫培的演法符合猪八戒的性格,不仅是谭氏善于演戏的证据,被叫倒好纯属于上海观众不懂戏。
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就是如此述说:
我们只要把猪八戒的性格分析一下,就知道谭老板的不翻下来是对的,果真翻下来倒不合理了。
这完全是一出无理取闹的趣剧,决不是卖弄武功的大武戏。谭老板最擅长的是掌握剧中人的性格,他用这种滑稽姿态演出,是不会错的。等他下了桌子,还有几段唱功,都是学的别人的玩艺。
那么,谭鑫培为什么,以及是否应当被叫倒好呢?
《盗魂铃》是否如梅兰芳所说“是一出无理取闹的趣剧”呢?
这涉及《盗魂铃》一剧的变迁史。
也就是《盗魂铃》从哪儿来,又是怎么变化的。
在程砚秋收藏的宫廷曲本里,我偶然发现有一个叫作《窃铃》的抄本,这个抄本又署名《狮驼岭》。
抄录者叫曹文澜。
曹氏是乾嘉时代的名伶,往来于宫廷与苏州之间。
此抄本注明抄写时间于“嘉庆十九年”,即1814年,距今已是二百零五年,是现今所见到的该剧最早的抄本。
自康熙时起,宫廷开始将《西游记》小说编撰为剧本,名为《昇平宝筏》,并逐步建造适合《西游记》“上天入地”的三层大戏台,最后达五座之多。
宏伟的戏台建筑,不仅适合演神仙鬼怪之戏,而且往往被当作外交礼仪的场所。
《昇平宝筏》的版本较多,完整的剧本分为十本,每本二十四出,一共二百四十出,可以连演半月以上。
这一体制和规模,也成为《昭代箫韶》《劝善金科》《鼎峙春秋》《忠义璇图》等宫廷大戏的标准。
除了规模庞大、需要动用几百甚至上千名演员的宫廷大戏外,《昇平宝筏》也被编写或保留了可以独立演出的小型本戏和单出散出折子戏。
小型本戏,如《宝象国》将白骨精和黄袍郎的故事编在一起,《狮驼岭》将狮驼岭与柳迎春的故事编在一起。
单出戏,见于记载的,如与元杂剧《西游记》相关的《认子》《北饯》《学舌》等折。
抄本《窃铃》不见于《昇平宝筏》的狮驼岭故事单元,但是从狮驼岭故事里宕开一笔,有些类似于小说《西游补》在《西游记》“三借芭蕉扇”后又写了一个鲭鱼精的故事。
《窃铃》之故事,说的是猪八戒盗魂铃,和现在的《盗魂铃》情节设定大致相同,但不同处在于,这是一个有头有尾、有因有果的西游记故事,如猪八戒为何盗魂铃……猪八戒为何盗得的是假铃?
女妖从何而来……等等。
这些在现今的剧本里已是阙如了。
《窃铃》为曲牌体,这也是宫廷大戏里的标准样式,唱昆腔和弋腔。
由武丑与武旦唱对手戏,主要角色有孙悟空、猪八戒、土地、狐精、另一女妖。
在故宫所藏的宫廷戏画《性理精义》里,有一幅《盗魂铃》描摹的是猪八戒、孙悟空与青蝎精、红蛛精相斗的场面,和此抄本恰好相合,只是女妖的名字不同。
这幅戏画说明《盗魂铃》在宫廷曾有演出,而且根据《昇平宝筏》,有不同的演出变体(青蝎精、红蛛精出自《西游记》),所以宫廷画家可以画下这一场景。
《窃铃》抄本显示,这出戏的特色是前有戏谑(猪八戒与女妖插科打诨),后有武戏(孙悟空、猪八戒与二女妖、群妖大战,并冲入阵中)。
在故宫所藏昇平署本、车王府所藏曲本里,这出戏变成了乱弹或皮黄本,加入了更多的戏谑成分,如猪八戒拉出四小猪助战。
但故事逐渐演化,如狮驼岭的原文本被淡化乃至消失,狮驼岭变成了石头铃,或另安排了有五头狮子出场的“狮驼岭”,逐渐失去故事构造时的文本语境。
虽然如此,演法却变化不大,依然是前戏谑后开打。
到民国时期,《盗魂铃》的演法有所变化,以《戏考》第十五集里的《盗魂铃》为例,我们看到,首先演唱变为皮黄老生展示唱腔,此前的几种宫廷抄本里,无论是昆腔还是皮黄,皆有男女对唱的场面。
但《戏考》本里,猪八戒由武丑变为老生反串,并演唱老生经典唱段。
这一变化,当是谭鑫培临时创造,并成为潮流。
猪八戒与女妖之间依然有常规的戏谑场景,结尾是火炽且激烈的大开打。
这一开打场面,在宫廷抄本里只有简单叙述,但在《戏考》本里,则有较为详细的提示:
引猴上入阵穿四门打介,猴下。
四小猴上,翻跟头上,高下。
净引八戒上,入阵。
四小猪上,翻跟头介上,高下。
八戒上高,比介,跳下。
净众随下。
由此可见,猪八戒翻下桌子乃是此剧的规定动作。
在《戏考》的本剧说明里,也有对《盗魂铃》特色的描述:
是剧情节,无甚精彩。沪上各舞台,每逢排演,座为之满。推原其故,本应武丑串八戒,而易以鼎鼎大名之文武须生,其魔力之入人深,有不期然而然者矣。谭鑫培在中年时,最为拿手之剧。盖于角斗时须高台方桌四五只,由上反跌而下。艺员中之能力薄弱者,不敢轻于尝试。近来杨四立王又宸所演,亦颇可观,其唱做工夫,并皆佳妙。
此剧的特色已变为:
前面展示老生唱腔,后面激烈武打。
谭鑫培虽是老生,但早年以演武生闻名。
在《同光十三绝》画像里,扮演的是黄天霸。
翻桌子自然不成问题。
所以,当初谭鑫培创立《盗魂铃》的新演法,大约只是改变前半段的演唱,而后半段的武打并未省略。
在民国时期的报刊上,对名伶演《盗魂铃》时猪八戒翻桌子,往往也大加称赞,如1912年的某期《图画剧报》还配有杨四立从四张半桌子上跳下的漫画。
《盗魂铃》的变体还在不断产生,如李万春在1957年演《盘丝洞》《盗魂铃》,将这两出连演,又增加情节,使之成为一出人数众多、武打激烈的大戏,还添加了李万春当场绘画的噱头。
而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李慧芳多次演出《盗魂铃》,并拍摄彩色电影,或因时长限制,将《盗魂铃》截头去尾,变成了一出猪八戒与女妖竞唱的热闹戏,窃铃之缘由以及开打被删减乃至消失无踪。
真正是变成一出《戏迷传》了!
让我们再回到谭鑫培的年代。
当谭鑫培在上海演出之时,《盗魂铃》的演出正是以老生反串与大开打为特色,虽然这种演法是谭鑫培首创,但此时谭鑫培已不能再演翻桌子,而是创造了猪八戒爬桌子而下的诙谐场面。
尽管这一演法在北京曾演过,也得到认可。
但来到上海,在习惯于大开打的热烈场面的上海观众面前,仍然未能被接受,因而成为谭鑫培演艺生涯的滑铁卢。
这两则谭鑫培演《盗魂铃》的轶事恰好是一“首”一“尾”,“首”是谭鑫培改变并创立了现今所知的《盗魂铃》演剧样式。
《盗魂铃》剧因以老生反串武丑,也被认为是谭鑫培所擅长的诸剧里很特别的一出。
“尾”即谭鑫培的演剧由盛转衰,面临新兴伶人的挑战,最终失意。
伶界大王谭鑫培的退场,有几个重要的标志,如与梅兰芳打对台失利,在上海演《盗魂铃》被喝倒彩。
虽然剧界的更替事属平常,也有戏剧潮流的兴衰在焉。
但《盗魂铃》一剧的演变史可为此作一注脚,并成为这个激变时代的一枚剪影。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
2019年第8期“戏曲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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