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无限可能的审美探险
——王方晨短篇小说《花事了》浅析
阿探
老北京之风物曾凝铸于老舍的笔下，冯骥才小说流淌着天津卫之风情，王方晨为中国文学长廊又增添了时序光影里的济南“老实街”。老舍、冯骥才的老北京、天津卫处在历史更迭的关节，王方晨的老实街则是时代的多元激荡。传统一直以无形有迹的方式存在着，如老实街，在“老实”的浮名虚荣之下，其中又隐藏着多少秘事、秘史？老实街的长夜静寂，暗影疏离。
王方晨以文白交接点上的经典文本再造，徐徐展开一场隐秘的“花事”。《花事了》（《收获》2017年第4期）有着文言含蓄、凝练、准性、传神、深隐，乃至诡秘趋近古典的体式，游弋的叙事如列子御风而行，其间的跌宕动漾、情感起伏、色彩斑斓等等，都被冷峻的语言消解得踪迹绝无，给予读者的惟有人物心魂的摇荡，颇得汪曾祺先生之真髓。小说以平淡而魂牵心动的叙事陡转，一窥老实街最不寻常的人物——“无影”之老花头，扑朔迷离之编竹匠女儿鹅，以及未出场、不在场的高杰之隐秘人生；以老花头人性之隐秘，撑起鹅隐秘的人生；以鹅对老实街最智慧的老花头，最有权势的老常及众人不着痕迹的把控、把握，托起她背后影子人物高杰幽隐人性；如此种种的隐秘人性及众人肤浅的欲望暗自积聚，最终形成高杰一统下强大的合力，共同摧毁了老实街数百年来的物质形态及精神遗存。
春去也，花事了。已成废墟的老实街的暗夜里，老花头在鹅弃置在小卖店的竹椅上，独自回味着曾经的花事盛放；老实人张小三一窥老实街废墟里不为人知的秘密，惊心，愤怒，继而宽仁包容，最后放下，离开不复存在的老实街。
文本强力地凸显了小说高妙的隐藏艺术：在小说表层，叙事隐去了很多关键的情节，为读者留下了去想象、拼接完整故事的线索和空间；在小说内质层面，甚至从小说开篇丝丝缕缕交织着现代意识与传统遗存的对峙对决，在荡尽老实街物质形态的同时，又为今天的人们葆有民族可贵的品性。王方晨对短篇小说的艺术构成，显然处在远远超乎常人的高端领地，平淡、冷静的叙事中，暗流涌动，暗礁密布，直至收结。风轻云淡之中，又隐埋着人世间千古悲叹，绵绵不绝。
小说开篇勾勒的老花头，似乎集老实街数百年厚德于一身。站在小说之外整体性审视，就会发现，王方晨给予读者的原本就是一个剥离老花头（老实街）虚荣的文本。能看到人心深处的老花头，对众人来说却始终是一个无影人，如夜猫遁形，来去无迹，甚至他的存在就叫作“幽暗”。这样的人，是能够洞明庸常人心的智慧之人。老实街上的很多人对编竹匠的女儿鹅怀有觊觎之心：卖酥锅的大老赵十几年前就在鹅的小卖店设立代销点，以确保经常见到鹅，甚至去找了老花头交涉隐秘之事未果；二十出头，与鹅年纪相仿的张小三给老花头送了黄蘑鸡，依旧不到五分就悻悻而归；集权势于一身的老常向鹅求亲也没成。为什么都没成，老花头究竟在其中扮演者怎样的角色？“编竹匠女儿的爹死了，老花头与她非亲非故，在我们看来，却像是他的爹。”既然是“爹”，能成就那么多世间美眷的老花头，怎么就无力促成鹅，即便是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的鹅的幸福呢？
似乎，鹅是一个更为隐秘的人。王方晨继续不温不火地一点点地剥离。当老花头对鹅提出应该找个人时，鹅反问“那你以前怎么不跟我提？……那时候我又年轻，又好看。”当老花头明确提出老常时，遭到了鹅以“爷爷”相称的驱赶。这不可不谓鹅对老花头的亮剑。事实上，在此一刻鹅比老花头看得更远，她不想打破现有的平衡，或许还与后面的高杰相关。老花头的智慧在此一刻是无力的，微乎其微的。老花头迎来他说媒生涯的唯一失败。老常挫败后依旧常去鹅的小店，有了孙子的大老赵也依旧去，依旧不认为说自己已经不能见人的鹅变老。当老常再次丧妻，去王家大院时，才发现老花头已经远赴国外。老花头之遁去，是无法面对鹅的一种逃离？！白无敌洗成了一团乌黑的照片，是老常觊觎鹅再次挫败的注脚。
一年半后，鹅设宴举办了与老花头郑重的告别，老常也来了，家宴就成了与两个老男人的告别仪式，仪式似乎也是鹅不属于任何男人的一种庄严的重誓。鹅对老常不以长辈称，却郑重提醒；对老花头不仅以长辈、大爷相称，而且是一路搀扶、相送。这无疑是一种行为语言艺术的化成：无影人老花头第一次在鹅的相伴下，无比荣光、如此招摇地走在老实街上，走在鲜花盛放的春光里。独步春轻打了他的脸，他自感是花嫉妒他；甚至此一刻青春返身的他对朱缶民老先生炫耀在鹅家喝的酒，此一刻他就是要让整个老实街因他而共生嫉妒。此刻，老实街最大的情种徐徐现身，此生或许为花事、为情而来，房产及其它与他有何牵挂？鹅两次分别以“爷爷”、“大爷”相称，无疑是一种距离感的精心设置，老花头对于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如此人生盛放的一刻，却是春去芳落的先声。《红楼梦》有黛玉葬花吟，此事古难全，此恨无处消！春去也，人不知。此情此境，谁解其中味？
小说随后进入较快节奏的叙事中，文本依旧是一种剥离，更是对老实街所有遗存剥离的继续。“流奶与蜜之地”的老实街，亦即老花头，以及老实街人的乐土，又岂能不是看似无福的鹅的乐土？突然出现了老实街人视野里的高杰，或许是鹅不嫁的“原因”，老实街的人们依旧对鹅的姻缘充满着期待，而面对不期而来的鹅的姻缘，老花头总是在瞌睡中。大拆迁在即，老实街人心浮动，大老赵处乱不惊，鹅却要重开竹器店，众人心有所安，毕竟“老实街不光是济南的心脏，还是人间道德的楷范”，或许会保全下来。在人们心安理得中，一向受老实街人敬重、成就了无数人间美眷的老花头，出人意料地绝情地背叛了老实街，首签拆迁协议。不仅如此，他不念与老实街的三代缘源，选择了彻底绝根。似乎高杰成为最终的赢家，老花头、大老赵等人只不过是鹅这个隐秘女人的棋子而已，鹅也只不过是高杰的棋子而已。而高杰，又岂能不是这个时代进程的棋子？老实街人的“经年的心病”——鹅的姻缘何在？面对废墟中的老实街，人们又以老实街弥久的宽厚、宽仁，消解了怨恨。
究竟是独步春打了老花头，还是鹅这个隐秘的女人蛊惑了老花头及其他人？
春去也，花事了，人不知。老实街的人是否会彻底放下老实街呢？王方晨在终结之际，再次提升了小说的酷烈感，意蕴得以无限延展。老实街的人们站在已成废墟的老实街里，会是何种情怀？静寂的夜里，老实人张小三再次来到废墟中鹅的家，春去也，花事了，清泪流。小说由此刻惊心陡转：乐土已成废墟，“无影人”老花头却在鹅遗留的竹椅上寄念过往！潜藏着多少隐秘的红尘爱欲、幸与不幸的老实街，或许本该有着倾覆的万千个理由。老花头是情种，张小三又何尝不是，世上的人谁又不是情种呢？鹅之青春老去，有情与无情共生。“一只飞奔的野猫掠过一道灰影子”，或许老花头化作了一只猫。
花事已过，温馨荡漾。《花事了》如高山流水，无声无息地积聚着现代意识与传统遗存对峙对决的强大心灵震撼，拨开多元文化激荡背景下人性之幽微世界，成功地完成了生命无限之可能的审美性探险，完成了“个人化”中国体式与世界性气质的对接。
2017年第4期《收获》目录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黄永玉
中篇小说
松林夜宴图 ／孙频
不可逆 ／孙颙
团圆巷野史／肖克凡
朵小姐／萧耳
短篇小说
了不起的夏天／周嘉宁
宽吻／双雪涛
花事了／王方晨
报警／牛余和
他们走向战场
埋伏／严平
三朵雨云
还能不能制造一根完美手杖／唐诺
夜短梦长
二货／毛尖
明亮的星
叛逆的芒克／陈东东
西部地理
青铜岁月／熊育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