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很想念一个老师。
小学时,我并不懂启蒙这个词。后来知道,她就是启蒙老师。
她年纪很轻,20岁出头,娇小玲珑,面容清秀,皮肤略黑,齐耳短发。怎么看,都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她身上总有一种民国女知识分子的味道。
她是喜欢笑的,微笑,眼睛像是蓄着秋水。但总是带着一丝病容。
我的语文是她教的。小学四年级,她要求我们写日记,每天一篇。每天她都改,写评语。她将自己的日记抄在黑板上,然后一句一句地讲解。她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尽责的一位老师。如果不是因为她教语文,或许我不会到现在还在写字。
那时,我们校外有座小桥,桥下有浅水,从不断流,总是清澈。中午吃完饭,我从桥上过,偶尔坐一坐。她从远处来,喊我一声。她采一捧野花归来,抽出一朵,说:“来,给你。”
她常哭,我们不听话,她就哭;我们考得不好,她也哭。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女人是这么爱哭的。
那时候读唐诗,我高声背:“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忽有声音接道:“牧童遥指杏花村。”我转头,看见她。她肘撑在窗台,托着脸,歪着头,朝我俏皮地笑。
阳光在她的短发后形成一层毛茸茸的、灿烂明亮的光晕,她的脸在逆光里显得秀雅。她就在那个起风的早晨微笑,短发轻轻拂动,很美,很美。
我一直忘不了那帧画面。
后来,隔了好些年,我大学毕业不久,听老同学说,她离开了。是永远离开的那种离开。
那晚,我大哭。我知道,我心里最美好的象征失去了。
弗洛伊德经常说,一个人成年后所做的所有事,都跟童年有关。我一直觉得,在我的童年里,是她在我的脑海里根植了一种我说不清的真善美。以至于,未来诸多的负能量和黑暗,永远无法真正渗透到我的内心深处。她像是在我的心里布下了一个结界,极乐净土一般,外来的纷纷扰扰,到这里,终是要归于平静。
二
高中时,有两个男老师很有意思。
一个老师教地理,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举止得体,谈吐也得体。在我们那种乡村中学,这种真正得体的老师是很少的。那时候,能干的坏事男同学基本都干过,很少人懂优雅是什么。
他上课就老老实实上课,从来不吹牛,不闲扯。他的课讲得还不错,但是这不是他有意思的地方。
他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实在太爱干净。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爱干净。
你或许说他应该是有洁癖。但现在想来,有洁癖的人只是对干净有一种偏执,但他更接近一种优雅。我到现在才知道,这种优雅,是可以归类为修养的。
他永远穿得很得体,既不浮夸,也不呆板,甚至有一种时尚,一尘不染,找不到一丝邋遢的地方。
他换衣服很勤,每天都换一套,看起来质地都不差,但并不奢华。半个月之内,绝没有重复。
其实,他讲的课,我都忘了。但那时候,他似乎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个概念。男人并不一定要像《水浒传》里的那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男人,有时候还要有一种干净而得体的优雅,以至于后来的成长,我会对真正的绅士肃然起敬。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老师是和他成对比的。
那个老师也是二十五六岁,穿着就很随性,和当时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差不多。
他常穿牛仔裤,但是很少换。有个很细心的同学,天天盯着他的牛仔裤看,后来得出结论,他一条牛仔裤,最多可以穿半个月。
但这些不是重点,他有意思的地方是他的规矩。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规矩的一位老师。比如上课,只要铃声一响,他就会踩着点来到课堂,不早也不晚。铃声落音,他喊一句上课,然后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讲课。下课,只要铃声一响,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会停下来,然后喊一声下课,扭头就走。
他在黑板上写字,铃声一响,即便字写到一半,他也立马扔掉粉笔。即便讲课,讲到一半,他也会立刻合上课本。他从来不说,再耽误两分钟,把这题讲完。他永远都是像风一样地来,像风一样地去。
我一度觉得,下课铃一响,他扔掉粉笔,然后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目不斜视的样子潇洒至极,竟有几丝侠客风范。
他是我见过唯一从不拖堂的老师。
上课铃和下课铃是一种规矩,是一种划分学习和休息的标尺。很多老师觉得,规矩有什么,我讲完题也是为你们好。
有了规矩,才能服人。但这最基本的,我只见过这么一个老师做到。
我现在很庆幸当时这个老师的出现,他给我植入了一个概念,就是一种遵循规矩的可能。世间任何事情,只要能成就一套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一旦带着尊重众人的规矩存在,就会很有魅力。
这跟死板没有关系,跟灵活变通没有关系。我觉得这是跟风范有关系的。
有风范的人,骨子里有孤洁,有规矩,有底线。
三
我越来越相信,言传不如身教。什么是身教?其实就是在传达一种美好,一种概念,一种可能性,一种规矩。
有《哈利·波特》的时候,我们会沉醉在丰富的故事情节里,但是若干年以后,我们或许只记得女巫骑的扫帚。因为电影给我们植入了一种概念,女巫肯定是骑扫帚的。
一个老师,一生只要给学生植入一个有用的概念,他就成功了。哪怕,他植入的是河边给你的一束野花,是每天换一身干净衣服,是下课铃响、字写到一半时果断地扔掉粉笔……
这些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细节。但10年、20年后,等课本都忘光了,它们就像是女巫的扫帚一样留在了你的脑海里,然后教你轻松识别那些不会骑扫帚的冒牌女巫。
知识可以自学,但这些是不可自得的。所以老师本该是一个神圣的职业。
花有重开日,人再无少年。感谢漫漫人生路,曾真真切切遇见你。
——摘自《青年文摘》2016年9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