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对昆曲等戏曲文化有所耳濡目染但自知研究甚浅者,越是临琼楼玉门的行外客,越是对所谓的文辞精妙、手眼身法的门槛谨记在心,并且认为要传播和传承这些经典也必得让人们先感知到这些东西。但切实想来,晦涩悠长的辞藻和不可言说的意境,虽有令人尊重的学术感,但仍限于一部分群体,不是适合“大众传播”的好路子,这就像在热闹的节日非在广场中间画个场子拉人冥想,不能怪别人避而远之去唱歌跳舞。而若从这里转头又会陷入庸俗或篡改的争执。这意识到自己把重点想错了,或者说一知半解限制了思考。
《西厢记》等戏曲,是改编自经典文本的大众艺术形式。它们固然要基于良好的值得推敲的文本,以及在当时算是新鲜的有娱乐性的故事情节,但表演艺术一定离不开表演呈现, 离不开人物塑造。人物内外统一,有鲜明的性格和真实心理线;表演生动准确,既有渲染效果,又强调眼神、表情、手势等随着心理细微变化的处理,也正是这些是吸引人们欣赏“表演”艺术的关键。
就《西厢记》来说,即使情节对于今天来说不再新鲜,但文本所塑造的各个角色性格鲜明,由性格产生的各种选择及最终被影响的情节走向都据此合理,并不乏细腻的心理变化及引人共鸣的独白。文本已提供给演员发挥的空间,而剧中演员的表演如同将线描图填满呼之欲出的色彩,人物立刻鲜活立体起来。崔莺莺假意回绝骗过红娘,实则提笔暗定佳期的狡黠眼神;要假作打张生,却在听红娘劝阻护他时颇不乐意的傲娇应声,可不是护食儿又娇嗔的小女生;张珙墙头马上听至声悄,时而羞恼不堪但又不舍离开,时而抚掌得意差点手舞足蹈,演足了痴心着迷、时喜时悲又浑不自知的呆子。观影中观众笑声连连,想是看到了自己似曾相识的某个瞬间。
红娘的角色本就讨喜,聪慧、善良、直爽,总容易出快人快语;而多次悄看莺莺表情,一副尽知待你如何的表情偷笑,又仿佛做与观众一样的旁观者笑看剧中人。电影版越剧《
西厢记
》利用了镜头捕捉细节的优势,将“戏曲”中被传统文化的噱头和看似复杂的门道掩盖了的,根本而朴素的“引人”之处有意或无意地发掘了出来,对笔者来说,这一点算是辟蹊径而四两拨千斤:因为人物塑造的成功,作品一定程度上是合格的“电影”作品;舞台平面性在影片中的消失使两种版本在布景等方面没有可比性,成为“选择” 而非值得争论的原则性问题;同时手眼身法步仍然保留,此方面的鉴赏不会与电影或舞台 “形式”有关联。
上海电影版的越剧,相对于传统舞台形式的共时性演出必有大量不同。布景由虚而实, 空间关系由抽象到具体,分镜和特写所导致的细节的增加以及对某些舞台调度的放弃等。除此外,隐藏的互动也会被隐去——打破西方理论中“第四堵墙”的存在直接对观众讲的形式在戏曲中一直存在。笔者认为这与戏曲产生发展及观众需求有天然联系,民间艺术需要以插科打诨等形式满足观众娱乐需要。因此如《牡丹亭》中的石姑,《西厢记》中红娘的角色也可能在旁观窃笑之时对观众说句悄悄话,打破观演关系,在某个时刻成为台上的“观众”。 而电影形式只能将这些转变成人物的外化心理,对于观众来说如“你在看人,人在看你”。 从这一角度来说,电影形式反而增加了戏曲的观赏距离,或许可以作为强调以昆曲为代表的 戏曲的“高雅性”的当下,缓解学者焦虑感的一点理由。
但笔者存疑一点是被“普遍”夸赞的唯美效果。虽有个人因素,但较之戏曲舞台的一桌一椅、水墨画的渲染留白、江南园林的山水相映,所谓的“美”都有目共睹,其理念神韵也大体能感知一二。上越《西厢记》的景不免太实又太假:笔者赞同错落层次的布局和真实场景的再现,但道具成色风格没有其夸耀的美感,如桃花在电影镜头中的塑料感十分明显。这不是要求剧组再多投入多少资金营造苏州园林一般的秀色实景,问题在于,原本戏曲中既生动切中要点又想象空间合理的“留白”,如骑马,因为过多实物的干涉而挤掉了想象空间,同时效果不良的道具又强迫观众忍住不适,努力想象和体会它“代表”的美好道具——这比之空想还要倒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