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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反派角色更吸引人?

维舟  · 公众号  ·  · 2023-02-10 13:00

正文

“看这部剧,我看到好人胜利,并不怎么高兴,倒是有时看到坏人被查会替他们紧张,为什么会这样?”
昨晚看完《狂飙》,家里十岁的孩子这么问。原本他看剧的第一反应是找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看到好人战胜坏人就高兴,但这次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完全不是这样,难免困惑。
并不只有孩子才这么想,这部剧热播以来所获的好评可说近年来少有,但最让观众感兴趣的却不是剧中的正面人物安欣,而是张颂文出演的黑社会老大高启强。
当然,很多人都说,这是因为张颂文的演技好,但人们之所以代入某个角色,与其说是因为演技(至少孩子也不懂这个),常常倒不如说是因为角色设定——如果这个人物就让人喜欢不起来,那谈何引发共鸣?何况,角色设定本身,也会限制演技的发挥。
在《狂飙》中,高启强从一个穷苦卖鱼的走上涉黑的不归路,有一条曲折复杂的人生道路,而且这个反角还被塑造得很现代:他和妻子没有孩子,妻子又不允许自己和前夫的孩子涉黑,妻子死后又没有续弦,等于没有继承人;虽然他很看重亲人(弟弟和妹妹),但毫不在意自己的家族绝后;弟弟死前他没有催婚,而弟弟同样只想疯狂赚黑钱,也无后。
网上也有人嘲讽说:“很少看到这样的黑社会,冒着巨大风险就只是一心一意搞钱。”高启强搞钱的目的,看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毫不掩饰的欲望,但正如我有朋友揶揄的,“除非他没有生育能力,不然我理解不了他的专一。”
不过,总的来说,几个黑社会人物的塑造还比较立体,就算自私,也让人感觉那就是真实的人性,然而正面的角色就一言难尽了。
安欣这个角色很“正”,能那么多年执着地对抗盘根错节的黑恶势力,当然不容易做到,然而,他给观众留下的最突出印象却可能不是这种坚持,而是无情。
想来是为了让他能没有软肋地对抗黑势力,剧情安排他在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他谈婚论嫁的时候,突然说出自己对她只是“兄妹情”,因为他不想把她置于危险之中,但这种克制自发情感的苦情真的能打动人吗?这一看似自我牺牲的决定,最终看来也牺牲了对方的幸福,得到了一个事与愿违的悲剧性结果。
问题是,他为了保护恋人、牺牲爱情的苦心根本就没必要,因为她的后台也是相当硬的,无须担心。实际上,他之所以能坚持20多年还能活下来,也全靠后台硬,至少有能力保住他的命。这一点,他的同事们都明白,黑社会也明白,唯有他不明白。
虽然他为战友挡过假手榴弹,但两人似乎心灵并不相通,只是各自孤军奋战;徒弟不明不白地失踪(实际是死亡),除了去看望了其母一次,也没见他有什么表示。虽然他所做出的都是无懈可击的正义选择,但你不会想和这样的人深交。
当然,“无情”并不必然是一种个性瑕疵,恰恰相反,在国内的主流价值观里,正是无情才更显得“坚定”,就像雷锋那句著名的格言里说的,“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问题在于,安欣对敌人倒还有点情,对原本应该有情的恋人、战友反倒很无情,似乎他很能理解犯罪分子的心理,甚至很能共情,但在自己人那里就丧失了这种能力。
剧中有个桥段:安欣已经得到了确切情报,恋人的丈夫得到了一包奶茶味的毒品,当恋人邀请他去喝一杯奶茶的时候,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还是中途离座,给她创造投毒的机会,事后他的解释是赌她不会对他下手。虽然他曾经开玩笑的点她,说怕她对他下毒。结果,他考验出女孩子对他还有情,却给她设了局——她并不知毒品是假的,已处在危险的犯罪边缘。一个爱她的人,是不会创造机会让她往犯罪的路上走的。
可能在编剧看来,如果主角当时徇私,那就玷污了他的正面形象。这样的故事设定都是用来考验其品质的,而他肯定会过关——“好人”就得铁面无私、抗腐蚀,没有任何个人利益的牵扯。
安欣的“高大全”当然也有原型,可以说集合了诸多干警的闪光点,但一个真实的干警是有多面的,而安欣的每一面却对应着现实中的各个英雄的优点,反倒造成了这个人物形象的单薄贫瘠。
关键问题就在这里:正因为全是优点,这样一个浑身不带一丝负能量的榜样,给人的直观感受却是无个性的,乃至是反个性的,因为普通人身上那种真实的欲望、私人情感,在他这里即便有,也已被完全克服。
所谓“瑕疵即个性”,一个没有瑕疵的人物,哪来的个性?
这其实是一个老问题了。1958年上映的红色经典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英雄虎胆》等风靡一时,但正如张济顺在《远去的都市》中注意到的,
尤为有趣并令人深思的是,这些红色经典中的英雄人物给上海观众留下的印象往往不如片中的“反面人物”,上海人记忆最深的是《英雄虎胆》中女特务“阿兰小姐”,而不是深入虎穴的英雄曾泰,“阿兰小姐,来一个伦巴!”成为当年许多上海人茶余饭后谈论这部电影时脱口而出的一句台词。
为什么会这样?当时官方认为,这是“美帝的‘毒素影片长期腐蚀了上海市民的思想’,形成了由‘落后群众’为主体的观众群,与‘人民电影’的总方针背道而驰”。
为了扭转这一局面,市民的娱乐消费行为都要纳入国家计划轨道,符合国家设定的消费取向,而不能任由市场摆布,迁就“落后群众”。一句话,这是娱乐消费领域给你安排好的计划经济。
早在1950年,上影厂厂长于伶就在《大众电影》创刊词里开宗明义地指出:
很多人还有把电影当作纯粹娱乐的坏习惯,马马虎虎的看完算了,而忽略了好电影的教育意义。《大众电影》应该用文字帮助观众向好电影学习,使电影和学习结合起来,扩大电影宣传教育的影响。
其结果,市民们去看场电影,倒像是自己花钱去接受再教育。然而,观众毕竟会用买票来投票:好莱坞电影是进不来了,但上海市民仍热衷于港片,而据说是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较好的国产影片《土地》,上座率仅有20%。1954年电影《伟大的起点》上映,有一副对联击中要害:“上联:伟大的起点,下联:无穷的潜力,横批:就是不卖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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