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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里的职工大多数都住在法院宿舍区。
从法院宿舍到办公楼步行就一分钟的距离,最早时宿舍只是一些破旧的老平房,用来分给有家的职工,年轻人来了会配发一间五六个平方的柴棚当单身宿舍。老平房之间没啥隔离,院子里说话隔壁都听得到,大家人情味都挺浓。平时哪家人有什么好吃的,比如炖了个麂子肉,烧了锅鸡枞汤,只要一生火旁边的人都闻得到,大家有啥好吃的都会邀请隔壁的同事一起分享,省得被人家在背后说自己“小逼湿气”。
吃点好吃的都这样,更不用说夫妻吵架动手摔碗筷打孩子这样的事情。
法院里有两三对同事夫妻,平时上班下班都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就彼此看不顺眼,总有一两对脾气大的吵个架动个手,双方火气上来也顾不上自己是法官,该打打,该砸砸,但这样的动手一般都打不下去,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砸东西大家都捡不值钱的,能摔筷子尽量不摔碗,能打屁股尽量不打脸,大家都知道万一造成轻伤就构成犯罪。打不了几分钟就有闻风而动的热心同事上门来劝架。劝完架哭完吼完,第二天夫妻法官各自带着脸上身上的抓痕挠痕钝器伤穿着制服去上班,该去哪个庭去哪个庭,该去哪个科室还去哪个科室。
宋院长下班了到家门前,都会客气地问问旁边下班路过的同事:要不来家里一起随便整一点?我婆娘今天烧了红烧肉。宋院长在单位没啥官架子,回家也没家长架子。家里两个儿子,平时乱五乱六,不把宋院长放在眼里。好不容易找关系把老大整去当兵,老二还是让宋院长不省心,法院职工下班后经常看到老二追着打宋院长老婆,后面又有宋院长在气咻咻地追着老二跑。
法院曾雇人养了几头猪,每年过年前都会杀猪分肉。杀猪的事情,总是由法警队的老郝负责,老郝杀猪下得手、动作麻利,但麻利之后,猪身上总会少一两件器官,或者猪肝没了,或者猪心失踪。遇到这种事情时,就轮到工会主任樊姐出场,负责监督老郝杀猪的过程,把整只猪分割成对大家都还算均匀的每一份。
樊姐是上海知青,改革开放后没有回上海,而是从西双版纳活动到了沧普,招干进了法院。分猪肉这事每年就一次,平时樊姐的主要工作还是工会兼妇联计生方面的事情。
樊姐每月还负责分发避孕套。
今天的避孕套工艺和橡胶质量都好,已经没有大小号码之分。樊姐当工会主任那时候,国家免费向职工发放一些计生用品比如避孕套。那时候的避孕套橡胶弹性不好,所以还分大中小和超小尺码。为了不给国家财产造成浪费,樊姐每月都会在办公室挨门挨户去问结了婚的女干警登记型号数量,说你家老倌用哪样号呢?要几只?二十几个女干警挨个问下来,小号超小号的不好意思说小号超小号,大号的也不好意思说大号,大家都登记了中号的。唯独问到马大姐,马大姐说樊姐啊,大号的怕都不够啊,我家老倌个头大。说得樊姐脸都红透了,只好说我帮你问问看有没有特大号。
马大姐老公也是法院职工,和樊姐在一个办公室。
后来法院成立业大,樊姐就转去业大了,再不干分猪肉发套套这样的事情。
宋院长搞物质建设后,办公楼旁边先盖起了一幢处级楼,优先分给院长副院长和几个庭科室领导。小楼里家家都装了防盗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有了点细微的改变。
宋院长爱喝点小酒,平时就有人经常往宋院长家去送点好酒火腿腊肉啥的,或者找个由头坐下来聊聊;主管民商事的雷副院长爱抽大烟筒,也有人陪着在家里一起抽;季副院长平时爱玩扑克,就有些刑庭的年轻人往季副院长家钻,边打扑克边聊天,顺带说说院里的工作和人事。
有一次在季副院长家里,大家打完一圈八十分,季副院长说今天给你们看样好东西。说完去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
我们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份台湾某地方法院的刑事判决书。
电杆接过来哗哗地翻了一下,不由得说美美桑,这么厚,少说也有几万字。
季副院长嘿嘿笑,说我们的判决书有多少字?
封老四说大概两三千字到头了吧。
季副院长得意地说,你们瞧瞧,人家这个才叫判决书。从案发立案,到开庭,到公诉人的指控事实,证据,辩护人呢辩护意见,法院认定的事实和证据,哪些证据可以采纳,哪些证据没有采纳,采纳的理由是哪样,不采纳的理由是哪样,人家样样都讲到位,说理部分说了那么多,看都看不过来。人家哪里像我们的说理: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或者民愤极大----民愤算哪样鸡巴东西?
季副院长说到这里,低头深深地在水烟筒上吸了一口。
电杆说,台湾法官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写判决啊?
季副说,没有时间就要挤啊。法院天天开些鸡巴无聊的会议,每周五下午还政治学习,让政治处的人念报纸,念个屌毛啊念,这些时间不是浪费是哪样?我听说人家法官人均办案数量是我们的五到十倍,你们说说这个是什么概念?我们这里一个法官一年办二三十个案子就算是办案能手了,能个鸡巴,我们这些法官克到台湾给人家当书记员人家都不要。
大家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而且。季副又吸了口水烟筒说,我们现在用的这些法律是从哪里来呢?
不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借鉴苏联的模式自己起草的么?我说。
季副很不屑地说,都是狗屁。我们这些法条又不是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上次我们几个副院长有机会和台湾的法官交流,人家给我看了本六法全书,我随便翻翻冷汗就下来了。六法全书是国民党在三十年代整出来的东西,现在台湾基本上还在用,我看他们呢法条比我们现在的刑法民法晓不得要好多少倍!文字也优美流畅,唉,真呢是井底之蛙啊。洪流啊,你如果有能力呢,以后是该出克多读点书,我们这里太鸡巴落后了。不单单是硬件条件落后,思想意识上更是认不得落后了多少年。你们瞧瞧审委会那些人呢鬼样子,尤其是那个研究室的权主任,就认得杀,遇到强奸案么更是只会选死刑。
我们都笑起来。
很多年以前,权主任的老婆早上到外面跑步,内急了到路边吊脚楼公厕小解,遇到一个偷窥癖在粪池下面偷看,把权主任老婆吓个半死。后来审委会开会,但凡强奸犯罪,权主任都会义愤填膺地主张死刑。时间久了,只要权主任一对强奸案件提出死刑,我们的老庭长都会在旁边加一句:废票。
季副看看电杆,说电杆来法院来呢早,以后想办法整个庭长干干。
电杆听了嘿嘿笑,说我们文凭不够高,以后能当个庭长么我也很开心了。当然,这个要靠季副提携了。
季副说我提携你?你上班天天迟到,有时候省高院刑庭的人下来听案子汇报你也迟到,你叫我们呢脸摆哪里?
电杆听了发急道,我么有时候是爱睡点懒觉,但是什么时候误过事了?
季副说,电杆我要帮你么,你自己也要上进才行呢。你们刑庭优秀的年轻人多,大家要公平竞争嘛,你说给是封老四?
封老四鼻子里哼哼两声。
季副说,今天这个台湾判决书呢事,我们随便诳诳,出这个门大家就不要再嚼舌头了。
大家都点头说是。
过了一阵,分院过来了一个拐卖人口的案子,因为涉及到跨国拐卖,且近期这样的案件频发,外事部门比较重视,专门发了函过来,省高院也点了名,季副就亲自挂帅,带着我们几个去边三县的澜源县开庭。
所谓的跨国拐卖,就是几个内地的人口贩子,把边疆的一些汉族和少数民族女子,拐骗到境外的缅甸泰国做皮肉生意。一开始时倒也没啥大事,但随着出去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就引起了当地我国外事部门的注意,通知了这边的公安部门。于是公安部门就下重手,专门侦办了好几个类似的案件,以刹住这样的歪风,避免我们国家形象的恶化。
路上,电杆悄悄地说,老子来法院这些年了,没见过季副开庭,这次么要好好见识一下了。
但没想到季副开庭时比我们还更懒更省事。
几个被告人被提上庭,男的女的都有。季副拿着起诉书核对被告个人身份,问被告人某某,起诉书上你个人的基本情况给对?
被告人说对呢。
季副又问第二个,被告人某某,起诉书上你的基本情况给对?
第二个被告人说对呢。
季副又接着问第三个。
下面的公诉人吴成耀大张着嘴,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电杆在旁边乐,对我低声说,学了一招了。
法庭调查结束后,开始法庭辩论,吴成耀首先进行公诉发言。他大概的意思就是应该把前三个被告人定为主犯,尤其是第一被告人李琳琳,借用被害人对她女性身份的认同感,肆无忌惮地进行人口贩卖活动,先后将二十余名女子拐卖到境外从事卖淫活动。建议法庭对该三名主犯被告人都从重处罚。
几个被定为主犯的被告人都请了律师,李琳琳请的是沧普的尹律师。等吴成耀说完公诉词,尹律师开始辩护。尹律师对罪名没说啥反对意见,但提请法庭注意,这些被拐到境外的女子,大部分都是自愿的。因为很多被拐的女子都来自很贫穷的家庭,加之越是贫穷的家庭里男尊女卑观念越重,所以这些女孩子宁愿到外面卖淫挣钱,也不太想回到原来那个时时被欺压的贫穷家庭。而且这个案子里,很多情况下是被害人再邀约新的被害人到境外做皮肉生意,被告人李琳琳在当中起的作用不是很大。
法庭辩论进行了两轮,吴成耀正准备精神抖擞地向尹律师们发起第三轮口水轰炸,季副有点不想听了,说,控辩双方已经充分地发表了控辩意见,本庭已经全面注意到了双方的观点。鉴于时间关系,今天的法庭辩论到此结束,如果各方还有补充意见可以以书面方式提交。下面进行法庭最后陈述。
吴成耀又张大了嘴巴,嚅嗫了几下摇摇头不说话了。
开完庭,季副下来走到吴成耀旁边说,晚上带着钱来打八十分?
吴成耀苦笑着点点头。
回到沧普合议案件,季副说,这个案子我是承办人,我职务特殊,所以我先不发表意见,电杆和洪流你们先说。
电杆说这种案子没有哪样好说呢,按照最高院的司法解释达到人数就杀嘛。而且跨国拐卖,性质也很恶劣,关键就是杀几个的问题。我觉得三个主犯都可以杀。
我说我同意电杆的意见。
季副摇摇头,说你们啊,办案子还是太机械。虽然有些拐卖人口的罪犯的确很可恨,但尹律师在法庭上说的不无道理。穷人家的女娃娃在家里命苦得很。我以前下乡挂职的时候,看那些女孩子真呢惨啊,书也不给读,在家里做牛做马。人家即便到外面卖逼都不想回家这个太正常了。以前你们没来时候中院判过一个挂卖人口的案子,有个被害人被人家从云南拐到河南,在那边在久了就不想回来,后来还有了娃娃。案发后公安还克河南解救人家,妈妈跟娃娃哭得撕心裂肺,连公安自己都看不下克。把被害人带回云南没一个月,被害人自己又跑回河南克了。
那种也叫解救?季副气咻咻地说。
电杆问,那这个案子还杀不杀?
季副嘿嘿两声,说不杀不行。这次的几个案子已经惊动了外事部门,而且已经向更高层汇报了,估计最高院还会出新的司法解释,加强对跨拐的打击。
我们都沉默。
季副说,以前我下乡,爱听老民族唱民歌,那时候他们唱的是,吃菜要吃白菜芯,嫁人要嫁解放军。现在老民族变了个唱法,吃菜要吃白菜杆,嫁人要嫁大老板。
大家穷怕了。季副说。
这个跨拐案,最终核准了两个被告人的死刑,包括第一被告人李琳琳。
过了一阵,听吴成耀说,根据公安反馈的信息,李琳琳案里被从缅甸泰国解救回来的女孩子中,好几个又跑出去了,有的还带了新的女孩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