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湄青萍
01
前两日,方大爷问:“咱们要不要早点儿回去?”“早一日,晚一日,都差不多”,我手里拨弄着桌子上的杂物,有点百无聊赖地答道。
看我这副样子,方大爷有些讶异,半开玩笑说:“你不是总是乡愁乡愁的么,怎么不想回家了?”
我甩给他一句“回不去的,才叫故乡”,便不再理睬他。
说起来,我真是一个叶公好龙似的人物。写什么《最忆是乡味》,现在离回乡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却半分也激动不起来。
你若问我:你爱自己的故乡吗?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觉得不自在。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竟然觉得不自在?这好像就是我真实的感受。
乡里,是熟人社会,彼此之间不管血缘关系远近,见面总是要打招呼的,问一句:回来过年了啊。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但碍于礼俗,总要笑容款款地答一句:嗯,回来过年。
这是比较委婉的客套,关系近一点的,便要问你的成绩几分、工资多少、结婚与否了。
每个村口,都是一个新闻播报点。大爷大妈们就是新闻播报员,他们闲来无事,一坐下来,“我们村那个谁啊……”,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
每个进村的人,都要一一接受他们目光的检阅,而他们的话题,接着就围绕着刚才那个行人展开了。如果他身上具备足够的话题性,闲扯就更加兴致盎然。
而城市里,人们是不兴这种客套的,爱谁谁。对于和自己无甚关系的人,人们也懒得上心。所以,有人开始哀叹城里人情冷漠,不如乡下的关系来得热络。
可是,我却近乎变态地喜欢城市里的这种冷漠。穿梭在茫茫人海中,没人品评我的穿着,没人过来与我客套寒暄,让我内心有了一种自在感。
这冷漠,好似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给了彼此安全的空间。那一刻,我可以摘下人格面具,做真实的自己。
02
这么说,是不爱自己的故乡咯?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故乡无疑是美好的,不用刻意在脑海里搜寻,那些记忆的片段便自动涌现出来:
田野里紫云英遍地开着,仿若一个紫色的梦境。摘下两朵花,分别插在一个草梗的左右两头上,便是一副花眼镜了。
夏日河岸边喧嚣的蝉声,如何地动听,总是诱惑着我顶着热辣的太阳出去捕蝉抓鱼。
河水清亮,绿色的水草在其中飘荡着,身姿轻盈。我总喜欢将手伸进水草中间,像穿过女人的长发,它们便温柔地拂过我的指间。
在青青的河岸边,我们刨坑挖洞、找枯树枝、生火、烤番薯。
吃饱喝足后,便在草地上躺下来,看如火焰般燃烧的晚霞,由红转灰,一点点黯淡下去,明月从山间跃出……
那花啊、水草啊,河水啊,就是我童年嬉戏玩乐的伊甸园。
儿时,我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孩子,逃学,不做作业,撕姐姐的书,摔父亲的烟灰缸,满嘴脏话,逮谁骂谁。
很神奇的是,长大后的自己,竟成了一个知书达理、极文静的女子。
这其中固然有教育的功劳,但我始终固执地觉得,是因为大自然曾经滋养了我,哺育了我,在我心中播下了真善美的种子,才不致彻底地沦落成女流氓。
03
我想,对故乡的情感,是无法用爱或恨任一字眼来简单概括的。
记得上高中时,有一天夜里,我和姐姐无端聊起家乡的人,聊起父母来。
聊着聊着,我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说: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离开父母,离这儿远远的!然后便呜呜地哭起来。
姐姐叹息一声,说:“如果爸妈知道你这样想,会伤心的……”。
那时候,我几乎恨全世界。我恨身边的亲人,说自己长得丑,说自己没用。我恨邻村的一个大女孩放学后将我堵在小巷子里,赤裸裸地威胁我……
而我对抗的方式就是:小时候野蛮地破坏一切,长大后倔强地让自己变得更好。
以前,我觉得时间会是治愈伤口的良药,远离这里就能忘却一切,但这份愤怒和敌意其实不曾消失,而是潜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无数次,我梦见自己对着某人一边痛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像个疯子。醒来后,这种像被一只手攥紧心脏的痛楚,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