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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收获》| 短篇:复仇(余海果)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1-25 21:20

正文



短篇选读




复仇

余海果

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夜晚,杀人犯用黑夜遮挡身影,用犬吠消掉嚎叫,用从雨水中播撒出的泥土清香掩盖血的腥臭,用一块破布迷蒙自己的面孔,用错综复杂的树林搅乱亲人的视线,那么,他还是会被一道突兀出现的闪电揭开真相。
我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尽力朝着相反的方向大喊:跑啊,快跑啊。
哭声埋在我的喉咙里,如同死者埋在棺材里。雨水稀释我的泪水,求生的欲望稀释我的悲痛。
父亲,摊开了他的手掌,因紧紧握住刀刃而血迹斑斑。他有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机会——在那片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个浑身发抖,咬紧胸前红领巾,因懦弱而目光浅弱,伏身在地,脚趾拧进泥土的儿子。
他看向我,无神的双眼,漆黑中的漆黑,两个捅破黑夜的口子。
那个杀人犯,他宽阔、高大的背影,是一扇囚禁父亲的门,接着门开了,他扭过身,就如同刚刚扭过身,亮出刀,在父亲没有防备的柔软肚子上插了进去,如此轻松,如此绵柔,仿佛是在柔软的蛋糕上插蜡烛。

  那个杀人犯,他在寻找我,寻找那个在父亲的声音里跌跌撞撞的我。落雨在树叶上摔碎雨滴,嗒嗒脆响在捅穿我的哭叫,树木粗壮的根茎在拦截我飞奔的双腿,一记闪电,划清我与杀人犯之间的路径。恐惧使我绊倒,牙齿在石头上交出血迹。我想努力爬起,却因悲痛而难以支起身子,我知道,我正背着父亲,背着一个灵魂的重量。

我的脖子从身后被勒紧,那只长满粗茧的手把玩着我的颈椎,每一截骨头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窃笑。那把刀,沾染血亲的刀,划开我宽松的校服,刀背在肋骨上弹跳。心脏,我的心脏,像攥紧的拳头,却丝毫没有回击的力量。刀尖破开了我的皮肤,将父亲的血滴进我的血管,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父亲的疼痛。刀刃在身内的神经上游荡,仿若网上的蜘蛛,迅速、便捷,寻找到那颗茧住的猎物,我的心脏。我死了。那声父亲的叫喊中的我死了。
可我还活着,在灌木丛里,因恐惧而牙齿打颤,红领巾替我流淌胸腔里的血,泥土蒙住我的脸,好似漆黑还不够遮掩。灌木丛的枝杈在切分父亲的尸体,他无处可去,任由雨水埋葬。他临死前最后闪过的念头,是我的生存,是我与死亡的距离,是我遗忘当下后应得幸福的未来。然而,那道闪电,不仅闪亮了杀人犯脖子上的文身,也在我的内心里燃烧烙印。神秘的图案,无法描述,我的手指本能地在打湿的泥地上抄写,舌头在嘴里紧咬的牙齿上抄写,眼睛在父亲无法瞑目的脸上抄写。
图案!复仇!图案!复仇!图案!复仇!
县里的公安将警服披在我的身上,一块不够长的白布披在了父亲的尸体上,露出混着血和泥的双脚,僵硬,潮湿,发青。而我泥泞、鲜活的双腿任由土地推搡,我要摔倒,他们扶住我,身躯之间留有一道缝隙,像是一扇虚掩的门,我尽力推开,他们松软的肚子绷紧了,我看到两双漆黑的眼睛从天而降,正用威严又怜悯的目光压下我的眼皮。你需要睡觉,他们说道。这些往下坠落的声音,划过我的耳朵,沉重地摔在地上。
在警车里,我昏昏欲睡,颠簸的路将我装进摇篮,父亲在远处,母亲在近处,他们在争吵,好像是我的尿布没有洗干净。昏黄的尿迹是一幅奇怪的图案,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夜晚,在雨中,在脖子上。我睡眼惺忪,朝车窗外看去,湖面上漂着透明的尸体,我揉了揉眼睛,原来那是云朵。

  “这是什么?”

  我看着左手,指甲缝里藏着铁锈。座下的椅子锈迹斑斑,而我在帮它清理。

  “你确定是这幅图案?”一位年纪偏大的公安俯下身,手里扬着一张画有图案的纸,额头上的皱纹如同浪一样起伏。他试图与我对视,炯炯有神的双眼像是探照灯一样照射我。

  “他还是个孩子。”另一位公安说道,他蹲在我的边上。

  “你再看一眼,叔叔是在帮你。”

  我避开眼睛,抠着铁锈。

  “相信我,他逃不掉,无论藏在哪里都逃不掉。他身材高大,很显眼。”

  “他还是个孩子,无论哪个男人对他来说都是高大的。”

  年纪偏大的公安使了个眼色,他们走到通道的楼梯口。

  “他说的不是一般的高大……有文身,脖子够宽,拿一把开刃的刀,尸检报告写的是寻常菜刀,从正面捅进去的,还是擦身而过的时候,力气需要很大,至少下盘很稳。他瞄准的是衬衣纽扣之间的位置,在肚脐眼上面。还有第二刀,是在死者倒下后对着心脏捅进去的,胸前的肋骨没有伤痕,又准又狠。他穿着雨衣,死者生前没能抓下来任何物证。那孩子说的文身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另一个公安说道,“罪犯都在身上文龙。”

  “是像条龙,对,但不像中国的龙,是西方的龙。”

  “县里的文身店我都跑过了,他们说文中国龙的太多了,或许西方龙是条有用的线索。”

  “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声音像雨滴。

  他走过来,声如洪钟,带着倾盆大雨走来。

  “孩子,你再看一眼,你究竟画的是什么。”

  雷电在我眼前闪过,杀人犯宽大的背影向漆黑的树林里走去,黑憧憧的树木是他的同伙,伸展开的树枝在他的脖子上遮遮掩掩。我伸出右手,在空气中一遍又一遍画着,另一位公安大步走来,刮来一阵风,画散了。

  “是什么?”他问。

  我眨着眼睛,喃喃道:

  “是龙,西方的龙。”

  

  这场凶杀案印在了一沓纸上,放进了抽屉,上了锁,钥匙在岁月里变得迟钝,沾满老一代公安的汗液,又重新落入新的公安手里。档案科的墙面重新粉刷,窗台上的仙人球被带回家留作纪念。接待厅的玻璃隔窗下有了麦克风,生锈的椅子换了,椅腿是不锈钢的。经常有东西在响,但不是电话铃声,而是微信。键盘在敲击,咖啡替代了绿茶,多年的疑案从纸张上腾出,落入U盘的沟渠里,再存入一排又一排巨大的数据库里。然后,我长大了。

  我长大了,雨后总会头痛,记忆上长出的头发,脆弱又稀松。

  正如难以从河流中捡到尖锐的鹅卵石,随着长大,我也逐渐难以从记忆里找到愤怒。然而,我的腹部有一条蜿蜒的刀疤,这是一条走向记忆的小径。

  从一把裁纸刀的利刃破开皮肤开始,血液在我的肚脐眼里汇集,疼痛像一块石头阻挡着这条小径的延伸。我嘴里咬着毛巾,双手因颤抖剜起了血肉,刀柄犹如活物,在光合作用下生长,长过我的小臂,我不断擎起手掌,好不让它从手心里逃走。

  我十岁的身体动弹不得,裁纸刀未能因脂肪变得油滑。我回忆起父亲倒下的身体,一把菜刀轻松得如同纸巾一样从他的腹部抽出,我仇视着菜刀的另一端,高大的男人,一个瓶形的漆黑身影,灌满了黑夜的汁水,裁纸刀刺向他的腹部……我面向阳光,希望它们能照进记忆。比起那道闪电带来的脖子上的文身,我更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孔。

  时间如同海水在那个期间翻起的碎浪,溅起的海水又扑进海水,留不下任何痕迹。我逃避了,疼痛给记忆换了锁,在十岁那年,我的腹部只落下了一条因懦弱而短浅的刀疤。

  我不断遗忘,却在每个破晓时分醒来,发现身上沾着雨水和泥土。我用牙刷大力折磨牙齿,直到牙龈出血;打开所有的灯,确保简陋的宿舍里没有一处阴影可以藏起尸体,这里没有镜子,如果有,我会贴上报纸。我不想见到相似的身影,突兀闯进的身影如此熟悉,它在窗户上微笑,在一摊雨水中躺下,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站起。它模仿我、尾随我,它比影子腼腆,保持矜持的距离,可它太过清晰,太过相像,时常让我想要走上前去抱紧它。

  对不起,爸爸。

  尸体伤口溃烂,皮肤起泡,从绿色变为黑色,细菌填补上人体的细胞,昆虫破壳而出,他自然消解,土地、云朵、树木、石头、雨水分享了他。然后,一切重新开始,从那把插进腹部的刀开始,他倒在地上,对着相反的方向喊叫,黑洞洞的眼睛。我从灌木丛里一跃而起,如今强壮的身体包裹住了那时孩童的身体,我愤怒地扑倒杀人犯,双手将他钉在地上。他挣扎,我用吐沫刺激他的眼睛,用牙齿啃咬他的鼻子,他用膝盖撞击我的腹部,无济于事,我早有准备,从胯到腰紧紧绑了六条腰带,上面密密麻麻焊有金属尖刺,他的膝盖鲜血淋漓。从鼻子到脖颈,他被我咬得血肉模糊,伤口狭窄,牙印短小,我胸腔里的孩童带着满嘴鲜血回到身体里,然后轮到现在的我。我挺拔身子,向后端起胳膊,用尽身上的力气击打他的下颏。

  昏迷,短暂的昏迷,杀人犯疼醒了,我在用刀割断他的跟腱。

  我说,跑吧,向那里跑去:那是一片漆黑的林子,是曾经在父亲喊叫中的我逃走的方向。

  他匍匐向前,嘴角漏出呻吟,他在黑夜这个巨大的棺材里爬行,碎石头卡进他的肋骨,泥水堵住他的伤口。求生欲,感受它吧,那是让我畏手畏脚,让我此后的人生痛苦不断的欲望。

(选读完)
作者简介

余海果,1993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海盐县,现定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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