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6 月 18 日，30 岁，父亲节。
儿时对母亲最清晰的记忆，是她做的那香喷喷的洋芋饭。
这道属于母亲原创的菜品，制作流程说来并不复杂。首先将大米开水下锅，煮到七成熟，用漏瓢舀出来放在簸箕里，漓掉水分。再把提前切好的边长约为 1 厘米的洋芋粒，倒入锅中，添加适量猪油和盐，炒到三成熟。最后，加入让 1/3 洋芋被浸泡的水，把七成熟的米饭倒在土豆上，盖上锅盖。在大铁锅里焖上 20 分钟，全程控制柴火火候，避免锅里水烧干洋芋糊掉，直到香味逐渐弥漫灶屋。
这当然不是一锅普通的洋芋饭。舀的时候，锅铲紧贴铁锅而入，一整块锅巴连着几十个金黄色的小洋芋块被舀起。至于能舀起多少大米，似乎没有人在意。洋芋，是我小时候最爱的主食。
说它是原创，是我的推测。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在其它邻居或亲戚家吃到过这样的做法。后来的很多年里，大姐、二姐都尝试做过这样的洋芋饭，来北京后，我也尝试做过，但味道总是不大对。除了不是柴火饭，对火候的把控外，更因为没有了母亲的味道。
一般我起床的时候，在清晨的炊烟袅袅之间，洋芋饭已经盛好了。母亲总是最不怕辛苦，也是最辛苦的那个人。周围邻里农田最多的大户，最多时喂养十几头猪，每年都有超过 400 斤的超大个能够卖个好价钱；农忙的时候一个人做两桌十五六个人的饭，没有人不夸赞她的厨艺；用双手和缝纫机，每年给家里人纳一双最好穿的布鞋；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经营着周边唯一的小卖部。在门牌号还叫四川省的 1995 年，没有公路更没有电灯的乡村，母亲撑起了一个条件最丰沃的家庭。
母亲是一个严厉的人。平常，家里的小卖部能满足我的日常学习需要，像铅笔、小刀、书包都是最新的。但有一次，我发现同学用的小刀图案更好看，就从家里抽屉拿了钱，去沟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个一样的。被母亲发现后，狠狠地打了一顿，印象中这是她对我最生气的一次。
父亲是家中独子，爷爷在我不满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奶奶更早。父亲早年进过学堂，识字较多，打得一手好算盘，帮助了很多人写信、写字据、算账。担任村支书多年，受到大家尊戴，乡亲们凡有红白喜事，都会请父亲当总管，安排场面。
在我开始有记忆的年代里，家里衣食富足，是周边有名的「万元户」。我去读书的路上，要是被人问到「你爸是谁」，我只要说出父亲的名字，他们大概都知道，有的还会投来赞许的眼神。
多年积劳成疾，到 1999 年，父亲已经是肺结核晚期，不仅花光了储蓄，还欠了几万的债务。以当时的经济条件和医疗条件，这几乎是绝症。为了看病，他和母亲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湖北宜昌，离老家不到 300 公里的地方。但要先在县城中转，再坐一天一夜的轮船。在母亲去世后的半年，也是父亲生命的最后半年时间里，我哥在深圳打工，我上小学六年级准备考初中，同时照顾他，以及养的两头猪。蓦然回首，太多记忆已模糊不清，我找出父亲在 1999 年 1 月 1 日和 3 月 11 日写给哥（清泉）的信。
▲ 第 1 封写于 1999 年 1 月 1 日
▲ 第 2 封写于 1999 年 3 月 11 日
父亲生于 1953 年 5 月，母亲也是，他们大概在 16 岁经人介绍认识就结婚了，一辈子感情很好，从来没有吵过架。小时候去外婆家总不是太愉快的记忆，步行需要 2 个多小时，不仅要背 20-30 斤的东西，而且出了门见了人还得叫，这可十分为难我。外公和外婆都活到了八十多岁的高龄，但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伴随晚年生活。
母亲 21 岁生下我大姐，23 岁生下二姐，26 岁生下我哥。在大姐之前，我曾经还有两个哥哥，夭折了。碰上农村搞计划生育，父亲跟村里有些关系，托人说情少交了一些，我被罚 210 元，我哥被罚 120 元。父亲常说，加在一起是个好数字。
后来我想，母亲在 34 岁的高龄生下我，跟哥相差 8 岁，我或许是一个「意外」。另一个惊人的巧合是，我跟大姐的生日是同一天。
家里孩子多，开销大。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小孩出生不久就夭折的情况时有发生。三岁之前，远房有好几家看我长得好，跟父母打听，是否考虑把我「送」给他们，大多数时候都被拒绝了。据说有一次动摇了，人家来领的时候，二姐抱着我藏到了山上，等那人走了，才算躲过一劫。
感谢母亲给我生命。
从 1999 到 2017，你们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已经过了十八年。十八年让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年，如今我已而立之年，也成为父亲。我常常会想起，你们当年难与命运抗争，一辈子从来没有享过福，面对不满 12 岁的孩子，是怎样的心碎和遗憾。
如今信还在，却不能回；最好吃的洋芋饭，已是绝唱。如果可以选择，一定不会选苦难。和过去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