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敬惜字纸”这四个字。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我等老朽,小时候,却是常常听到和看到有关这四个字的故事。
我的故乡,是一个美丽的海滨小城,那时候,不论是东边的海边富庶地区,还是西边的贫民住区,大都是平房,商业区的二层楼,就会被认为是高楼大厦了。但是,不论是富庶区还是贫民区,大街小巷,拐弯抹角,你会发现,房角的墙上,常常会有一个佛龛式的小洞,里面没有佛像,上面一排横字:“敬惜字纸”。什么东西?说白了就是一只小小的垃圾箱,不过它里面只装有被废弃的有字的纸张。为什么有字的废纸,不丢到垃圾箱里,而要放在专门设置的小砖洞里?大人们告诉我,那是对“字”的敬畏。这些带字的废纸搜集起来,或焚烧,或回炉再造纸。不把它们扔在一般的垃圾箱里,是避免对“字”的污染,而“字”是应该被尊重而不应该被污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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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后来我就听到了大家熟知的那个故事:仓颉造字。说的是黄帝身边有个名叫仓颉的史官,他有四只神眼,抬头可以看到奎星圜曲的形状,低头可以观察龟壳上的纹理及鸟兽的足迹,依照这些图形,他综合创造了文字。又据说,他的造字一出,“天雨粟,鬼夜哭”。有了文字,可以传播生产经验,增加食物;而鬼夜哭,则是有了文字,民智日开,好事坏事,都能记录下来,不能隠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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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传说,有着各种各样的诠释,不必太较真。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有了文字,可以记录历史,以史为鉴。历史值得敬畏(虽然历史也有真伪,需要人们去辨别),文字值得敬畏。因此,对有文字的纸张,不可污染,不可踩在脚下。
听这个故事的时间已经很遥远了。不仅大街小巷墙壁上不再有佛龛式的“敬惜字纸”的壁洞,甚至把报纸废书,随手扔在垃圾箱里,或者用来代替抹布,擦拭器物,甚至踩在脚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有字的纸甚至还不如卫生纸,这种纸张多半硬脆且有油墨,更不适用。
这次我突记起“敬惜字纸”四个字,却非常偶然。
那天,我到地下的小杂物储藏间里,清理废旧书报。在一堆废纸中,发现了一本残破的打印稿,题目是“胡耀邦同志在中央宣传系统所属单位领导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时间是1978年12月31日。估计这讲话,也许在正式编辑的文件中,会有准确的记录稿。这份是非正式文件的打印稿,而且残破不全,不知怎么就弄到废纸堆里了。我随手翻了一下,不料却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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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话中说:
“……第六,要坚决执行华(国锋)主席在三中全会上提出的少宣传个人的方针。这是宣传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针。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问题,不是可讲可不讲、可注意可不注意的问题。这是个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根本态度问题。突出宣传个人是从哪里开始的?寻根究底,我看三十年代以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这种现象很少很少。开始泛滥是苏联。那是赫鲁晓夫一伙子人搞起来的,调子唱得最高。那时,最高苏维埃主席加里宁写的集子《论共产主义教育》,歌颂斯大林就不多。很多文章提到的是阶级、党,很少提到斯大林,只有几篇提到斯大林。突出宣传个人,我们党三十年代不多、四十年代也不多,解放以后发展到顶峰是六十年代。这是林彪、四人帮搞的,康生也算一个,还有陈伯达。后来发展到宣传先进地区、先进单位也是宣传个人。宣传一个县,就是宣传县委书记。一层一层宣传个人。有的同志讲得好,这是制造迷信,是反马克思主义的东西。我们不是说个人没有作为。制造迷信可以使我们党変质。我们党内的阴谋家、野心家就是要制造迷信好去搞阴谋。毛主席一针见血地指出:什么大树特树,名曰树我,实际上树别人。谁宣传上帝呀?教徒不宣传上帝,只相信或半相信上帝。牧师们才宣传上帝。奴隶不宣传主子,只有奴才宣传主子。同志们可以查查历史。突出宣传个人,从理论上讲,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当然我们不是抹煞个人作用。马克思经典著作中讲得非常清楚。刚才我说奴隶、奴才是有根据的,列宁把奴隶们分成三种人:革命家、奴隶和奴才。你们去查查《列宁全集》的《纪念葛伊甸伯爵》那篇文章。这个问题牵涉的面很广。按照华国锋同志的提议,不要突出宣传个人,要宣传党,宣传人民。华主席还提出要宣传老一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在世的也不要多宣传。这个问题牵涉到我们的报纸、广播、电视、戏剧、电影、小说、诗歌、音乐、舞蹈、美术、摄影等等,牵涉到各级干部。现在上面的同志一去,下面同志四面八方围在一块,欢迎“首长”讲话,什么“亲切的教导”、“无穷的力量”等等,还有“百忙中来作指示”,什么“百忙中”?你该下来嘛,不来是官僚主义。要坚决执行不突出宣传个人的方针。三个月以后,如果发现那级报纸、那级党委还搞那些不象话的东西,就不能马虎了。现在成立了纪律检查委员会。突出宣传个人,讲得轻一些,是低级趣味,讲得重一些,是反马克思主义,别有用心。”
这是耀邦同志在宣传系统讲话中的一节。文中提到了华国锋同志提议少宣传个人问题。凭记亿,似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中,也有一节专门谈到这个问题。手头没有文件,查百度,还好,一点击,出来了。
公报这一段是这样说的:
“根据党的历史经验教训,全党决定健全党的民主集中制,健全党规党法,严肃党纪。
华国锋同志在会上着重强调了党中央和各级党委的集体领导。他提议:全国报刊和文艺作品要多歌颂工农兵群众,多歌颂党和老一辈革命家,少宣传个人。全会完全同意并高度评价华国锋同志的提议,认为这是党内民主生活健全化的重要标志。全会重申了毛泽东同志的一贯主张,党内一律互称同志,不要叫官衔;任何负责党员包括中央领导同志的个人意见,不要叫‘指示’。会议指出,一定要保障党员在党内对上级领导直至中央常委提出批评性意见的权利,一切不符合党的民主集中制和集体领导原则的做法应该坚决纠正。”
抄完了这两段文字,脑子里就不知不觉地冒出了那四个字:“敬惜字纸”!
“敬惜”仓颉造的字,因为那字会“雨粟”,会“鬼哭”。也就是说,可以起到“扬善”和“抑恶”的作用,因此,要“敬惜”,要心存“敬畏”,不要把它踩在脚下,或者当作擦拭污物的抹布,随用随扔。
胡耀邦同志的讲话,华国锋同志的建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也都形成了文字,是否也应对它有着一定的“敬畏”呢?不说什么“扬善”、“抑恶”,仅仅从以史为鉴来考虑,似乎也应该“敬惜”一下,而不应当踩在脚下,或者当作擦过污物的抹布扔掉吧!
一位老友听了我“敬惜字纸”的一番感叹后,不屑地一笑:“你真是老了,迂腐得可以。21世纪,新时代,什么都可以与时俱进作出修改的嘛,还讲这些老掉牙的神话,谁愿意听你唠叨!”
老友讲得有理。
于是,我只好仿效我们外交部发言人通用的公式,声明:“我(已删去们)这是常规行动(此处可改为思路),并不针对任何第三方!”
写于2018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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