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晕车 28 年了,晕车已经变成了一种身体的日常。
小时候晕得太夸张了,家人带我去火车站,还没来得及坐进去,就在车站门口吐了。
爸爸可怜我,再出门的时候,带着我从家一直走到火车站,内蒙的冬天早上好冷,走到火车站的时候睫毛粘着呼吸凝结的凇冰。
长大以后一些车可以坐了,一些车还是不能坐。
但好在我已经发展出了忍受难受的勇气,和一些坐车的迷信:不要吃得太多也不要吃得太少,不能喝带气的饮料,稳稳坐在副驾,坚定地把窗户摇下来,再听任恶心的感觉慢慢袭来,每一次刹车都加上了一些胃部翻涌的砝码。
我以为我会晕一辈子,从晕车的小孩,变成晕车的大人,再变成很难伺候的晕车老太太,最后一击是我从棺材里探头“您好,不好意思!我晕车,能不能把窗子打开透透气啊!”
直到我走进诊室。
三月份的杭州,仍然寒气袭人。我请了个假,裹着羽绒服,坐在候诊室里。
前几天看到一篇科普文,文章里提到了“眩晕门诊”。文章里说,眩晕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很多晕了四五十年的人都去做了治疗,我是不是也该给自己一个交代呢?
小时候吐得七荤八素的时候,我央求妈妈带我去医院看看,医生这么厉害,应该有什么帮助我的办法。不过妈妈没带我去,
医院又能拿一个晕车的人怎么办呢?
“下午 *31 号,***”叫到我的名字了,我把手边的包一手抄起,推门,坐下。
“什么症状?”医生问我。
“晕车,坐过一公里就开始隐隐晕车,从小晕车到现在。”
“耳鸣吗?”
“偶尔。”干嘛问我这个啊,我心里想。
“偏头痛呢?”
“有时候会。”偏头痛和这个有啥关系啊......
“还有其他头晕的状况吗?”
我在脑子里疯狂搜寻:“哦!我一直有一个毛病,感冒的时候、头部受凉的时候,尤其是洗完头发没及时吹,就很容易天旋地转!”“对了,某个角度低头也容易晕,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医生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你站起来,我们做几组测试。”
我站在医生面前,医生说“闭眼”。接着,医生让我像一台仪器一样,前后上下左右开始转动。
“说实话,有点恶心。”我说。
医生开始在病历上敲下对我的诊断——“前庭功能障碍”。
“你得住院。”
“啊?”
“你得住院。”
“我是晕车啊医生,晕车也要住院吗?”
“刚刚给你做的测试,结合你之前的症状,你这个是耳朵里面的问题。”医生继续说:
“你看你讲的这些症状,都很吻合。晕车只是其中一项,受凉、感冒也都只是在触发症状,真正的问题还是眩晕。”
“住院大概需要多久啊?”
“7~9 天吧。”
“这么久?”
“你 28 年的问题,住一周院还算久?”
好!那就住!
生活在城市里,只要一个人还有想要正常生活的愿望,就不可能不坐车。所以这么多年里,我一边忍受,一边也被告知多次,“长大就好了”“开车就好了”。但是没好。时间没有把我治好,只是让我对坐车带来的眩晕和难受听之任之,任车宰割。
现在有一个机会让我试试,我一定要抓牢。
这件事的速度进行得超乎我想象,黏黏糊糊地晕车 28 年之后,当晚就住院了。
很奇怪,迈向病床的时候,我有种难以言喻的轻松, 就是这里了!我早该来这里的!
医生说治疗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药物治疗,一个部分是身体训练。药物治疗的部分就是一些舒缓神经的和防止眩晕的药物。
身体训练怎么形容呢?
训练室有点像一个有几排座位的小教室,活动区域和座位区域一样大,一群年纪很大的阿姨们排排坐在椅子上,活动区域是医生带着我们训练前庭康复操的地方。
“从左向右转!张桂芬你又不听话了。”
被点名的阿姨八十岁的样子,低着头,花白短发齐耳,像一个在上体育课的小学生,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哦我又转错了,嘿嘿嘿。”
我,一个 28 岁的本该蹦迪的女的,和一群本该在广场上一展舞姿的阿姨(叔叔们),一起在活动区复健缓慢地旋转跳跃。
不过,在现场的本人除了旋转之外,也看到了一些“医学奇迹”,站在我右边胖墩墩的阿姨,75 岁左右,刚开始做操的时候,还只能在旋转椅上慢慢腾挪。一周过去,椅子!消失了!阿姨!站起来了!
这个时候我也发现,为什么病友都是上年纪的阿姨叔叔。
因为前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保持平衡的器官,非常多的眩晕、不稳、甚至是偏头痛都和它有点关系。
更重要的是,前庭功能障碍在整个生命周期中的发病率是非常之高的。
医生说,年轻一点的时候,人群发病率在 20% 左右,等到进入老年之后,人群发病率就高达一半。
非常多的老人头晕、吃饭恶心、走路不稳,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后摔跤骨折了,幸运的人才排查到前庭这一层,来耳鼻喉科挂上了号。
部分前庭损伤是不可逆的,所以及时的医治特别重要。可惜的是,很多人都错过了黄金发病期治疗,比如我。所以这个时候的治疗,只能寄希望于前庭去做代偿,发展出一条新的、可以让我保持平衡的通路,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持续不断的训练,以及前期在适应训练的时候配套需要服用的药物。
但这个训练,真的很久。
我自己算了一下,每天要做三套训练,每套要做半个小时,每套训练要做两次,每次训练有 9 个动作,每个动作要做 18 次,医生的建议是要坚持半年以上,所以光弯腰这个动作,这半年我就要做 87480 次,16200 分钟。
对我这种还在上那种正经班的人来说,这意味着时间真的很紧诶!我要在各种场合见缝插针开始训练,到目前为止,我训练过的地方有:
杭州的客厅卧室、朋友家位于广州和深圳的客厅、钱塘江边、杭州四号线地铁、斯里兰卡火车上、香港的西九龙高铁站、办公室里的走廊、放着鼓点背景音的商场......
任何地方任何地点,随时随地开始旋转跳跃。前庭训练的动作很大,持续时间也很长,我知道大家都在看我,但是没办法,除非我完全不出门。
这个训练里有很多鞠躬的姿势,做起来都很像恋爱里的深情舔狗,每天都在无数次深度鞠躬道歉,求求你了!原谅我吧!别离开我!我还爱你啊!!!在国外的时候,也感觉对不起很多人,感觉是被谁控了......一股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住院住了 9 天之后,我出院了。训练是不能停的,每天早上起来都觉得自己欠了一脑门子债。
不过治疗的效果......
我太满意啦!!!
治疗一个月后,我刚好要去斯里兰卡玩,这趟旅程里集齐了所有的交通工具,包括:
单程 7 小时的飞机;
3 小时+ 盘山的小轿车;
5 小时+ 晃荡的火车;
8 小时+ 在雨林荒地里的吉普车;
还有在当地无时无刻不在做的突突车。
而我,没晕车。
复诊的时候,医生说我的平衡能力好了很多,晕车的状况也改善太多了。
长大后,人好像很少会有这样的体验:世界在你面前徐徐展开。
而这就是我那时的感受。
我等着翻涌的恶心袭击我,但是它没有,等着难受的感觉把我打倒,但是我没有被打倒。
下车之后,我看待车子的眼光都变了,不再恐惧这块可以移动的大块坚铁,原来它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而我不必付出那么多的代价。原来,坐在交通工具上移动,可以是一件不让我难受的事情。
我可以随口答应一次出行,不必千万次地在晕车和抵达的快乐之前,算出一个让我足够盈利的值;我可以轻松地跳上车子,跳上车子后座,不必凝重地嘱咐司机“我晕车,可不可以开得稳一点”;我可以出门了,我不需要付出代价。
如果车子不再是我的阻碍,那么没什么会是我真正的阻碍。
不过,魔术总有一些 00:00 环节,灰姑娘要快速落跑,我的 00:00 环节就是杭州新能源车。
真的,杭州的新能源车,坐起来有一种“你怎么还没晕”的桀骜和不屑。
起步,它猛然推背;
刹车,它突袭停止;
拐弯,它粗鲁加速。
万一遇上堵车的时候.,像是上帝在捏着我脑袋,把玩我的前庭,鼓捣我的胃部.....
不过,总的来说,我的晕车改善了很多,复诊的时候,医生说我的平衡好多啦。
现在还是在每天还债,训练到满半年为止。
门诊的病友很多,他们因为各种程度的眩晕来到这里,晕车,可能是前庭治疗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