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消失
选自张抗抗《诗性江南》
国内外文化行走随笔集
那墙初看上去,其实并不怎样的让人觉得恐惧。
甚至一点儿也不狰狞。
那墙就那么静静地蹲着,似乎并不 显得高大厚重,表面只不过是一层薄薄 的水泥,涂着灰白色的油漆。上面有五 颜六色的粗笔留下的图像、一串串不规 则的德文字母连成的句子、还有怪诞的 符号和各种图形。我既然无法看懂、无 从领会其中隐秘的意趣,便觉得那墙倒 像是一壁别出心裁的艺术展览、标新立 异的广告牌......
它绝不像我想象中的柏林墙那般森严、那般威武、 那般雄奇,墙上墙下没有铁丝网、没有炮楼、没有宪兵, 它实在只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围墙。那会儿我脑中闪过巍 峨的长城,我很想问问谁,这么矮这么薄的墙能挡住什 么呢?它真的曾经挡住过什么吗?
也许我就可以轻易地从上面一跃而过,或者穿越它。 它仅仅是一个象征?
墙,向着城市的两边小心翼翼地延伸过去,如同一 根颀长而又弯曲的巨楔,插入那些从废墟上重建的高楼之中。时而同那条幽幽然环绕全城的施伯列河无声交汇, 矗立并铺陈了这充满苍凉历史感的界标,一瞬四十几载, 划开了东西方两个世界。
面对寂寞空旷的施伯列河,我愕然。
河水沉沉流淌,河上没有船没有桥没有天鹅没有人甚至没有一片树叶。河水灰绿,漩涡在水底暗暗纠缠, 涟漪不动声色。唯有一只极小的蓝鸟,闪电般地惊飞而过。
鸟是自由的?
听说曾经有一个土耳其孩子落入河中,但没有人能够跳下水去救他,他就那样活活淹死了。因为虽然河岸 的一侧在西柏林境内,但河却属于东柏林所有。任何人如果跳下水去,都会构成“越境”的“罪名”。我站在河岸上,不,确切地说,我站在岸边的墙下,我肃然。 墙下有小小的墓碑,砌得十分精致的水泥墓地,上面安放着一只只鲜艳的花环,是鲜花,很娇嫩很缤纷的鲜花。
墓碑上写着:越墙者。
没有姓名,只有年、月、日。
是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被留在墙下的日期。柏林墙上血迹斑斑。 尽管曾有许多人倒在柏林墙下,还是不断有新的勇敢者,用热气球或挖地道的方式设法越墙,一年年总未 间断停止......
我开始怀疑自己对于墙的最初感觉。
后来我登上勃兰登堡凯旋门下的一座木台,从上面眺望东柏林。气势宏大的石砌大门顶端,耸立着一辆覆盖青苔的金属马车雕塑,马车上站立着一位衣裙飘逸的 天使,似欲乘风归去。从矮墙至那些建筑物,中间有一 大片开阔的空地,除了几个来回巡视的带枪警察,杳无人踪。
除了墙,还有这块不可接近的真空地带。
远远地,可以望见薄雾笼罩着的东柏林菩提大街,一条很宽很美的大街,绿阴葱茏。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去那儿看看的愿望。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我不能够越墙而过。否则我将永远地留在墙下。
这墙拦阻了我。墙原来并不是一个象征。
1985 年夏天,我徘徊在柏林墙下的那个下午,柏林墙似乎还很坚固,很结实。我完全没有预料到,在不很长的五年以后,它竟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崩塌、破碎;被拆除、被清理;甚至没来得及让人再看它一眼。
那天,我决意要设法去东柏林。 我对那墙充满了好奇。 几天以后,我紧紧捏着护照,穿过那也许叫做海关也许叫做边境的地铁站大厅,我在一间有卫兵站岗的房子里,被一位穿制服的英俊东德男士盘问了一会, 我既听不懂他的提问,他也听不懂我的回答。后来他打了一个电话,便郑重其事地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一个鲜红的印章,然后挥挥手请我通过。给我的感觉好像又出国了一次。
东柏林!
天下着小雨,迷蒙中,那些在二次世界大战后修复 一新的古典建筑,更显得庄严肃穆,洁净的大街被雨水 洗得发亮,小轿车来来往往。我几乎没觉得墙这边和墙那边有什么不同。
带我去东柏林的,是一位德语翻译家李定一先生。 他会说流利的汉语和漂亮的德语。他的父亲是中国人、 母亲是德国人,他在中国长大后来到德国。他高大魁梧 看上去更像一个德国人。使我十分惊讶的是,他在西柏 林工作却在东柏林居住,也就是说,在西柏林挣钱而在 东柏林花钱,我想这种生活方式再合理不过了。
李定一先生的夫人是民主德国国家剧院的主要演 员,他们有自己的别墅和小汽车。他每天把小汽车开到 墙的一侧,然后坐地铁到西柏林上班。我们这次参加西 柏林地平线艺术节,他作为特邀的译员,出色的同声传 译几乎征服了所有的中国人和德国人。
他开着车带我参观东柏林城。 他的话不多,脸上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微笑。 后来他说,我们去吃午饭,东柏林的饭,便宜。 吃饭时他问我,现在你觉得墙两边有什么不同了吗 ?
当然,有些不同。比如服务、价格、建筑物内部的 装修......还有,人的服装、发式、情绪,这儿没有那种 怒发冲冠的“朋克”,没有性商店,没有无处不在的广告。 还有,这儿的工人住宅区、公寓,倒是同我们中国的住 房挺相似,有点儿千篇一律……
还有,这儿的街道比较安静些,不像西柏林那么喧 闹和繁华,但这儿有一种朴素......
面对他,一个在东西柏林穿行的自由职业者,我不 知道怎样才能表述得更准确些。
但我知道,我其实想说,尽管墙两边的社会制度和 生产力水平不同,但作为使用同一种语言的民族,作为 人,他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李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里有什么晶亮的东西 闪了一闪。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们走到柏林墙下。 我久久凝望着柏林墙。 从这一边看这堵墙,墙似乎要比那一边干净些也苍白些。墙上更多的是一片空白。穿着灰色制服的持枪警察如雕像肃立,行人远远且匆匆而过,墙和人之间,也是一块荒疏的空白。是一片布雷的禁地。
墙在树丛和草地间蜿蜒,犹如一条细长又干瘦的胳膊,将勃兰登堡门下所有的辉煌都紧紧箍在怀里。更如一道无形的锁链,隔绝了封闭了另一个世界。
我注意到,在墙的这边,在东西柏林共同的施伯列河的河岸这边,没有墓碑、没有鲜花、没有墓志铭。 而那些无名的死者,恰恰是试图从墙的这一端,走向那里的。
但墙的这端,却连脚印也没有留下。 究竟是先有墙还是先有越墙者的呢? 越墙者把血迹和躯体扔在墙的这边,而把希望和明天抛在了墙的那边。他 ( 她 ) 终于还是穿越了墙。 暮色中,那狭窄而粗糙的矮墙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
但在黑暗中,我仍然感觉着墙的存在。我用手触摸到它的冰冷它的固执。我不知道它的存在究竟要阻拦什么,我只知道它也许恰恰是拦阻了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去东柏林的一家剧院看话剧。
好像是从国外来的一个剧团,上演一出戏,叫做《飞越杜鹃窝》。
李先生说,杜鹃窝在西方是疯人院的别称,这个戏名就是走出疯人院的意思。听说在苏联目前还是禁演的, 东德似乎要开放些。
由于我无法听懂德语,整个演出过程中,尽管李先 生时时低声为我讲解剧情,我仍不能肯定地认为自己看 懂了这个戏。
舞台上始终弥漫着一种冷峻的蓝色,灯光黯淡,背 景阴郁。疯人院惨白的病房、行动机械僵硬的病人、严 厉刻板的护士长,这儿的一切一切都是早已被规定被安 排好了的。在这儿只有服从、只有沉默、只有循规蹈矩, 否则就是无可救药的疯子,永远再也不能从疯人院走出去......
墙上是一个巨大的窗口,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
疯子们麻木而痴呆,他们不再有疯狂的愿望,脸上 却带着天真的笑容。记得有谁说过,疯子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人。
终于来了一位壮汉,他因为扰乱某种社会秩序而被 作为疯子送到这儿,他来的时候不是疯子,而在疯人院 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一个失去理智的愚钝 之人。他不再有反抗的欲望也不再痛苦。疯人院完成了 它的职责。它如同一架癫狂的机器,把所有落入其中之物统统碾成碎片......
(经典电影《飞越疯人院》剧照。强烈推荐)
紧张的寂静中,他的一位印第安人同伴,不忍心看 着他——一个强壮而健全的生命被扭曲成这样,愤怒与醒悟中下决心将他打死,然后跃上那黑洞洞的窗口,越过高墙,毅然走出了疯人院。
疯人院留在高墙之后。 他走出去了,走向阳光、走向海洋...... 一直屏息静气的观众爆发出持久热烈的掌声,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涌上前去,大幕很久才降下。他们缓缓 走出剧场,服饰整洁的仪表显得越发沉重庄严。
我不知道这个戏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想,他们一定比我更能懂得剧中人的死和出走......
离开东柏林已是深夜,我通过那墙的出口,走向西柏林。墙留在我的身后。几天以后,我就将飞离这个奇怪的、既相连又相隔的城市,回到我熟悉的那块土地。
我忽然隐隐地感觉着一种悲哀。
人在创造了自己的同时也创造了围墙。那么,人类是终究不能够摆脱围墙了么?
那以后很久,我脑中一直萦绕着一个问号 :我不知道那个夜晚在东柏林看的话剧是不是一个偶然的预言? 或是某种象征?
漫长而又短暂的五年过去了。曾经那么坚固那么森严的柏林墙,在岁月的碾磨与撞击下,终于剧烈地摇晃震颤起来,并正在悄悄地消失隐退。昔日的勃兰登堡门下,开放了的边界已成为一个自由市场。那儿正在出售 有关柏林墙的纪念品。坚硬的柏林墙的水泥碎片,已被标上价码,任旅游者带到世界各地去......
柏林墙究竟是怎样消失的? 它消失以后,是否还在原地留着残存的墙基? 我时常凝视着房间墙上那只精美的柏林城徽,上面有一只憨态可掬的柏林熊。它从茂密的森林中走来,把战争的碎片踩在厚实的脚掌下。没有什么围墙能够阻拦它。
人类也许还将不断地建造围墙又拆除围墙。大山是墙,运河是墙,海峡是墙,人心是墙。除了墙以外的一切都是墙。可是这世上原来是没有墙的,台湾海峡本来也并不是为墙所生、作墙所用的呵。
何况,一地与另一地之间本没有永久的鸿沟。
我只能怀着焦渴的心情,盼望着世上那些所谓的 “墙”,早早地、快快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