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此种区分,马思乐指出,正是在二十世纪落后国家的社会主义革命中,乌托邦主义找到了一种“积极”的表达方式,用以区别传统的“消极式”乌托邦,为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思想之间的二重性矛盾找到一种解决方案。在这一方案中,是作为“行动者”(activist)的人的意志和活动,而不是物质基础成为乌托邦的首要条件。换句话说,正是在毛泽东所谓“落后的辩证法”中,即物的限定性中,生成了社会主义的组织原则和技术形式;甚至,物的限定性对于能够超越限定的“新生事物”而言,是一种历史的必需。
例如,脱离全球市场成为导致智利技术创新的必要条件。如果美国不实行贸易禁运,如果智利拥有足够的财政和技术资源,那么团队可能直接按照图纸使用新材料而不是向车间工人咨询替代方案;或者在信息传输中,利用更高效的计算机处理更多的数据,而不是依靠工人参与和分散式决策。此外,社会主义革命创造了拥抱变革的气氛,鼓励人们以新的方式思考。这使得弗洛雷斯,一个有新技术思想的年轻工程师有可能占据高级别的政府职位,并获得足够的权力,与并非马克思主义者的英国控制论学者合作,让一个离经叛道的实验获得许可。
此外,“落后的潜能”也解释了为什么赛博协同这样的创新在智利出现,而不是在科技更发达的英国、美国或苏联。不同的国家对计算机技术的发展有着非常不同的轨迹,政治、经济和地理因素在历史中的偶然交汇构筑了特定创新的必要条件。智利民主社会主义创造出的计算机技术,进一步推动了智利革命的具体目标,而这在冷战中的美国是不可能出现的。智利的机会也与苏联不同。因为智利在国土面积、人口数量和工业规模方面远远小于苏联,建立一个全国计算机网络来调节经济是一件更易于实践的事情。苏联的解决方案使用计算机进行集中自上而下的控制,汇集巨量有关工业生产活动的数据,目的是改进国家计划;相比之下,赛博协同团队利用比尔对管理控制论的观点来创建一个强调行动与反馈的网络,将有限数量的信息提交给政府层,试图在不牺牲国有经济体稳定运转的前提下最大化工厂的自主管理。
作为一个尖端的创新系统,赛博协同使用的计算机和联网设备远不是同时代最先进的技术,这挑战了先进技术需要复杂基础的观念。复杂的系统可以使用“落后”的技术构建,只要特别注意人的交互关系以及技术如何参与改变这些交互的形态。同时,这也挑战了流行的技术本质主义——关于“先进”淘汰“落后”的进化论式假设。最终,赛博协同无法生存,实因为它被捆绑在一个不被冷战构造所许可的政治项目之上。简单地说,国际地缘政治是解释技术变革的重要部分,特别是在冷战时期作为意识形态前沿战场的第三世界国家。即技术前景的丧失源于行动主义乌托邦方案的中断,而并非技术本身的劣势。从而乌托邦的现实可能不在线性的技术进步当中,而在具有行动力的替代性政治愿景当中,当下总是强调了前者,而忽视了后者。
赛博协同系统草图
最后,智利的例子依然具有其独特的复杂性。赛博协同的实施,不仅源自物的限定,也来自对人意志的限定性的把握。控制论与民主社会主义方案的耦合,以及对特定技术形式中内嵌价值的敏感,意味着阿连德和比尔尝试在不必然拥有高度觉悟革命群众的世俗意志环境中,探求向社会主义转化的可能性,这就必须将技术治理(technocracy)纳入和转化,而并非排斥出一个诉求从现实资本主义通往自由人联合体的行动方案当中。
或者可以说,一条可行的社会主义道路正如同一个控制论模型,必须在行动者与物质力量(包括技术与制度)之间的辩证转化中不断向前开掘,以使得二者的限定和潜能得到持续地相互弥补和激发。进而任何共产主义假设,也都需要建基在关于社会技术工程的严肃辩论之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连德的智利留给我们的遗产,可被称作一项“技术行动主义乌托邦”(sociotechnical-activist utopianism)。
技术是参与创造的人的产物,以及他们所生活的历史时刻。智利社会主义源自对美国和苏联经济模式的拒绝。于是,新的政治实验导致新的经济架构和技术可能性的出现。并且,新的社会主义模式使技术专家能够反思政治如何塑造设计,以及设计如何进一步实现政治目标。然而,阿连德的智利不是唯一一个将技术纳入社会主义变革组成部分的国家: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纳赛尔的埃及,铁托的南斯拉夫和尼赫鲁的印度都曾经聚焦“人民的技术”,并在各自的探索中取得或多或少的成就。
这是全球六十年代第三世界技术行动乌托邦的协奏。他们不是祈福于未来的科技神话,而是在现有的社会关系和物质条件内部,通过行动去检验乌托邦方案的可行性和限定,探求社会转变的道路。发掘这些被边缘化的技术政治史,让我们得以重访乌托邦这一概念在二十世纪的展开方式,重新理解二十世纪作为“乌托邦时刻”的世界历史意义。
计划经济系统和社会自主性之间的紧张关系,反映了中央决策和分散权力之间长久的历史斗争,而这正是阿连德的社会主义理想最关键的内容。赛博协同和阿连德的政府都强调个体自由的重要性,同时认识到需要在某些情况下为整体利益牺牲个别群体的自由。关于社会主义均衡管理和自由人政体的求解,与当下的“大数据”技术现实和未来道路构想密切相关。作为二十世纪工人国家道路与自治论(autonomist)、合作化等解放政治之间的桥梁,阿连德的政治技术理想调和了“控制”与“自治”的紧张关系,给出了一个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意义上的乌托邦综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