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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彩世界|数学家x的献身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5-03 12:00

正文

图/J.C. Leyendecker





售货机出现了。


4月15日晚8点,在西京市的乐活购物中心三层,一扇三米见方的大门从空气中訇然洞开,一个头发凌乱、面有泪痕的中年女人立即得蒙救赎般挤了进去,仿佛那是不容错过的末班地铁的车门。


但熙熙攘攘的人流并未为此分出一部分来围观,从初次见到售货机到现在时隔三年,人们已经习惯了它的突然现界,也深深知道,它是这个女人选择的天命。


“神啊,救救李华吧,他是我的儿子,他告诉我,明天再看不到西野遥就去死,他已经自杀失败两次了。”女人自顾自地哭诉着,尽管她知道售货机很可能不会回应。这在牺牲自己寻求救赎的人们那里是个仪式,叫做“祷词”。


“都是我们对他的关爱太少了,自从他迷上偶像,就退了学,好好的日子也不过了,天天不是关注偶像,就是威胁我们。我很抱歉,这是我做人的失败……明天是西野遥的演唱会,他只买到了外场票,可是,请一定要让他与西野遥见面啊……”


“交易内容:让李华与西野遥4月16日的见面概率从0.3%提升到91.7%。请问是否交易?”一个机械的女声响了起来。


“不能再提高点吗?我……我怕……”


“请问是否交易?”显然,和神讨价还价,并无成功的可能。


“好,好,我交易。我人生的意义,就是让李华好好活着……”女人在哽咽中疯狂地点头。


“购买成功,感谢您的使用。”机械的女声响起,交易完成,女人消失在空气中,她再也没能出现在世间。


售货机每天中午12点在世界上某个地方降临一次,每次5分钟。它不是像冬木市的大圣杯那样的万能许愿机器。使用者达成交易,即自愿放弃余下的生命,物质存在立刻湮灭,而为之改变的,只有他祈愿之事发生的概率。


然而在许多人眼里,这就已经足矣。概率在这个大小事件几乎全部随机的博彩世界里是硬通货,是赌桌上的筹码,而生活于此的每个人,都是红了眼的赌鬼。


三天后


“快看,王守序更新啦!”远在西京市一千公里之外,虹桥理工大学的杜威兴奋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室友应声而来,两人一起盯着手机屏幕,可不到五秒钟,两张年轻的脸上笑容凝固,剩下的只有悲伤和难以置信。


屏幕上是全国最大的科技网站果皮网,大V王守序的头像是他中学时代青涩的笑脸,那时的他穿着白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炯炯目光里流露出和年龄不符的沉稳。个人简介只有十个字:我叫王守序,搞点大数据。粉丝却有数十万——这还是三年前他神秘失踪,部分粉丝取关后的数量。


而他们刷新出来的是王守序一分钟前所发的最后一条信息:坐标31.200712,121.334577,售货机出现。Bye world,bye my love.





王守序这个名字是强随机世界的特有产物,就像某个弱随机的平行宇宙在嗡嗡嗡时代涌现的“马超英”或者“赵赶美”。在强随机世界,让周遭的一切安守规则而非乱序流动,是个美好而又不切实际的期望。这也仿佛宣告着期望落空的一天,就是他死去之日。


现在的王守序气质已经与果皮网上的照片大不一样。他颓废地坐在轮椅上,虽然衣着整洁,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但一种生无可恋的忧郁在他身上已经达到了饱和,仿佛他移动一下身体,就会不可控制地逸散到外界。


“雨琪,再见了。”他呓语道。低沉的声音像石子落在水面上漾开的波纹,甫一消散,他就转动轮椅,进入了售货机的内部。


世上没有几个活人窥见过售货机的结构,其实它只是一个蹲伏在空中的半透明球体,除了一张小小的显示屏,再看不出任何功能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它是最朴素的造物,却也不可捉摸,蕴含着神对强随机世界的无情嘲讽。


王守序清了清沙哑的喉咙,他知道有些人交易之前不讲两句难受,并将这最后的谈话称为“祷词”。他打算沿袭这一传统,尽管他的“祷词”与自己悲惨的经历和灼热的渴求无干。


“比起神,你们在我眼里更像一个科学家组成的团队。”


证据呢。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售货机竟然回应了他。没有用那个机械的女声和他对话,出现在显示屏上的,只有一行冰冷的银灰色小字。


“自从下定决心要找到你们,我开始从三个维度分析售货机的出现规律,说来也没有什么新意,不外乎就是城市的定位、场所的社会功能和周边天气改变。”


“数据敏感程度较低的人们可能注意不到,目前的现界地点都是人类发展指数排在全球前50位,而且人员流动性较高的城市。对于一些远赴麦加或者耶路撒冷等候你们显灵的虔诚教徒来说,唯一等待他们的结局就是失望。我的确行动不便,但是其实不需要出什么远门,在虹桥市等待就是最好的选择。”


“而对本国出现的数据增加了一定的权重之后,我注意到机场和购物中心是你们现界的首选,且到目前为止还以不重复选取为原则。具体出现地点和周边的基础设施情况也有关联,如果附近1000米内有学校、医院或教堂,几率就会降低为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最后是周边天气改变这个变量,93%的现界都伴随着提前10个小时发布的雷暴天气预警,但在这个气候具有高度随机性,气象灾害频发的社会,提前10小时发布警报已经超越了概率工程师的预测能力。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你们故意留出的破绽。”


“所以,今天的第1124个坐标于现在出现在虹桥国际机场,是我分析网友提供的过往1123个坐标情况得出的结论。虽然如此,参考这三个均为强相关的影响因素后,我在这里找到你们的概率还是只有79%。必须承认,时间有限,我的分析手段不够精确,我人生中最后一个梦想得以实现,也要部分依靠你们的旨意。”


那么你还想要什么呢,你跟那些愚昧的虫豸相比像个国王。半分钟的死寂之后,银灰色的小字再次出现。


王守序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三十秒。解释分析过程,好在临死前留下自己的绝唱固然重要,但再不交易,这冰冷的机械有可能会送他出去。于是他目视显示屏,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请求,4月18日下午4点至5点半,也就是四个小时后,京虹公路927.5公里至935.0公里段封路。”





要说王守序和刘中立的相识,还得说回到他们初中时一次期中考试。


“你作文怎么0分啊?”不会聊天的刘中立看着这位新同桌的卷子说。


“你们都问我为什么没分,也不问问这题出的是什么玩意儿——如果你是掌控道闸的工人,电车驶向被绑在一条岔路上的五个人,另一边是个正在嬉戏的孩子。你是拉动道闸救下五个人,还是保住孩子的生命?!可是这种主持公道的职业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交通系统自己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呢,一辆无人驾驶的车辆驶向岔路,去哪儿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还得概率说了算。要是题目里的职业普及,我上周三来学校就不会迟到了。”瘦瘦高高,貌不惊人的王守序提起这件事来,仍然愤懑不平:“所以我就论证啊,为什么这可能是道假作文题,是道错题。结果卷子发下来,就这样了。”


“哈哈哈哈,王守序,你太较真了。”刘中立挤眉弄眼,做出个滑稽的表情,根本没想到在后来的多少年来,这家伙都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而刘中立所不知道的是,王守序也已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他。他还记得刘中立在食堂对着餐盘念念有词,重复说着什么“西红柿炒鸡蛋”,等到饭菜加载完毕的时候,一句气急败坏的“靠,月饼炒辣椒”,整个人几乎是砸在了座位上。


“现在就信唯心主义饭前念咒,将来大概会是个神棍吧。”守序这样跟数学社的朋友吐槽道。


这也就是小事件仍然随机的荒谬之处。生活是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换言之,你基本没得选。如果他们知道弱随机世界的理工大学男生最常对异性说的话是“三两”或者“四两”,大概第一反应是羡慕吧。


这种情况下,两个人找到共同话题的确是机缘巧合,但是这也有其必然。他们能够就读虹桥市最好的中学,全都靠天时地利人和,翻译过来就是抽签那天脸白外加手气不错。同班同学的数学摸底成绩完全实现从3分到100分正态分布,这种情况下两个画风不同的满分学霸自然也有办法交谈。后来俩男生加上前座成绩稳定前三的女孩林雨琪,组成西方青少年奇幻主旋律中特有的两男一女铁三角。如果他们的友情没有变质的一天,三个人的故事可能离哈利波特式情节只差三个死亡圣器和一个伏地魔。





“王守序,你可以啊。我一直把你当哥们,你却把我当情敌!”从图书馆出来的王守序万万没想到,基友刘中立对他挥起了拳头。


“怎么了?”王守序一头雾水。


“就因为你是数学课代表,同学交换自测题的时候你就每次都把自己出的给她?说好的随机发呢?林雨琪说你的题每次都超纲,你也真幼稚,喜欢一个人的方式竟然是给她出难题。”刘中立的质问就像连珠炮,把他打得彻底懵逼。


“所以说……你也喜欢她?”


“我从初一就喜欢她了,你不讲先来后到吗?有没有点礼貌?”刘中立已经热血上头,变得名副其实的刘混乱邪恶了。


“可是你再喜欢她,别人也不知道啊。这可不能怪我,你怪信息不对称去。”从小就不理解没逻辑的人,还总要纠正对方,是较真的王守序的一大毛病。


“这倒也是。算了,你不是信随机概率吗,给。谁的点数大,这周末谁就约她出去。”


桌面上滚动的骰子就像是美国牛仔决斗时的风滚草,终于公平正义地定在了两个结果分明的数字。于是就有了周六学校旁边的商业街上,王守序的一句告白。


“我喜欢你。”


林雨琪柳眉微蹙,脸上一闪而过的微表情却透露出一丝得意,不管在强随机世界还是平行宇宙,这都是正值青春期的女生收到告白,而又不置可否时的标准反应。


“你喜欢我对吧,那就给我买一杯冻酸奶。我要覆盆子打底的,浇点太妃酱,上面洒彩虹糖。你买到了,我就做你的女朋友。”


王守序的脸上,失望瞬间表露无疑——这家店冻酸奶的底料有芒果、覆盆子、蓝莓、西瓜、火龙果、橙子六种水果,果酱八种,然后七种坚果、奥利奥加上彩虹糖又组成九种可能。“林雨琪,在你眼里我们就只有1/432的奇迹出现才能交往吗?”


“我是个相信缘分的人,1/432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可能。”


仔细想想林雨琪的说法虽然缺乏理性,但也不无道理。于是王守序冲到制作冻酸奶的机器前投币,可出来的并不是林雨琪要的口味。反复尝试,依然如故。兜里微薄的零用钱很快花完,他对着一排冻酸奶出神,不敢看林雨琪的眼睛——只要稍一受热,这种东西化得比什么都快。


“所以说,咱们之间没有缘分。”


林雨琪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带走了王守序的天真,冲动和14岁少年特有的争风吃醋心理。从此以后,他们三个人还是朋友,但感情的事情被王守序尘封在心里不敢再提。推究事物的状态和它们背后隐藏的规律,成了他唯一的爱好。


毕竟,比随机出现的事物更加难以捉摸的,是细腻的人心啊。





“我们理工科大学生最熟悉不过的,就是图书馆像个莫名其妙的八卦阵,就算想好了找哪本书,面对那些随机刷新而成,散乱排列的书架,还是无从下手。但是现在,我通过数据分析,建立了同类书籍之间的规律性联系,已经做到了十万本以内图书排序的固定化,让学生一眼望去,一目了然,从而省下苦苦寻找的时间,并把它们投入到学业中。这是个化繁为简的过程,也是个大胆实践的过程。”


看着西装笔挺站在台上演示的王守序,刘中立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情,虽然临近毕业他还一个offer都没拿到,多年好友的成功却着实给他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老哥,这次红杉科技的offer稳了?”等到大boss们提问完毕,空荡的报告厅只剩下他们两人,刘中立才上去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不好说,不好说。”王守序的谦虚里带着一种贱贱的虚伪,即将成功的喜悦还是有点没掩饰住。


“得,不问了,offer下来再请我吃饭。不过……既然咱学校的图书馆是你整理的,这么造福人类的事情也带我参观下呗。”


小小的两层楼图书馆被打理得气氛温馨,窗明几净,座椅都被擦得锃亮,窗台上还养了几盆绿植,但这并非什么革命性的创新,重要的是书架上陈放的读物。刘中立找到自己的教材所在的地方,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数步再走回来,眼前呈现的内容竟然没有再度刷新,而是丝毫未变。


“太神奇了,”他由衷地感叹:“以前我最长的一次找了半个小时。”弱随机世界里再简单不过的图书整理过程,用在他们这里却让整个虹桥理工大学的学生仿佛盲人见到了光亮。


可是刘中立的注意力突然被转移了,他看见数不清的数学专业教材中间混着一本特德蒋的《除以0》,书脊被编上“017521”的序号,这序号已经出卖了一切。


刘中立记得那本《除以0》,它是雨琪高中毕业的时候送给王守序的书。有些尘封已久却还是潜滋暗长的感情他不敢问,只好旁敲侧击说道:“那好像是一位数学家发现一条可怕的公理,自己的研究成果全部作废,然后心灰意冷的故事。”


“是啊。我毕业答辩的研究方向是概率论,真怕我也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变得像她一样。”王守序耸了耸肩。他是个理性悲观主义者,对未来的怀疑他从小时候就有过,只是当下还能够控制。


“我成绩差,是不可能在科研这条道上走到黑了。你别多想,会熬出头的。”


两个年轻人面对向他们奔涌而来的宏大未知,本能地互相安慰着。可是王守序不知道,他的人生像被电车难题里的扳道工拉了闸,已经打开了急转直下的阀门。





“我现在的工作叫概率工程师,听着挺高端的,其实就是在一切随机的大前提下帮公司止损。”王守序和往常一样,略带自嘲地介绍着自己的职业,但由于听者是林雨琪,心跳加快之际包袱还是抖得不大流畅:“比如最近我一直在做的项目,就是为了提高职工出差的时候航班预定的效率和成功率。要不然等起飞前40分钟航班信息总算确定下来,他们得掏出hr买好的花花绿绿一堆机票,再从里面战战兢兢地挑一张出来……好笑归好笑,误了事损失的可都是GDP。”


这家酒吧的特色是双人桌中间的门帘,客人落座后才拉起,让对面的陌生面孔显现出来。可是留给王守序的面孔并不陌生,正是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去喜欢的女青年林雨琪。看到她熟悉的脸,守序心底一些灰白的东西,又一次慢慢变成鲜活的红。


“你知道吗,上次我们老总好不容易登机,他乘坐的那架亚美利加联合的飞机就出了问题,还是老一套,算法太差导致的超额预订。因为我们老总坐惯了经济舱,抽到他强制下机,他不答应,拿出身份证之前差点被乘务员拖下去,后来对方道歉的时候脸都绿了。”他忽然发现雨琪始终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沉闷,就试探性地问道:“林女士,你呢,你这几年在做什么工作?”


“我跟以前不一样啦,大学毕业以后玩玩乐队,写写小说也就过了好几年,没听过一句话吗,年轻人20多岁没有正经工作,多半以为自己是个作家。”现在的林雨琪气质也改变了不少,她一身款式夸张的休闲装,摘掉了学生时代的厚眼镜,头发也剪短了,翘着二郎腿,很是放松地抿着酒。


“别逗啦,我这是明知故问。你新书首版的购买中签率是10.76%,以为媒体报道我不看吗。就是想听听你自黑,林大作家。”


几句调侃的话下来,互换了联系方式,聊天气氛又冷了下来。他们果然还是像两条相交线,有过交集,但现在的生活轨迹并不重合,所以说不到一起。林雨琪无奈之下,拿出手机打开了微博客户端,强找话题。


那是她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听说过‘神’和‘售货机’吗?最近大家都在聊。”


她手指轻点,熟练地关掉二十多个随机刷新出的弹窗,加载了图片。浮现在王守序眼前的,赫然是一道三米见方的空气门。





王守序整理了一下自己脑中的信息,又打了一个寒战。自从那次和林雨琪相见以后,关于“神”和用生命交换概率的一切像一堆关不掉的无用后台进程,让他的工作和生活毫无效率。


他本来试图论证售货机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可是具体的坐标和现场照片每天更新,人证物证齐全,甚至连一些国家的政府都发布了相关声明。事情很快超越了他的逻辑能解释的范畴,换句话说,他没法跟这世界相处了。


《除以0》中女数学家的悲剧,现在按原样发生在王守序的身上。他快速从手执利剑向无序体系宣战的大英雄,蜕变为一个在神创世界中不肯随波逐流,还试图用科学解释一切的可怜虫。


“你去吧。”技术部负责人把盖好公章的假条交还给王守序。对方离开后,他端起咖啡杯,狠狠地喝了一口。


自打售货机这个支持神创论的论据曝出以后,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工程师不止守序一个。本来蒸蒸日上的红杉科技,现在竟面临停摆的状况。科技工作者的反应比本就听天由命的寻常人大得多,辞职的辞职,请假的请假,没人挑大梁了。


王守序拖着脚步回到位于虹桥市中心的家中,看着远处的车流回想着自己的过往。他的一生都在攀爬一道责任的阶梯,现在阶梯骤然垮塌,他朝着不可知的地狱摔落而下。


他的责任是什么?是不断地探索并找到随机数据中的规律。而地狱又是什么?


地狱是责任不在的地方。


“你醒了!”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医生带着职业性热情的问候:“你坠楼以后能活下来,从概率上讲是个奇迹。”


爆炸般疼痛着的躯壳像一层厚茧,限制着他基本的行动与表达,他不以为然地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所以呢……”


下一秒,他看到林雨琪红着眼眶,努力在他面前强装微笑的模样。


“这世界上的一切充满阴错阳差,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现在,我陪着你。”


那天,他听见了世上最完美的告白。





深夜,书房的灯还亮着。王守序知道,是他精神恍惚时的纵身一跃,把两个人的生活拖入了深渊。


在保险业并不符合市场法则的强随机世界,能够压垮王守序的并不只有高位截瘫患者不菲的医疗费用,还有没有完成的项目的巨额违约金。于是为了还债,曾经沉迷泡吧、夜夜笙歌的林雨琪生活变得极其规律,日常穿衣的格调也变成了性冷淡风。白天无休无止的访谈和走穴逐渐榨干了她的人气,晚上,她继续伏案写稿,却再也没有新的代表作能够给她带来巨额的版税。


“守序,给我点灵感。”时针指向零点,黑着眼眶,形容疲惫的林雨琪终于从书房里出来,和往常一样拉住了他的手。


“如果,有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是随机的呢,什么都有固定的顺序,人们都注定要通往他们想去的地方……”话没说完,王守序一阵心痛:“算了,太大胆了,你又不是科幻作家。”


心痛毫无征兆地骤然加深了,他看到林雨琪没被衣袖遮住的手腕上有细密的伤痕,虽然不深,却格外触目惊心。


第二天林雨琪照样出去忙碌,王守序操纵轮椅进了她的房间,几乎耗尽全部的力气,终于抽出了压在一堆旧书下方,有着灰色封皮的手稿。


一本普通的日记,却有“罪己书”这样一个沉重的标题,记载着林雨琪最近的三年。


“是我的出现,毁了那个少年意气的王守序,又毁了那个视数学为生命的青年王守序,我不能再对他做出一件错事了……”


“我每天用身上的责任提醒着自己,不敢哭,不敢见以前的朋友……很累,像把巨石推上土丘的西西弗斯……”


“不敢奢望爱,只要‘神’不再玩弄我的人生,我什么都愿意做。”


去除优美文笔的藻饰,原来林雨琪的精神世界是这样脆弱。


可是不必如此,会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是我的宿命。王守序轻轻叹息,一点点将书稿放回原位。





“今天下午虹桥理工的活动取消了,我们去海边散步。”其实活动早已被她主动推掉,林雨琪说了谎。


临海的京虹公路风光绝美,还特意为行人留出了停车观景的平台。林雨琪推着王守序的轮椅,两个渺小的个体沉默地听着海边回荡的涛声。


“那边有家书店,去看看吗?”


“好。”


书店里播放着古典乐,桌上的花瓶中插着新鲜的香槟玫瑰,王守序曾无数次梦想过和她来场这样的约会,想来他曾经的“对手”刘中立也是一样。


沉默之中计划已然拟定,王守序心里暗暗咒骂:那死现充大概想不到,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


“雨琪,以后你的电脑借我用一下,每天四五个小时就行。我脱产在家太久了,也应该在网上找点外包做做。”


林雨琪的眼睛亮了以来,她以为王守序终于又燃起了生的希望。





奇怪的请求,为什么不直接要求两个人相遇呢。


王守序暗自惊叹,不到一秒的时间,售货机已经把他的一生回顾了一遍。就像纸上的二维生物活动的轨迹在人们眼中一目了然,巨大的信息不对称下,他没有可能在这场与神的博弈之中真正获胜。


“我当然可以简单地把请求设置成让两个人见面,可是那是怎么样的相遇你就不保证了。神啊,我对你可没有什么好感。最好这次见面的每个细节,都由我来安排决定,让他们蒙在鼓里,以为这是随机世界的礼物就好。”


强随机世界至今还无法实现复杂交通路径的固定化,也因此造成了绝大多数公路都是单行道。无人驾驶的汽车以基本不变的速度穿行其上,没有临时状况很少拥堵。王守序早已确认了他们的行程,下午4点至5点半,基本可以确保两个人的车辆处在这个路段。


他用最后一点钱买通另外三家咖啡馆的老板,让他们提前打烊,让林雨琪和刘中立擦肩而过的可能降到最低,然后打电话给临海的那家书店。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麻烦你预留一张小桌,花瓶里插上刚刚开放的香槟玫瑰。准备两杯她最喜欢的手调香草拿铁,靠门的书架摆上特德蒋的新书《赏心悦目》。他们今天下午4点多可能来。”


源源不断的臆想缠绕着他,让他幸福又痛苦。他们可能像两朵陌生的浪花一样在海边的观景台相遇,聊中立刚刚拿到C轮融资的生意,也聊某本一直放在案头,带给他们浓郁多巴胺的小说。他们也可能在突然的封路通知下把车停在路边,有些无奈地走进那家书店,喝口咖啡,然后两只手抚上同一本书的书脊,时隔多年后重新说出对方的名字。


他们的久别重逢,不会有他王守序的痕迹。


可你这样苦心安排,又怎么知道他们的眼中有着彼此的倒影。


“就算他们见过一面,没有选择对方,至少我也给了雨琪自由。”也是他的自由,至少可以离开这个麻木的躯壳。


“交易内容:4月18日下午4点至5点半,京虹公路927.5公里至935.0公里段封路的概率提升至100%,交易成功。”机械的女声终于响起,交易完成,王守序的身体消失在空气中。


但彻底的湮灭大概并不符合神的旨意,他得以化身为量子幽灵,寓形于概率云,继续观察着这个喧嚣的博彩世界。






图片作者:J.C. Leyendecker

图片来源:http://huaban.com/pins/7688134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