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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面条年

每日一文  · 公众号  · 美文  · 2018-06-20 16:58

正文

“孤独。”



文 村上春树


一九七一年,那是意大利面条年。


一九七一年,我为了生活而继续煮着意大利面,为了煮意大利面而继续活下去。只有从铝锅热腾腾冒起来的水蒸气,是我仅有的荣耀,而粉酱锅咕嘟咕嘟发出声音的番茄酱则是我惟一的希望。


我弄到一个连德国牧羊犬洗澡都够大的巨大铝锅,买到一个做西点的计时器,并跑遍以外国顾客为目标的超级市场,搜集了各种名称古怪的调味料,在外国书店找到了意大利面的专门书,以成打为单位买了大量的番茄。


大蒜、洋葱、沙律油和五花八门的香味,化作细微的粒子,飞散在空中,浑然化为一体,被吸进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的每个角落。那居然像古罗马下水道一样的气味。


公元一九七一年,意大利面条年所发生的事。


基本上,我是一个人煮意大利面,一个人吃意大利面。由于某种原因,和谁两个人一起吃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吃,我觉得意大利面好像是应该一个人吃的料理。至于理由何在,则不清楚。


意大利面总是附有红茶和沙律。装在茶壶里三杯份的红茶,和只有生菜拌小青瓜的沙津。把这些整齐地排在桌上,一面以斜眼瞧着报纸,一面花上长长的时间,一个人慢吞吞地吃意大利粉,从星期天到星期六,意大利粉的日子接连不断,这结束之后,新的星期天起,又开始了新的意大利粉的每一天。


一个人吃起意大利面来,连现在都还觉得好像听见敲门的声音,有人走进房间里来似的,尤其是下雨天的下午更是这样。


可能会到我房间里来的人物,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不认识的人;有时候是曾经见过的人;有时候是高中时代只约会过一次,脚非常纤细的女孩;有时候是几年前的我自己;有时候是带着珍妮花镇丝(JenniferJones)的威廉荷顿。


威廉荷顿?


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进到房间里来,他们好像犹豫不决似的,只在房间外面徘徊而已,结果连门也没敲,就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外面下着雨。


春、夏、秋,我继续煮着意大利面。那简直就像对什么事情的报复似的,就像一个把负心情人的古老情书,一束束滑落炉火中的孤独女人一样,我继续煮着意大利面。


我把被践踏的时光之影放在钵里,搓揉成德国牧羊犬的形状,放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盐。并拿起长长的筷子,站在铝锅前面,直到厨房的计时钟“叮铃”发出悲痛的声音为止,我一步也不离开。


因为意大利面狡猾得很,所以我的眼睛不能离开它们一下。它们好像现在就要溜出错锅的边缘,散失在暗夜里似的。正如原色蝴蝶在热带丛林里会被吞入万劫不复的时光里一般,黑夜也在悄悄地等待着吞没意大利面。


波罗乃滋(poloAnise)意大利面


巴吉利可(basilico)意大利面


菌香意大利面


牛肉意大利面


规肉番茄酱意大利面


火腿蛋奶(carboara)意大利面


蒜茸意大利面


还有冰箱里的剩菜残羹,也乱七八糟倒下去,做成连名字也没有的悲剧性意大利面们。


意大利面在蒸气中被生下来,就像江河的流水一样,流过一九七一年时光的斜坡,然后匆匆逝去。


我为它们哀悼。


一九七一年的意大利面。


三点二十分,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冬天的日光,正好只在我躺着的部分,造成一滩阳光的游泳池。我简直就像死掉的苍蝇一样,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阳光里,呆呆躺了好几个钟头。


起先听起来,并不觉得是电话铃,只像是空气层里,不客气地溜进来被遗忘的记忆片段之类的东西。重复了几次之后,才好不容易开始带上电话铃的体裁,最后变成百分之百的电话铃声。震动着百分之百现实空气的百分之百的电话铃声。我仍然以躺着的姿势,伸手抓起听筒。


电话的对方是个女孩子,印象非常淡薄,好像午后四点半就要消失无踪似的女孩。她是我一个朋友过去的女朋友。并不是怎么熟的朋友,只是见面打招呼的程度而且。看起来好像颇理直气壮的奇怪理由,使他们在几年前成为情侣,而类似的理由却又在几个月前把这两个人拆散了。


“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她说。


我望着听筒,并以眼睛追踪着电话线,电线连接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啊。”她以冷冷的声音说。“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说出来之后,听起来却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她默不作声。


听筒像冰柱一样变得冷冰冰的。


接着我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冰柱。简直像J.Q巴勒德的科幻故事的场面似的。


“真的不知道。”我说:“他什么也没说,就不晓得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在电话那头笑着。“他不是那么设想周到的男孩子,他是除了会咯咯吱吱之外,什么也不会的男人。”


确实正如她所说的,是个不怎么聪明的男孩子。不过我还是没有理由告诉她,他住的地方。如果他知道是我说出来的话,下次大概就轮到他打电话来了。无聊的胡闹再也不敢领教。因为我已经在后院挖了深深的洞穴,把一切都埋在里面,不管多少人都没办法再把它挖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突然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本来就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对不起。”我重复地说:“我现在正在煮意大利面呢。”


“什么?”


“我正在煮意大利面。”


我在锅子里放进空想的水,用空想的火柴,点上空想的火。


“所以怎么样?”她说。


我将空想的整把意大利面,轻轻滑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空想的盐,将空想的厨房计时器拨到十五分。


“现在我没有空,被意大利面缠住了。”


她沉默不语。


“这是非常美妙的料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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