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一首《声声慢》,写实了她的晚年心态。一位在如今荣誉无比的大词人,在她所处的南宋时代,竟被视作令人不齿的失节妇人。李清照那美妙诗词乏人欣赏,二婚私事却被人无限放大,南宋的人怎么了?这还得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说起。
《程氏遗书》卷二十二记载了这么一段程颐与他人的对话
“或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娶),如何?’伊川先生曰:‘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又问:‘人或居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此段对话被南宋理学大家朱熹收入《近思录》,南宋理宗赵昀非常欣赏朱熹学说,在宝庆三年(公元1227年)下诏:“朕观朱熹集注《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发挥圣贤蕴奥,有补治道。朕方励志讲学,缅怀典型,深用叹慕,可特赠太师,追封信国公。”于是,“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在江南迅速发展,“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逐渐成为时人对妇女的基本要求。
李清照在第一任丈夫赵明诚病逝后,于49岁时再嫁张汝舟,这次二婚成为南宋文化人极力鞭笞的标靶。王灼,被誉为宋代著名的科学家、文学家、音乐家,在《碧鸡漫志》如此描述李清照:“易安居士,京东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妇,建录守赵明诚德甫之妻。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 虽然王灼先夸李清照“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但随即笔锋一转,直指“晚节流荡无归”,还说李清照的词是“闾巷荒淫之语”。我想,这恐怕是在说《一剪梅》里的“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朱彧则在《萍州可谈》里记载“本朝女妇之有文者,李易安为首称。易安名清照,元祐名人李格非之女。诗之典赡,无愧于古之作者;词忧婉丽,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见其比。所著有文集十二卷、《漱玉集》一卷。然不终晚节,流落以死。”说李清照的二婚是“不终晚节”。胡仔在他那部有名的《苕溪渔隐丛话》这么说李清照:“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又《九日》词云:‘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不但在说李清照的二婚,还认为李清照的二婚让人耻笑。
李清照在二婚中到底做了什么,让胡仔觉得那么好笑?
李清照在写给姑表兄綦崈礼的《投内翰綦公崈礼启》 描述了自己二婚中的遭遇: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原来那张汝舟是个爱玩家暴的家伙——“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哪个妇女顶得住啊!所以李清照很后悔识人不明:“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就是说我怎么会在自己的晚年,以清白之身嫁给这个低劣的市侩之徒呢!结果李清照离婚了,我们看到这里,肯定会脱口而出:”遇到这种人渣,离婚很正常啊。“但是南宋人认为我们不正常,不然,李清照的血泪之语就不会换来胡仔的“传者无不笑之”了。在宋朝,妇女想离婚可不容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丈夫出休书,一是丈夫获重罪。要张汝舟主动休妻是不可能的了,不知为什么,喜欢家暴的人都不喜欢离婚。但家暴在宋朝是不算罪的,更不可能”重罪“了。咋整?天佑清照,她发现了张汝舟做官期间的舞弊罪证,毫不迟疑地向朝廷告发了。或许会有人质疑,”毫不迟疑“是不是一句废话?不,在宋朝,依《新详定刑统·斗讼律》,妻子告丈夫有罪,属于”告周亲,以下罪。……虽得实,徒二年“。就是说妻子告丈夫有罪即使成功,妻子也要入狱二年。但李清照豁出去了,入狱也要离婚!幸运的是,在綦崈礼的斡旋下,李清照仅“居囹圄者九日”(《投内翰綦公崈礼启》 )就恢复自由身了。对于这一结果,我猜胡仔一定很气愤。
李清照离婚后,非常清楚自己这一经历是得不到世人同情的:“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投内翰綦公崈礼启》 )事实也是如此,由于李清照这一“失节”,她在南宋时刊行的《漱玉词》已经失传。如今流传下来的七十首是在明朝后期被文人发掘出来保留的。明代大文豪杨慎指出:“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其词名《漱玉集》,寻之未得。《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词品》卷二)在晚明独领文坛的王世贞也赞李清照:“之诗而词,非词也;之词而诗,非诗也。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也,词之正宗也。”(《弇州山人词评》)呵呵,出了《金瓶梅》的年代,对女性的认同感就是不一样。
如今倡导男女平等,我们已经很难理解李清照当时所面临的社会压力。不过,对于李清照反家暴的勇气,我们应该是能体会得到的,毕竟在现在的二十一世纪中,国内依然有不少对家暴忍气吞声的受害者。李清照有一首《武陵春》,不知是否道出了家暴受害者的心声: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