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干事能力出众,实绩突出,几年基层摸爬滚打后,晋职调到了大机关。我们都为他高兴:如果一切顺利,几年后他就能当上团职干部。凭我们对他人品的了解,随着职务的不断提升,我们相信他能为部队做出的贡献会越来越大。
然而就在军改来临之时,阿宝竟然向组织提交了转业报告。
大家都很诧异:
挺有前途的,怎么选择转业?
岁数不小了,怎么选择转业?
工资不低了,怎么选择转业?
地方压力也不小,怎么选择转业?
……
—1—
当我们用千百个理由质疑他的时候,阿宝一直沉默着。他的手不停地务弄着军装下摆,看得出他对军装充满了眷恋。
过了好久,阿宝干事才淡淡地说:太忙太累了。
怎么就太忙太累了?阿宝一直是单位的优秀干部,干事认真,思维活跃,领导交办的事情总是很快完成,高质高效,跟同事相处也非常谦虚低调,深受领导好评,深得群众喜爱。
阿宝说,一年都在忙,从年头忙到年尾,却不知道一年到底忙了个啥。
想想父母也没照顾上,妻儿也没照顾好,工作嘛,倒是写下了厚厚一大堆材料,摞起来都快有半个人高了。
但仔细想来,那一堆厚厚的材料在指导部队建设中到底起了个啥作用,阿宝心里没底。
这只是他一个小干事一年的工作量,一个科室会产生多少文件材料?一个部门,一个团,一个师,一个军呢?终其一年,除了整天忙着在办公室写材料外阿宝似乎并没有干什么别的事。
这让阿宝想起每次休假回家,父老乡亲总喜欢来他家串门,跟他谈起钓鱼岛,提起南海,他们常问:你们一天都在做啥,到底能不能打赢?这时,阿宝往往掩面不语。表面上,那是部队的纪律不能乱说,可事实上他是真不知道啊。
他问:我不知道这样忙下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领导讲话要写讲话稿,开个会要写议程,写主持词,会议发言一定要录音,会后要整理录音,写会议记录,写网络新闻……这些事,哪一件不要精力?哪一件不在消耗精力?
阿宝说这都不算。如果说这些都是日常工作尚可理解的话,有些事就让人不得不反感了。
—2—
单位搞党委中心组理论学习,给他分配的任务是写主要领导的讲话稿。
本以为可以慢慢地写,没想到第二天领导就把他叫到房间里问讲话提纲的事情。他支支吾吾,领导也没生气,而是搬过一把椅子跟他讲思路。领导絮絮叨叨许多时,阿宝干事听得一头雾水。
渐渐地,阿宝干事听出来了,领导其实还没把问题想透,没有想透的事情怎么可能讲清楚呢。但是不管领导怎么说,阿宝除了点头答是之外好像也不能干其他的。最后领导讲累了,说,琢磨着写吧。
阿宝干事备足了马力,先后写了五六稿提纲才通过领导批准。距离开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为了完成好任务,他索性把床铺都搬到了办公室,在连续熬过两个通宵后他拿出了初稿,稿子近30页。
稿子写就,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只是送文件。副科长审完,科长签字,科长看完,分管政治部副主任签字,分管政治部副主任签完,政治部主任签字,主任签完,副政委签……
每个领导签的时候都会问阿宝一些问题,譬如说稿子中的提法是否正确,是否写出了新意,等等。
往往很多时候,稿件写的内容不重要,标题是否对仗工整,是否精心写了几个排比句让文稿念出来朗朗上口才是他们更为关注的东西。
阿宝想不明白材料就是材料,又不是写诗写散文,为什么非要写出花来?但他知道每个关口只要有一人提出质疑,稿子就得改。
等到忙了几天,稿子都完全按照领导们的意见修改完毕的时候,麻烦事来了:副政委临时有事到下属单位,三天后才能回来。他给副政委打电话询问是否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审签,譬如从内部网发过去让他签个意见。
副政委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可当他听说文稿是写给主要领导的时候,副政委犹豫了。他说让等他回来。
—3—
阿宝干事心里翻江倒海了,他知道依照副政委的性格,他顶多会写这几个字:拟请政委阅示。因为除了主要领导能最终拍板外,其他领导做的事情更多是象征意义的。既然是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为什么非要走那么多程序?
三天后,副政委回来了。他简单地翻了翻材料后,抬头问:他们都签完了?阿宝不知道副政委为什么要这样问,不过他却回答得很肯定。得到回答后,副政委刷刷签下了大名。
稿子终于交到了领导手里。领导说我先看看。
傍晚时分,阿宝干事正在跟朋友吃饭,总机打了进来:政委找。
阿宝干事放下碗筷,话都来不及说就往门外冲。慌乱中他跑丢了一双鞋,又跑回去找。
当他来到办公室的时候,他看见政委黑着脸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房间里站了好几个人:副科长,科长,分管副主任,主任……
政委知道他来了却不看他,拿起文件夹说:“写的啥狗屁!”近30页的稿件就扔了过来。
政委又说:“抓紧时间马上就要。”
写材料这事,写什么不难,难的是把方向。政委既不说“狗屁”在哪儿,这就很让人为难,但没人敢问,只好去猜。
一群人惶惶恐恐,好在阿宝干事头脑灵活,当主任看向他的时候,他赶紧说,这就去改,这就去改。
接下来的时间里,阿宝干事又熬了两个通宵,才拿出了终稿。
这一稿送到主任办公桌的时候,主任灵机一动,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叫来了副主任。兹事体大,他让副主任负责,抽调所有科室的材料高手“聚智攻关”,这就是传说中的“推材料”。
一个大屋子,一个大投影仪,三五个烟灰缸,六七个参干助,七八个喝水杯摆放齐全。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一个个像吟诗做赋一般摇头晃脑,但基本所有的意见都来自副主任。
他说一句就有人立刻把他的话敲出来,其他人或者相互点点头,或者嗯嗯两声,就这样一点一点熬着,到了半夜,一个个已经是哈欠连天,阿宝干事看了看表,快凌晨五点了。副主任说先睡觉,晚上接着推。
从白天到黑夜,整整两个白天黑夜连续工作,稿子总算完工。
阿宝干事再次把稿子呈交政委的时候,政委看了两眼,提笔一挥:同意。
阿宝干事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阿宝干事陡然想:许多工作的意义,其实就是在看领导是否写下那个“同意”。
—4—
大会如期举行,台上慷慨陈词,台下却不乏昏昏者。
负责会务的阿宝干事站在会场一侧,那一刻,他心里一点也不好受,他不知道他熬的那么多通宵究竟有多少价值。好在最后领导表扬说文章写得有思想,有高度,这让他觉得无论怎样好歹还得到了肯定。
可是肯定过后,他反倒更难受了,他究竟是需要这样虚幻的表扬还是真实的做点事情?
阿宝干事想想,一年来这样的事情真干了不少,每天都把自己整得那么忙,妻子嘲笑过他:你又不是领导联合国,就那么忙?
他能说啥?他敢说自己每天都在为能打仗打胜仗忙碌?他自己都不相信!那既然不是,他奋斗的价值又在什么地方呢?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消沉了,有时候他想,少写几个材料兴许才是真正的帮基层,才是真正的为战斗力服务。阿宝的眼角纹也起来了,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眼瞅着跨过三十岁的门槛了,阿宝干事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尾声
阿宝干事说完的时候我们都沉默着,对他的打算没有人劝,也不知道怎么劝。
阿宝说参军入伍死都不怕还怕吃不了这点苦?可是你要想想,这样的苦,这样的忙究竟有什么价值?意义何在?要是因为干这些事熬掉了头发成了秃头,想想都耻辱。
有时候想想,人家天天都喊着练兵备战,我们极少数单位却还在在文字上折腾,在会议上折腾,在形式主义中折腾,越想越心寒。这样的行为是否早该叫停?可谁来叫停呢?
军改当头,是不是应该问问,有意义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干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我们只是想知道我们手里干的每一件事情是否都跟践行强军目标有关。如果有关,哪怕让学士去挑粪,硕士去拔草,博士去杀猪……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怨言,再苦我们都愿干,再难我们都愿干,再累我们都愿干。
阿宝说,要是那样,我们谁愿意走?我们也想留下来报效祖国!
说着说着,阿宝竟然流泪了……
我相信,阿宝的呼声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官兵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