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玛利亚·里尔克
Rainer Maria Rilke
重要的德语诗人,除了创作德语诗歌外还撰写小说、剧本以及一些杂文和法语诗歌,其书信集也是里尔克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19世纪末的诗歌裁体和风格以及欧洲颓废派文学都有深厚的影响。里尔克逝于九十年前的今天:1926 年 12 月 29 日。
文丨王寅
1915年夏天,女贵族赫尔塔·柯尼施邀请里尔克去她在威斯特法伦的别墅暂住。6月11日,里尔克在给赫尔塔·柯尼施的信中提出了更具体的要求,希望住在慕尼黑威登迈耶32号赫尔塔家中挂着毕加索《江湖艺人》的那个房间里,因为只有面对这幅名画,他才能找到写作的灵感。赫尔塔当即答应了里尔克的这一要求。两年前正是在里尔克的提示下,赫尔塔才果断买下了毕加索这幅完成于1905年的作品。
毕加索名画《江湖艺人》
里尔克在赫尔塔家里一直住到10月,他常常数小时静静地观摩毕加索的这幅作品,画中的人物——小丑、举重者、被看不见的艺人操纵的提线偶人一一出现在了他的《杜伊诺哀歌》中,哀歌的第五首就是题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的,但这已经是七年以后的事了:
可他们是谁,告诉我,这些流浪者,
这些比我们还要些许易逝的人,
他们早早就急切地被绞干,
被一个为谁——为取悦谁而从未得满足的意志?
由于一战爆发,里尔克被迫从巴黎一路漂泊来到德国,寻找合适的落脚点成为颇费周章的一大心事,“只有在绝对的安静中才能定下来做一点事”(里尔克书信)对于里尔克来说,住处不仅是避风港,还要有远离尘世干扰的安静,赫尔塔·柯尼希的别墅便是其中的一站。
尽管出版商定期支付给里尔克不菲的版税,但是诗人频繁的旅行和不无奢侈的生活方式使得他经常入不敷出。每当里尔克周转不灵时,他就会写信四方求援,总是会有贵人出手相助,其中又以女性仰慕者居多,其中一些成为了里尔克终生的朋友,她们为他慷慨解囊,支付账单、购买家具服装、无偿提供住处,解决疗养院的开销和旅行费用,在这些仰慕者之间,里尔克如鱼得水,他的必杀技是热情似火、充满柔情蜜意的亲笔书信,把压扁了的花花草草夹在信中更是家常便饭。除此之外的特殊回报,就是里尔克亲手抄写的献给她们的诗歌。
1914年,里尔克与女画家露·阿尔伯特·拉萨德(露露)相恋,他们在露露的丈夫当年追求露露的公寓里安了窝,但是里尔克很快发现,他在享受甜蜜爱情的同时,还需要独处的空间。于是,他给露露富有的企业家丈夫写去了一封词语诚恳的书信,希望能为再租一套公寓的额外费用买单,因为这对他的文学创作至关重要。里尔克振振有词地写道:“在这个外在世界彻底崩坏的时代,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就是和女友一起工作,我们互相帮助,互相让对方强大。我知道,露露求助的绝非常人,或许她对您的爱更像孩子对父亲的爱,却也堪比我们对天父的爱。因此,我俩对您充满信任,一切交给您来决定。”露露的丈夫居然答应了情敌这一近乎无理的要求。
里尔克
从里尔克留存至今、数量巨大的书信中可以一窥诗人有趣的朋友圈,除了和文人同行的交往之外,里尔克也是上流社会的座上宾,他不断周旋于名媛、富婆、巨商、艺术资助人之间。疯狂的崇拜者们争相约请才华出众、神情腼腆的诗人见面交往,传播他的轶闻趣事。里尔克的女性朋友在回忆录中留下了对诗人的观察和记录,在这些女性的笔下,诗人瘦弱的身躯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蓝色的眼睛大而明亮,略带点灰的棕色头发,嘴唇和下巴上长着栗色的胡须看上去好像来自东方,秀气的双脚只穿着38码鞋子。
风度翩翩的里尔克虽然是社交场上的宠儿,但是明眼人依然看得出他内心深藏的另一面。诗人、批评家雷蒙德·施瓦布写道:这位大诗人虽然有着鲜亮的外表,心里却在受罪,坐着的时候,整个身体向前倾着,长长下垂的胡须更加重了他身上哀伤的气质。
里尔克爱社交、爱热闹的大城市生活,但他更爱自由和孤独,不断地出走离开以避开纷乱的尘世是套常态,即使在疯狂的恋爱中也是如此,每当里尔克预感自由受到束缚或者威胁的时候,他必定会斩断情丝,想法抽身离去,转换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单身汉状态,“尽享人生的自由和自然的愉悦。”(里尔克书信)。在和女友经过短暂的甜蜜期之后,要么渐行渐远,要么干脆玩起了消失,仅留告别书信,表示自己为了创作,希望一个人待上一段时间,云云。
里尔克与女友梅尔林·巴拉迪娜
不断地结识新的异性以逃避现实,这是里尔克恒定不变的恋爱模式。“我的一生就是一段特殊的爱情,现在它完结了。就像猎龙英雄圣乔治,我注定了要不断去爱,一刻也不能停息……”(里尔克自传体散文诗《遗愿》)这些炽烈的爱情让里尔克不断获得灵感,创作了大量的爱情诗篇,但是他的女友们看到的是诗人的反复不定。里尔克晚年的女友梅尔林·巴拉迪娜(著名画家巴尔蒂斯的母亲)曾和里尔克一起发现了慕佐城堡,慕佐成为里尔克十分喜爱的固定住所,他在这里离群索居,“在达到极限的幽居状态中”(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书信),完成了《杜伊诺哀歌》和《俄尔弗斯十四行诗》。但是,面对他们若即若离的爱情,梅尔林也只能无奈地感叹“人只能复活一次,可我们经常死亡。”
里尔克乐于享受与女性朋友亦友人亦恋人的关系,譬如露露、梅尔林·巴拉迪娜;他也会把其中的女性朋友当作母亲,譬如莎乐美、图恩·塔克西丝侯爵夫人、南妮·翁德莉·伏尔卡特……他也沉醉于与异性的远距离通信,他的内心只向少数的几位朋友敞开,这些挚友多半是女性,里尔克的书信如此丰富,以至于这些书信不仅是他的诗歌的最佳注解,同时也是诗人的生活自传和精神副本,有着几乎同等的价值。
愿这个委托成为我们的委托,
几多服从,几多欢乐。
唉,我们的行列之间大地在歌唱,
从噪音直到乐音,不断将我们撕扯……
(《为韦罗尼卡·埃德曼而作》)
1900年里尔克(左一)与莎乐美(左二)在朋友家。
在生命的最后两周,已经卧床不起的里尔克再次提笔,此刻,他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堪称良师益友的老朋友莎乐美,里尔克用铅笔写下的第一个词是俄语“亲爱的”,在用德语写成的信中有这样的句子:“瞧,我一直在为此做准备,一直在提防着这一天的到来……日日夜夜,疼痛像激流一样冲击着我,我像一条断了锚的小舟,在激流中浮沉飘零。”长久的病痛导致诗人深陷幻觉之中,他在给友人的信中不止一次提及“恶魔”:“我的屋子里到处是恶魔。”在里尔克的日记本里留下了最后的诗句:
来吧,你啊最后的、我所承认的、
肉体组织里无法痊愈的疼痛:
就像我曾在精神里燃烧……
1926年12月29日,里尔克死于白血病,享年51岁。次年1月2日,里尔克在拉龙落葬,钟声敲响,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转晴,里尔克生前好友、里尔克的出版商安东·基彭贝格的夫人卡塔琳娜·基彭贝格在葬礼现场看到了神秘的天像,那是一个女性的形象:“云开雾散,看起来像是有一个巨大的天使光芒四射地出现,一阵无法言喻的动荡,摇摆从上而下,从下而上。”
“你不停地走,脚步从不停留……你啊你,没有祖国!”(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书信)里尔克一生飘零流离,也许他也没有想到,他亲自选中的拉龙教堂墓地成为他最后的、也是永久的住处。
谁此刻没有房屋,谁就不再去建筑。
谁此刻孤独,谁就将长久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落叶飘零时分,
心绪不宁地,徘徊在林荫路。
(《秋日》)
里尔克画像
在很多时候,里尔克是晦涩和跳跃的,但他的情感浓度始终饱满如初,他的诗在悦耳和轻盈的同时总是保持着适度的紧张,并达到美妙的和谐,这就是里尔克独一无二的天才之处。 你可以说里尔克不够宽广,但绝不会说他不够深入。“在众神的生活中,我所能理解的莫过于神们隐退不见的那一时刻。”(里尔克书信),这个时刻就是里尔克的时刻,在表现出软弱和犹豫的时候,显示的恰恰是勇气和力量,是对美和恐惧的敏感,也是诗歌的奇迹。他听见了别人的私语,也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我。
谁此刻在黑夜里某处笑,
无端端在黑夜里笑,
在笑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走向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在看我。
(《严肃的时刻》)
* 文中诗歌引文均出自《里尔克诗全集》 陈宁、何家炜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