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工作在北京,女儿在北京上幼儿园,也许逃霾是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实现的。
”
这是罗洁琪逃离雾霾的故事,她是正午的记者,也是两个幼儿的母亲。
我的逃霾故事
文
|
罗洁琪
1
初生婴儿头部的静脉血管是那么纤细。护士用拇指在太阳穴附近来回摸着,拨开软软的绒毛,按着蓝色的脉络,寻找可以扎针的地方。那天是
2016
年
12
月
3
日的晚上,躺在注射台上的是我满月不久的儿子辰辰。北京儿童医院的医生说他患了严重的肺炎,需要连续多日输入抗生素,随时准备住院。住院意味着隔离治疗,我无法哺乳,他的肺炎也可能因为在病房交叉感染,顽固难治。
“
你们两个人,按着他的膝盖手腿,不许松手,一松手就白扎了,
”
护士面无表情地喊着。我担心儿子害怕,情不自禁地挪步,想再靠近一点。
“
出去,出去,离远点。
”
护士驱赶,我不敢吭声。另一个护士紧紧地按着孩子的脸和手,他眼里满是惊恐,拼命挣扎。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扎向太阳穴旁边的静脉血管,一针见血。
”
哇
“
的一声,他满脸涨红,张开嘴巴,嘴唇不停地颤抖,憋了许久才缓过气来哭出第二声。
那时候,北京儿童医院的输液室坐满了肺炎的孩子。孩子们张开嘴巴,费劲地咳嗽,户外仍然是浓稠的雾霾。我天天抱着儿子去输液,裹着襁褓,在他的小脸上松松垮垮地扣一个小号的口罩。一个医护人员斜着眼睛看过来,
“
你觉得,这样子有用?
”“
没用。
”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可是,每次出门,我都重复这样的滑稽。在北京,戴口罩是让我安心的仪式。
我问门诊医生,母乳喂养的初生婴儿为什么会得肺炎?头发花白的女医生头都不抬,冷冷地回了一句
“
今年冬天的雾霾特别严重。这么小的婴儿,怎么能扛得住?
”
那句话在我心里反复回响。我常常亲吻儿子被扎针的皮肤。那里的毛发被剃掉了,光秃秃的,我舍不得那里再有针孔,更加害怕他肺炎加重,需要住院。
儿子从医院回家以后,我家
24
小时开着新风系统,还把空气净化器摆在床头,可是测霾仪仍然显示橙色。北京老楼房的玻璃窗不严实,我神经质地到处寻找隐秘的风口,塞上毛巾,并且要求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后,必须洗手,洗脸,换衣服,然后才能摸弟弟。我和小儿子天天呆在家里,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看空气指数,等风来。风来了,霾走了;风停了,霾又来了。我厌倦了,再也不想知道雾霾的真相,要求把家里的玻璃窗全贴上蓝膜,每天看到的天空都是蓝色的。
2
2015
年
9
月,北京还是初秋。我写了一封倡议信发在女儿幼儿园的家长微信群里,提出共同给学校捐赠空气净化器。我想寻找阻力最小的方案,争取在当年供暖前能让孩子们用上净化器,所以没建议让学校负责购买。可是,回应者寥寥。有个家长留言说,
“
这个妈妈不必过分担心,毕竟那么多领导人也在北京呢。
”
我错以为,雾霾的危害已是共识,无须论证。
到了
10
月份,我再次在群里发这封信,预警
11
月份供暖之后,雾霾会加重。我还找到幼儿园的园长,表明捐赠的心意,可是,被拒绝了。园长说,教室的天花板太高了,用净化器也没有效果。我继续找她时,她干脆说幼儿园没有多余的插头。有个好心的家长给我发来园长朋友圈的截屏,大意是雾霾危害不大,家长无知,大惊小怪,过度溺爱孩子,被商家利用,空气净化器只是雾霾经济。
11
月底,才供暖十几天,北京的雾霾爆表了,
AQI
达到
1000
。严重雾霾持续了好几天,我女儿开始发烧,班上很多孩子都咳嗽,发烧,每天出勤的孩子不到一半。我抓住机会,再次倡议。可是,又有家长反对,理由是无法证明孩子生病和雾霾是因果关系。是的,连科学家都没法确证,我怎么可以?
我不相信教委禁止幼儿园接受捐赠的净化器。
12
月初,我坐车去了区教委,在门口被保安拦住了。他问,
“
你找谁?
”
“
教委的主任。
“
“
哪个主任?
”
“
管幼儿教育的主任。
”
“
你是干什么的?
”
我软磨硬泡,坚持要见到领导。有个负责新闻宣传的人走出电梯,我问他,教委是否禁止幼儿园接受家长捐赠净化器。他问了我幼儿园的名字,然后说,
“
教委不管私立幼儿园的这些事情。
”
“
可是,幼儿园的园长说是教委禁止的。
”
“
幼儿园是单位,你们是个人。哪有个人想送东西给单位,说送就送呢?你觉得净化器有用吗?
”
“
有用,难道你们教委办公室不用净化器吗?
”
“
不用,我们只用空调。
”
说完后,他要把我支走。我磨磨蹭蹭地等他进了电梯,就在楼下大厅和那个保安搭讪,
“
师傅,这门口风好大啊。真冷呢。冬天怎么办?
”
“
我就躲进这大厅里呆一会儿。
”
“
雾霾天呢,你这大厅有空气净化器吗?
”
“
我们这里没有。上面教委的办公室才会有。
”
2015
年,就在这些无效的抗争中过去了。
2016
年,幼儿园的园长改变了说法,说如果一个班上的家长全员通过空气净化方案,幼儿园就接受捐赠。我大感振奋,继续游说,并且把捐赠净化器改为新风设备。经历过
2015
年的雾霾
“
爆表
”
,班上
24
个孩子的家长都同意了,剩下一个钉子户。我很着急,特别想说服他。他反对的理由是新风管道里有可能会有蟑螂爬进去,不能保证新风机的空气对孩子足够安全。我很震惊,就反驳了他。他愤怒了,在微信群里要我公开道歉。我愿意道歉,条件是他要同意捐赠方案。他同意了。
后来,幼儿园又改变了风向,园方先出钱安装新风设备,以后家长再分摊。园方提出目标:幼儿园要争取成为北京市有新风设备的模范单位,接受其他幼儿园的参观和学习。有一天,我去接女儿放学,抬头看到天花板上大型的机器。我问身边的一位老师,
“
那是新风机吗?
”
她眼光扫过来,
“
你们这些家长就知道新风机。其实,对于我们这种大型空间,净化器更好。我跟你说,领导人的办公室也是安装这个设备的。
”
我不想质疑,也无从反驳。
极端的雾霾天气越来越频繁了。一旦空气指数超过
300
,我就舍不得让女儿上学,守着她在家躲霾。
2016
年末,我们住在旧的筒子楼宿舍,楼层很薄,我每天清晨五点左右都能听到楼上的邻居打开电视机,正如楼下邻居能听到我们在房间走路一样。我安之若素,楼下的男邻居则坐立不安。只要听到声音,他就直接拿棍子敲打暖气管,通过金属震动往上传递愤怒。我在房间垫上最厚的塑料爬垫,他还是觉得有声音。深夜,他会悄悄上来我们家门口泼油,用木屑塞进锁孔。有几天,在家躲霾的女儿精力无处宣泄,在床上跳,在家里摆弄玩具。可是,哪怕一个玻璃珠子掉到地上,我都会心惊胆跳,忍不住斥骂女儿,
“
小声点,再小声点
”
。
有一天夜里,女儿从梦里醒来,说肚子饿了。我抱着她走到客厅,挨在一起坐着吃面包,她很开心,我也很放松。那样的时光,真是久违了。突然,窗外走廊闪过一个黑色人影。高大的男人影子定格在玻璃窗上,正踮脚往里看。我大喊一声
“
谁啊
”
,那个影子倏忽散去。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多可以逃离雾霾的地方,黄山,秦皇岛,张家口。有个朋友在杭州附近开民宿,我睡不着,就把他晒在朋友圈里的民宿照片仔细看了一遍,向往了一番那里的青山绿水。等到天亮,我又面对现实了。我们的工作在北京,女儿在北京上幼儿园,也许逃霾是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实现的。
有一天夜里,老公和女儿在床上玩,我抱着儿子旁观。他们在笑,而我笑不出来,神经被忧虑折磨着。女儿嘻嘻闹闹地从背后压过来,用拳头顶我的脖子。有点疼,只是一点疼而已,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爆发为愤怒。我也一拳顶到女儿的脖子,竭斯底里地喊,
“
妈妈会疼的,我也这样子,你疼吗?
”
女儿吓呆了。我也惊呆了。老公在旁边沉默,刚才的笑容还僵硬地留在脸上。
半夜十二点多,我睡不着,满心的愧疚,一边流泪,一边和师妹聊微信。她刚独自带着两个月大的女儿坐火车去香港打疫苗。这种勇气突然刺激了我。其实,我也可以远行,不应该再害怕。于是,我摇醒老公,
“
我向你道歉,晚上的时候,心情太糟糕了。也很对不起女儿。天天窝在家里,出不去,像等死的感觉。我想带着孩子们去广州躲雾霾。
”
他说,
“
那你就去吧。
”
3
2016
年
12
月
16
日,我登上了去广州的飞机,抱着幼儿,牵着幼女。前几天,北京市政府已经发出红色雾霾预警。我订了早晨的航班,趁着雾霾还没严重,飞机能起飞。
中午时分,广州白云机场阳光灿烂,机场高速两侧绿树葱葱。在出租车上,女儿很兴奋,大声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