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曾经和它在小区玩耍的小孩,见到它不是扔石头就是扔垃圾。它的身心撑起的皮囊下,多数都已经千疮百孔,世人的仇视,不分年龄。这世间对待和自己不同物种的种类时,从来就谈不上“公平”这两个字。
1
我想写一个故事,主人公是一条母狗,却不知如何开头。毕竟文字能表达清楚的,都是有限的。山川河流的恩赐,世间少有的男欢女爱,诸位都曾书写过。而我写过很多虚构的故事,这次动笔,想写的对象是一条母狗。
浑身上下灰白色,屁股上一坨麻块,说它好看吧,脏不拉几的毛发,比起大街上穿戴整齐的小泰迪来讲,这颜值真算不得万里挑一,撑死算是一张皱起的牛皮。
它第一次出现在小区门口时,身体发黑,毛发上挂着从泥坑滚过的泥点子。这是市里的高档小区,每天来往出入的要么是挎黑包匆忙出门的律师,要么就是教师,很多都是政府工作人员。小区在市里最悠闲的地带,方圆几里,碰不到小吃摊和来往贩卖东西的人。
而这狗,就成了这水泥地板上一颗钉子,不偏不倚,长在小区大门口,撵不走。
那是夏季时,蝉鸣声盖住整个夏日,热气笼罩的人鼻子不通,经常热感冒。我在小区楼下逛悠时,总能见到它,展开身子,肚皮朝天地,躺在小区门外的树荫下乘凉。它的毛发脱落散在空中,原本粉白的肚皮早已没了表肉的痕迹,只有泥混合肮脏的地沟水难看的颜色,左一块,右一坨的。
我天生爱狗,但也分品种。小时候养过秋田犬,死之前愣是被我抱到照相馆,在它垂死之际,让摄像机“咔嚓——”一声,定住了它留在这人间的最后一次瞳孔。高中养过一条泰迪,被它“泰日天”的伟大崇高理想折服,养了三个月,果断送人。
我蹲在保安室的台阶上,瞅一块阴凉处,望着这只狗。就仨字,超难看。我不知这母狗,以怎样的意志能活到现在,它的皮肤暴晒,它的眼神呆滞,两眼下方挂着的黑色肮脏,是这世道,对这狗的不愤。街道上的小姐姐们牵狗遛弯,有威武蠢萌的哈士奇,也有高大帅气的阿拉斯加,还有爱搞事的泰迪。穿金戴银,脚丫子踩在地板上,都惶恐万分,生怕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而我面前这脏狗,它以狗心比狗心,在一票兄弟姐妹强大的同时,我觉得,它是自卑的。
保安大叔端一杯凉茶,拿薄扇,掀起门框上的窗帘,探出头,憨憨地说,“不咬人的。”
它突然蹿到我跟前,我本打算一脚踢开,却见它脖子上的毛发底下,有一块早已溃烂成泥的伤疤,周围的血迹已经干裂,中间一坨黑点,流脓藏在毛发底下。我收起脚,心窝子像是戳了一下。它蹿到台阶底下,又蹭着阴凉处,蜷缩身子,窝在我跟前,之后它抬起小眼睛,挤着一点眼睛缝隙,看我。
我实在觉得憋得紧,出于天生爱狗的心理,伸出拇指,轻轻挑起它眼睛周围的长毛发,整个眼睛就露出来了。
它不咬我。
我又好奇的伸手摸它的背,它把下巴杵在台阶上,盯着我看。
那是怎样的眼神?保安大叔说,这是在向你示好呢。
2
世人对弱势群体,总是不友好的。
就像雷电赋予的一时痛快,却得要不友好的雷撑起,让它放肆。不友好的弱势群体,更像是不守规则的一切事物,等到了东窗事发,才有人来做先知,让弱势更强大。
它的弱势,也能换来同情。
母狗选择夹起尾巴,在这片生存。它的生存道理很简单,就是以弱势维护一份安宁、一份食物、或者是一个歇脚之地。
小区里住的小孩,从一开始在小区门外逗它,给它扔食物,渐渐发展到小区的门卫室窗户旁,再到台阶上,再到单元楼下。日子久了,保安大叔懒得撵,上班的人也没时间,他们不会浪费一秒钟在一只狗身上。在他们看来,每个早晨下楼出门时,绕过它便可,没必要赶尽杀绝。它也很小心地摇着尾巴,低调做狗。以不咬人为宗旨,以活下去为目标,从大门口到楼下,再到一个泡面纸箱子为窝,它的成功,我亲眼目睹,不得不佩服这母狗的智商。
周末小区里就热闹起来了。
热闹的氛围来自这母狗,小孩把它放在跷跷板上,它哆嗦着身子,两腿发软得从地下被翘到空中,又下去又上来。小男生发出大笑,落地时,它本打算放脚到地下,不料被猛的一抬起,它的肚皮挂在空中,两条腿在空中摇晃。
我赶紧上去,轻按下跳板,它慢慢走下来,先是趴地一会,最后摇着身子,挪进自己的泡面箱。它的妥协就是如此,被这般折磨,还是咬紧牙床,不发出一声吼叫,或许它知道,那红瓢白肉的喉咙中,要是发出一丝声响,它的灵魂就像被人索命,悬挂的同时,这唯一的栖身之地,也就落空了。
我蹲下,掏出一根火腿肠,它先是胆怯一看,五秒钟后,它从箱子里跳出,一口咬住火腿肠下肚。
我们算是有了这第一份交情,火腿肠算是我给它的见面礼。
这往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从大门口进来时,它会摇着尾巴朝我走来,跟在我屁股后面,到了楼梯处,就不上来了。我扔给它一根火腿,它倒是比之前欢快了很多,吐着舌头,蹦跶着身子。
它很绅士,我们关系熟络了,它会跟着我上楼,上台阶时,永远都是跟在我身后,我停下,它也停下,本着绝不走在我前面的宗旨。我会给它很多吃的,炒鸡蛋、肉丝、面包、肉松等等,它也很懂规矩的不进我家大门,而是蜷缩着身子,摇起尾巴,蹲在门口。
几个月后,它倒是愈发展现出调皮的一面。朋友处久了,就知道脾性,知道怎样拉扯它,它都不会和你生气。我和它成了好朋友,它跟着我上楼梯,也没了之前的本分,使劲往前窜,在楼梯上下蹦跶,到了我家门口,就蹲在台阶第一层等我,见我上来,又上下蹦跶,吐着舌头,调皮的四处窜。它会跟我下楼梯,出小区门,送我到马路对面,等我上了公车,透过窗户外面,就能看清它先是张望很久,之后就窜着追蝴蝶,再进小区大门。有时候,保安大叔会扔给它半块馍,结果它都不闻,扬起头就走。
你看,通人性就是这么来的。
3
弱势群体一旦有了朋友,就像是被赋予了尊严。
后来几个月我不在家,给我妈打电话会询问母狗的消息,我妈在电话里就抱怨,“别提啦,什么烂狗,最近天天在我们单元门口下咬人,咬得人都不敢上楼,都是你没事招惹这畜生干嘛!”
咬人?
我用脑子使劲拼想它咬人的场景,这温柔又调皮的眼神,我实在想象不到它为何会咬人?我也想象不到,它咬人的动作和画面。因为太熟,就像是老朋友,如果某天有人告诉你,和你关系最好的朋友发疯了,你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吗?
两星期后我出现在小区大门口,没见母狗。我上了台阶,到了楼下,才看到它从厚塑料下探出头,凶狠的眼神抬头一看,我看到它的瞳孔瞬间柔软下来,三秒钟后它火速窜出,上前跳起,抱着我的大腿四处蹦跶。
这种瞬间流泪的感觉,真不是矫情。
它愈发的清瘦,浑身上下多了很多伤疤,毛发像是被人扔进泥潭中,以前能看到的白,早已没了踪影。那是我心底最柔软的触碰,我蹲下,摸着它的毛发,混合着污垢的味道,而我,看到它的眼角处,有泪花。
那是九月处,小区的叶子绿得发亮,青黄不接的季节里,我和这位老朋友叙旧。
之后几天我都能听到它在楼下咬人的声音,声音很大,来往的居民都被它咬得不敢进楼。我妈说,“这畜生真是奇了怪了,以前一直都好好的。”
我也纳闷,以前从不咬人,自卑得活着,为何如今却这般如此呢?我妈说多半是快死了,性情大变。
它不咬我。
这是保安大叔离得老远,端着热茶发出的一句话,“果然它们都是通人性的啊,你看,来往这么多人,它就是不咬你。”
我上前蹲下,它就窜出来吃我手里的东西,遇到来往的人,它就咬。我赶紧摸着它的背,一声喝住它,它就乖乖窝在我脚下,嘴里发出“哼哼”得声音。这事挺好,我光荣成了小区的“护狗大使”,谁家小孩放了学,隔着窗户喊我一声,我火速下楼,拦住母狗。
曾经和它在小区玩耍的小孩,见到它不是扔石头就是扔垃圾。它的身心撑起的皮囊下,多数都已经千疮百孔,世人的仇视,不分年龄。这世间对待和自己不同物种的种类时,从来就谈不上“公平”这两个字。
权益被侵犯,总得要采取行动。在母狗咬人得几星期后,有人向河东派出所报了案,下午五点,民警赶到,我从窗户看到他们进了三单元,又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就看到两个穿制服的人,怀里夹着黑包,戴黑框眼镜。
“你是胡小姐?”
“是啊,怎么了?”
“接到报案,说是这个单元楼下的狗咬人,已经严重影响到周围人的安全,听说这狗跟你关系好?”
“对啊,我一直接济它,总不能看它饿死吧。”
我跟着民警下楼,母狗被一个民警用绳子绑在自行车旁,它发了疯一般咬,见我来,又灵性般的停下。我才不管你是民警还是天警呢,上前一把扯过绳子,把它解救出来。
其中一个穿制服的胖子,蹲在那里,左右探头,观察塑料底下。厚塑料被掀开一条缝,能听到母狗的大声叫唤,也能听到塑料底下发出的“吱吱”声。
“我擦,哥,这是生了一窝小崽子,护狗啊!”
“啊!”
我赶紧蹲下,趴在那看。厚厚的塑料底下,挨着地板放着一件厚枚红色脏大衣,那里安静的躺着五只小狗,黑色的三只,白色的两只,并排挨靠在一起取暖。
那瞬间,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被这五只狗,填满了。
我看到那幼小的身体藏着臭味漫天的空气中,它们挨着蜷缩身子,弱小不堪的身子,被袭来的冷气吓得哆嗦,我又看到那母狗,疯了一样窜进塑料底下,挡着它弱小的身体,眼神发出从未见过的凶狠保护自己幼儿的场景。
而它的保护,无非就是那一声接着一声苍白又无力的叫唤罢了。
第二天,母狗的厚塑料跟前,多了很多吃的,有面食有米,有鸡蛋,也有牛奶。
第三天,它咬人的声很小。
第十天,再没听见它咬人。
第十一天,它跟着我上楼,走到台阶处,它望着我上楼,而它,小脚丫子踩着台阶下去,钻进了塑料底下。
它的身子越来越瘦,骨头分外可见。那五个小家伙,是让它最终爬不起来的导火索。
母狗死时,小狗们刚会走路,我喂给它最后一根火腿,它慢慢从狗窝爬出来,肮脏得身体微展,它已没力气抬头,伸着舌头,去舔火腿,慢慢的,没了动静,没了呼吸,没了思想,没了最后一丝体温。
那时候我就想,你啊你,本就是一只流浪狗,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拖家带口,终究不是你的长久啊。
可你,见过流浪狗生的五只狗,都存活下来的奇迹吗?
你见过,五只狗,一起在小区蹦跶的场景吗?那调皮的姿态像极了它们的母亲,只是母亲当年的畏缩,在它们身上却丝毫感受不到。母狗用自己死后留下的名声,换来了孩子们一生的衣食无忧和一生的蹦跶。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这不是典故,也不是假态,这是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