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早上九点半在小区门口打车,竟然也这么费劲。站了差不多十分钟,还没有一辆出租车过来。就在我打算叫一辆网约车时,远远看到两辆明黄色的出租车并驾齐驱着开过来。其中有一辆停下来,下了客人。另外一辆出租车晃悠悠往我这个方向开。
我着急地伸长了胳膊,本以为慢悠悠的出租车会先看到我,哪知道后面的那辆客人刚下车,一个漂亮的鲤鱼摆尾,窜到了我跟前。顺便还把那辆慢悠悠的出租车“挤”了一下,那辆慢悠悠的车气得连着按了好几下喇叭。
我就这样认识了高老红,一个56岁的东北男人。高老红听说我要去机场,开心地吹了声口哨,脸上浮现出两个大字:大单!
“师傅,你怎么不开网约车?”我为了找些话题,打破沉默。高老红不以为然,“网约车?就刚才跟我抢活那个,一看就是开网约车出身。”我打趣,“你觉得人家反应没你快,就是开网约车的吗?”高老红言之灼灼,“是手法。跟反应快慢没什么关系。开车这个东西,只要手法过得去,活儿,肯定是能抢得到的。”
高老红的手法又快又好。本来早上市内有些堵车,而我眼看着就有误机的可能,高老红左拐右拐,在车流之间见缝插针,居然路上空无一车般直接开了过去。尽管期间,我有好几次抓紧了安全带,生怕自己被摇头摆尾的车甩了出去。
可我也听出了高老红语气里的不屑,不是对于网约车司机手法上的不屑,而是对于网约车这个行业。于是我说,“其实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开网约车。”高老红一听这话,叹了口气。
高老红这个人打小主意就很正。就拿名字这件事来说,在出租车服务公示牌上,他的名字是“高红”,跟身份证的一样。他不喜欢这么女性化的。改名?又感觉对不起父母。当年父母希望他又红又专,给他起名高红,给弟弟起名高专。于是索性自我介绍加了个“老”字,从初中一口气叫到了现在。“我就这样,特别轴,下定了决心,轻易不打退堂鼓。”
高老红一开始不想当网约车司机,是因为听说网约车平台扣钱多,还两头扣,乘客交的车费里提成一部分,再从司机的收入里扣一部分。“这不是不讲理嘛!”出租车可就不一样了。每个月固定交出租车管理公司一千多块钱,除了加油加气,磕磕碰碰有个小维修外,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出租车有两个费钱又操心的事儿,一个是运营手续,一个是每年的保险。
出租车司机将运营手续称之为“标儿”。如果标儿是司机自己的,每个月的管理费只有一千多块钱。在三十年前,一个标儿价格从七十万到一百万。而且沈阳市的出租车运营名额饱满,实行一退一进。高老红手里这个标儿,视若珍宝。当年三万多办下来,峰值达到一百万,如今跌倒了三十万。网约车不需要这个成本,网约车越多,和出租车竞争越厉害,自然也造成了高老红的“资产贬值”。
话虽如此,让高老红不愿意做网约车的,是那该死的自尊心。司机可是一个职业、一门手艺。谁能想到,当年父亲依依不舍告别了企业里的工人岗位,换来儿子高老红进去当个司机。现如今,谁都能开车。原本的职业弱化成一种技能。“司机”已经被浓缩成求职中的一句“会不会开车”。
当然,高老红的憋屈跟时代有关,他不愿承认自己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又固执坚持着自己的习惯,“我弄不明白智能手机,还要抢单。我习惯在马路上‘捡’客人。”
直到一个年轻乘客发现高老红竟然还在收现金,眼珠一转,“师傅,我身上没现金,手机里有钱。我去路边的小卖店换点现金给你。”高老红没多想,眼睁睁看着小伙子下了车拔腿就跑。那一单的车费才17块钱。
让高老红学会用智能手机的就是这17钱的出租车费,被他称之为“学费”。“啥人都有。咋都得学。”高老红觉得自己这辈子不是很如意的原因在于,总是要被迫做一些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学习不好的他在初中毕业时,在高中、中专、技校里,选了最后一个。曾经坐高老红的车的人都是领导。一转眼,当年的领导是谁,早抛在脑后。心里唯一记得的就是沈阳的大街小巷。
在机场,眼看着前面的车上,乘客刚上去,就又下了车。高老红纳闷,现在出租车多不好干,怎么还挑客人。来不及多想,高老红迎上去,“去哪里?”对方个子不高,胖乎乎,一开口,偶像剧的口音,高老红差点笑出来,太假了吧!
等到第二句,高老红才确认,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台湾人。“我的爷爷奶奶是山东人。爷爷奶奶说他们和我的爸爸妈妈在沈阳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我们这一次回来就是要看一下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在沈阳生活的地方。对不起,是替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看一下。”这两个乘客的话本来说的就费劲,再加上这么长一段话,叽哩咕噜把高老红的脑子都绕晕了。
“你们要去哪儿?”高老红耐着性子等他们说完才问了这句话。结果对方掏出了手机,上面有一张照片,模模糊糊的。高老红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那个司机拉不了他们,这谁知道是哪儿啊!
高老红把脸凑近的那张黑白的模糊的照片仔细看着。分辨了几分钟,他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工人村。工人村是1960年沈阳铁西区一整片地区的名称,看名字就知道当时的那里住的都是工厂的工人。当时沈阳作为新中国重工业的核心城市之一,铁西区里被称为工人村的只有那一片地区。而在这张照片的对面应该是被称为劳动公园的地方。
“没问题,我带你去。”高老红对对方说。“你认识这个地方吗?真的吗?”高老红不太喜欢这种假模假式的口音,“你是东北人,就应该说东北话。不要说这种台湾腔,在我们这边不受欢迎的。”对方尴尬地笑了笑。
然而等到到了工人村,台湾人却不太能相信。变化太大了。高老红把车停在路边,斜探着身子,用手扒拉着照片,“你看这个铁门,上面的牌子,看到没,有三个字。你仔细看,是不是'工人村'?”辨认一番后,台湾人从车窗探出头打量一番,“这里都没有二层楼了。”高老红指了指路对面,“这几年刚改的,你们早来几年,还能看到。”
“你能帮我们拍照吗?”对方又问。高老红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心眼多,“要不你们包车?可以多带你们去几个地方。”“包车多少钱?”“五百。”对方不吭声,拿出手机鼓捣。几分钟后,对方把手机放到了高老红面前,“在网上查包车一天才400块钱。”高老红说,“你刚才打车,这些网约车能不能给你找得到?他们都太年轻了,根本就不知道这些老地方。”台湾人想了想,“那我可以先付一半嘛?”高老红摆摆手,“上车吧,都是中国人!你到晚上一起给我就行。”
如果不是这样的巧合,又有谁能知道高老红内心藏着这数十年里一个城市地图的变迁。总不会在司机介绍上写上一句“能找到老地方”?
可只开出租车,赚的钱还不到二十年前的三分之一。高老红让同一个公司的司机帮着下了软件,注册了网约车。在其他司机的建议下,他用了三部手机。一部用来和车队的人聊天,两部用来抢单。
刚鼓捣明白没多久,疫情来了。
很多人都以为疫情期间,出租车行业受到的冲击可不小。高老红急忙否认,“那个时候收入还不错呢!”公共交通停运,外出离不开出租车。但凡离开家出门的,就算自己有车,没有通行证,也离不开出租车。反而比现在需要满大街的晃悠更容易接到活儿。
高老红不喜欢开网约车,除了对大街小巷的熟悉外,还因为网约车是要按照导航走的,不然就会被系统判定为绕路。哪怕高老红明知道有更近的小路,也要硬着头皮按着导航走。高老红最讨厌这样的规矩。
习惯了自由的高老红,一开始真没把网约车规定的导航路线放在眼里,人哪里能被机器控制!高老红绕来绕去,小路走的就跟大路一样熟练。眼看着导航上显示一路都是红色、堵得水泄不通,可高老红不过就是转了几个弯,绕到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过的狭窄小路,分分钟就绕过堵车的路段。就是导航一直在车上尖叫着“请在前方掉头”,有点烦人。
乘客才下车,高老红的手机就响了,是网约车的客服打来电话,警告他,“不可以不按着导航的路线。”高老红解释,“这个订单是一口价的,跟走的距离时间都没有关系。我看那边堵车了,就改了路线,还节省了时间。虽然有点绕路,但也不用乘客多付钱。”客服却充耳不闻,“你要按着导航的路线走,否则就判你违规。”
高老红暗自好笑,就这么一个小客服,还吓唬人!当天,高老红又随心所欲地跑了几单。到了傍晚,手机忽然弹出对话框,提示高老红由于多次自行更改行车路线,已经被系统判定为违规,系统对他进行扣分的同时,还会封闭账号三天。这三天他都不能再接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高老红也没申辩。高老红就是傻,一面挑战规则,一面又遵守规则。高老红搞不懂的规矩太多了。他喜欢聊天。自工厂下岗后,没了同事,只要乘客不介意,他喜欢从乘客上车开始谈天说地。警告很快又来了,说他“骚扰”乘客。这可把高老红气坏了,“我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怎么可能骚扰乘客!”客服问他,“是不是问乘客要微信了?”高老红大方承认。“微信是个人隐私,你这就是骚扰乘客。”“我就是跟他很聊得来,而且他也是男的!”高老红声音大了起来。结果被封号一周。
高老红气坏了。他给客服打电话,说自己在疫情时候,做志愿者,社区还表扬他。又说自己是出租车公司里的优秀员工。客服只是客客气气地回应,“会记录下来,向公司反应。”但没了下文。
高老红自我安慰,还要网约车公司就是封号,出租车要是被投诉,自己还要写检查。“不写可以,那就停运。停运到写完检查为止,这谁受的了啊!”高老红不要说写字,看字都费劲。不过他家小孩已经上高中了,帮写个检查还没问题。高老红又拉不下这张脸,“小孩子上小学都不写检查了,我一个糟老头子,五十多岁,还要写检查!”
早上去吃早餐,路过做牌匾的打印店,高老红灵机一动,口袋里摸出五块钱,走了进去,“从网上找份检查,一篇纸那么多字。五块钱,够不?”
小店员一脸诧异,“我借你电脑,你自己找,我给你打印出来,一块钱。”高老红找不到,他不太会用电脑。高老红又琢磨了个办法,“我口述,你帮我打出来,多少钱?”高老红和小店员又拉扯了半天,最后以12块钱成交。不到十分钟,高老红手里就多了一张A4纸,上面是多半页的检讨书。
没办法,人都活在规则下。有些规则看得到,有些规则看不到。一旦触犯,受罚的却总是自己。高老红不愿意想的太深,容易不快乐。他要做的是找到一个可以在规则之下让自己舒服的做法。
高老红就不那么认真开车了。“就像一个怪圈,拼了命,每天也就是五六百块钱,不可能更多了!”高老红创造出了一套理论。他认为每天打车的人数量是固定的,每天在路上跑的车也是固定的。看起来是运气的成分,今天拉的客人多,或者明天拉的客人多,实际上是收入的多少是可以控制的。高老红控制的方法就是尽可能让每一单利润最大化,并减少受罚的次数,免得一天的辛苦都白跑了。
“你要抢单。”高老红进入网约车这片海域时,手机玩不明白,规则却是靠主动抢,手速慢了,就抢不到。“抢单就跟绣花一样,我这大粗手指头,可摆弄不明白。”可手速快了,抢到的单,也许是坑,“那种很便宜的单,一公里算下来还不到七八毛钱。”
高老红那时也不是很怕这种低价单。出租车都是烧天然气的。一公里算下来还不到两毛钱。出租车的成本优势,随着电车的出现,几乎消失殆尽。电车成为网约车的主力,哪怕是东北这样寒冷的地方,到了冬天,电车充满电几乎跑不到200公里,但是电车的低成本,车量的增大,带来了网约车规则的变化。
这天早上不到六点,刚从家里出来的高老红才打开网约车软件,就被硬生生派了一单。是去机场的订单。以前靠抢单的机制此时已经变成了派单。“派单拒接,系统会记录下来。再拒接一次,系统继续记录。随着拒接的次数增加,系统里面的算法会认为这样的司机不听话,就会被派更差的订单。但又谁会真的不接呢!现在生意这么差,空闲的时候生意一定要接。”
接到乘客到桃仙机场,网约车的价格是32元,出租车则要七十多。高老红边开边问乘客,“是去哪儿旅游吗?”乘客苦恼地说,“旅游还用赶早班机?肯定是出差呀!早班机机票便宜。公司抠死了。以前还不这样,从2023年开始公司要求必须选最便宜的班次。好家伙,这么一来,不是早班机就是红眼航班。”“那你叫网约车便宜的这几十块钱,也落不到你个人口袋里呀!”高老红的语气里透着同情。“还不是担心早上打不到车,才叫了网约车。能打到车,谁还叫网约车呀!”
“你看这样行不?反正你也是公司报销,你把这个订单取了取消了,我们打表走。”高老红试着跟乘客沟通,“这么早到机场,我回来就要跑空车了。那30块钱都不够我跑单程的,别说跑来回了。”
“师傅,你不会是要绕路吧?”乘客有点怀疑。高老红不高兴了,“我这是正规的。你看,打票机啥的都是真的,不糊弄人。”高老红怕对方不相信一样,又补充,“生意不好啊!我反你一盒烟钱!”乘客正色道,“哥,我不抽烟。”高老红脸上微热,以为对方要拒绝了。可乘客又来了一句,“我们现在都是喝咖啡。”高老红笑了。这一单,高老红拿到了快六十块钱,还给了对方二十块钱买烟。这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说是双赢。
“规矩是人定的,我也要想办法多赚一点钱,只要不违法。”高老红喜欢开车,开车时感觉自己像一尾自由自在的鱼,马路就是河水。如今这河里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的“渔网”,高老红这尾老鱼还没进化出来上岸的本事,只能硬着头皮游下去。
“大概没有人像我这样遇到的投诉这么多。”早上六点,高老红一登录网约车软件,就看到有一则投诉待处理。“现在好歹人性化一点,也让司机申辩一下。”这则投诉是,“司机未按要求提供发票。”高老红看了一下投诉的手机尾号,对了前一天的记录。
这并不难回忆,跟乘客闹不愉快的次数很少,一天也遇不到两三次。高老红通过语音发出消息进行申辩,“这个乘客要我给他多打三十块钱的发票。我说我这是正规出租车,多打不了。”这一次,客服判定郭老红无过错。
高老红开始珍惜网约车的订单。路上的乘客越来越难“捡”。老年人也是迫不得已才打车。此时的网约车司机们竞争的内容和以往又有了变化。
一些网约车司机开始盯着远距离的活儿,比如专门跑机场。另一些网约车则聚焦在市内的短程。这不仅是沈阳如此,几乎全国都这样。大部分机场都设有网约车司机休息室,机场需要车时,会提前依次呼叫网约车。其他时间,司机们可以在休息室里睡睡觉、打打牌、侃侃大山。
“兄弟们,最近机场女司机多。方便的可以过来。”高老红同时在两个车队,一个用微信群联系,一个用手麦也就是对讲机联系。高老红充耳不闻,“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还搞这些。”在机场等活儿,短的要两三个小时,长的要七八个小时。有的司机会用“吃了一顿”“吃了两顿”来表示在机场等待了四个或者八个小时。在这些过长的等待时间里,司机们谈起了所谓的恋爱。
这样的恋爱,成本都消耗在等活儿上。四个小时一趟机场,也就赚一百块。一天跑两趟,不过才两百块。一个月下来六千,去掉乱七八糟的杂费,也不过四千多块。高老红觉得没意思,“工作就是工作,搞对象就是搞对象。”何况在高老红眼里,中年男人三件套:爹妈、赚钱、保命。没有一样跟暧昧有关系的。
后来听说,一个网约车女司机在商业区,被执勤的交警拦了下来,要求出示运营手续。网约车没有手续,警察开了一万元的罚单。这位女司机懵了,联系在机场认识的网约车“铁子”。哪里想到,这男“铁子”反咬一口,“你都不是网约车,干嘛还跑来我们网约车司机的休息室勾搭我们!”大家听完哄堂大笑。高老红见怪不怪,这就是人性。更何况网约车之间纯粹萍水相逢,连同事都算不上。
然而,网约车带来的,与其说是冲击,不如说是约束。特别是外地人,网约车会自动定位到距离乘客最近的上车点,高老红按照定位赶到,却看不见乘客。原来乘客还在寻找上车点。高老红打电话过去,乘客隔着电话叽里哇啦地嚷。高老红也只能大概知道乘客的位置,却隔着电话有心无力,只能告诉乘客按照导航走。以前高老红还有耐心等一等,自从被路上的监控拍下来,扣了高老红违规停车一百块后,他掐着时间,超过三分钟,就在网约车的系统后台报备。这样就算司机取消订单,责任也不在司机了。
高老红感觉世界就像一个庞大的系统。他分不清是交通规则套着网约车的规则,还是彼此之间的规则互相形成的支撑。“以前的规则多简单,只要有'标儿',就能上路。”高老红叹气,“我就是个粗人,搞不懂这么细的规则。”
规则之下,仍要想办法活得更好。高老红坚持的却还是要公平,他不忍“同行”“落难”。
随着电车越来越多,电车的电池在东北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里只能跑一百多公里。冬天,东北的低温让网约车“举步维艰”。出租车们像是默守着成规,大部分还是用天然气,省钱,加气也快。尤其是在冬天,天然气特别扛冻。唯一不好的一点,是要在后备箱里装一个煤气罐那么大的不锈钢高压罐。乘客的东西如果多,再往里面装就费劲了。
这天高老红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电车,一眼就分辨出是网约车。摇下车窗问,果然是跑了不到两个小时、还没跑到充电站,就趴窝了。
“找拖车太贵了,发愁呢!”高老红听完开价,“三十。”一点都不贵,推车要一百二。拖到充电站,花了半个小时。高老红见电车进不去,又跑下来帮着推。
网约车也好,出租车也好,司机们竞争着车技,竞争着运气,又不忍看到对方被困在原地。唯一让高老红觉得扬眉吐气的是,他开车过铁西广场时,常会遇到警察检查网约车的运营手续。
每当这时,高老红会放慢车速,看着那些被警察拦下的网约车。时不时就会有网约车司机从车上下来,正举着手机和警察解释什么。每当这时,高老红就会在语气里带了一些的得意,“一看就是没有运营手续。肯定要罚款了!”“还是要遵守规矩嘛!不然就是不公平竞争。”
每天到了下午四点开始,老高再不喜欢网约车,也会打开网约车软件。这个时间,他准备下班回家。如果单纯依靠路上捡人,难以得到往家走的顺路单。网约车就派上了大用处。
“可以定好自己回家的路线,开启抢单模式。”尤其是高老红开车到了周边的县城,开回市内要二十多公里。高老红舍不得空跑,在县城车停在路边,足足晃悠了快两个小时,终于接到一个从县城回沈阳的顺风车。
高老红二话不说,急三火四地开到了指定的位置。哪里想到等在路边的竟然是一老一小两个人。高老红有点不高兴,这不是摆明了骗人,系统上显示是一个人乘坐。
“两个人的顺风车和一个人怎么能一样呢?”还没等高老红开口,搀扶着老人的小伙子解释道,“我不回去,师傅,你把我妈送回去就行。”高老红有点迟疑地看着那个颤巍巍的老人,“这是你妈?”小伙子见高老红,不耐烦地迟疑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而那位拄着拐杖,看起来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直在两个男人身边沉默着。
“钱谁给呢?”高老红问。男人抬了抬下巴,对高老红说,“我妈有钱。”老太太点了点头。高老红急忙扶老太太上了车。小伙子这才叮嘱了一句,“我妈晕车,师傅你慢点开。”
车子刚发动,老太太忽然说她不想坐在后面,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高老红又下车帮老太太解开安全带。也就这么几分钟,刚才还站在车后面的年轻男人已经不见了。
车子开上了高速。高老红一直担心老太太晕车,每开几分钟就问一句“恶心不?”“想吐不?”在下高速之前,高老红跟老太太确认一下下车的地点。老太太说出了一家养老院。高老红心里一揪。“你儿子一定是太忙了,所以没有时间亲自送你回来。”高老红试图安慰老太太。
老太太的皮肤看起来皱巴巴的,像是失去了水分的核桃。老人不光失去了水分,还失去了眼泪。“年轻人,你就不用安慰我了。咋活都是一辈子。”老太太的话,透着对人性的宽容。
“那他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养老院?”老老红语气里包括不解,也包括不忍。“他也要养活孩子,家里两个小的呢!现在我最大的任务就是别遭什么罪,赶快死。”太太的话,让高老红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你也不用安慰我,我说的就是我的心里话,一直活着也遭罪。”老太太说自己这辈子算是知足了。
到了养老院门口,高老红扶老太太下车。太太执意要给高老红车费,高老红说,“老太太,咱俩也算是有缘分。一百多块钱的事,就当我孝敬你老人家了。”
老太太瘪了瘪嘴,没再说什么。这一百多块钱,估计是老太太好几天的伙食费。
那天晚上,高老红回到家,破天荒地让老婆把家里一直藏着的酒拿出来。高老红的老婆有些惊讶,“你当了司机,不是一直都不喝酒吗?今天这是怎么了?”高老红说,“心里觉得闷,透一透。”
老婆一边把酒拿出来,一边有点担心,“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看一看。别是什么心梗。”高老红没吭声,喝了三口杯白酒,加起来差不多三两。这才沉沉睡去了。
在高老红讲完这件事之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很别看重钱的人。原本还有的一些鄙视,此刻都消失殆尽。下车时,高老红对我说,记一下他的手机号,以后用车就给他打电话。不管几点,去机场、从机场回来,都可以来接我。
我想加高老红的微信。他拒绝了,让我就打电话给他,方便、真诚,“我能听见你说话,不像网络那一套,规矩多,又假又板人。”高老红眼中,网络那一套,到底信不得。
高老红的车丝滑地开进车河,在那些看不见的规则中,坚持着那点他自认为微不足道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