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年先生藏《太平广记》卷尾
明活字本在清乾嘉时黄丕烈等大收藏家已认为是珍贵的善本,其价值可上跻宋、元了。主要原因恐怕还是流传稀少。因为当时不会打“纸型”,不像今天用铅字排好书籍后打副纸型就可长期保存下来,什么时候要印马上可用纸型浇出铅版上印刷机。当时是用铜活字或木活字,排一页就印,印好就拆版,一种书不过印几十部最多几百部,时间一久自然剩余无几。五十年代前期旧书店里还有一些宋、元本,像宋本元、明印的大字《通鉴纪事本末》在上海曾同时出现过两部,但明活字本则罕见如凤毛麟角。以我微薄的能力,能买到傅增湘旧藏的《太平广记》这样一部明活字白棉纸印本的大书,诚可谓欣幸之至!
全书六函三十四厚册,首册有傅氏题记:
按此本字体与隆庆活字本《太平御览》相同,盖即用《御览》字模同时排印《广记》也。其源亦出于谈氏刊本,故卷首仍载谈氏原跋及校勘人衔名,以志所出。余今岁八月薄游申江,见此帙于忠记书庄,有汉唐斋马氏藏印,言为同年宗子戴家藏书。第检 查全部,乃缺佚十卷,抄补十卷,因是无人问津。余属书林老友李紫东代为谐价,以二百八十金议定,九月邮致北来。余箧中旧蓄活字残本数十册,所缺各卷成具,乃撤出补入,交文友书肆重装,遂成完帙。外衣覆以自染高丽旧笺,护以蓝布书函,以免异时取阅频繁,不复经意,更致残缺也。自隆庆迄今,已历三百七十年,此煌煌巨编,未知流转几姓,经前代文人学士之摩挲诵习,以留贻至于今日。其卷帙奇零散(案当脱“佚”字),亦不识始于何时,一旦幸入余手,俾得补缀完成,顿还旧观。倘后世有得此书者,尚冀勤加爱护,勿妄加涂抹,随意委置,庶不负余辛劬补缉之功乎!丙子十月十三日藏园老人记。
《太平广记》傅增湘先生题记
案丙子是民国二十五年。越二年戊寅傅氏辑印《藏园群书题记续集》,收入二十三年甲戌所撰《明本太平广记跋》,系跋十四年乙丑所得谈恺刻本,跋中提到的活字本,自指“箧中旧蓄活字残本数十册”而言。这篇为明活字本《广记》全帙所写题记之未收入《续集》,或系偶然遗漏,或缘内容无关考证而舍弃。至建国后油印《藏园剩稿》时此活字全帙已在寒斋,自更无从抄入。
在傅氏获此全帙之前,提到《广记》之有明活字本的,就我所知,有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和邓嗣禹《太平广记引得序》。至寒斋所藏传写朱学勤批本《四库简明目录》和宣统三年邵章刻印邵懿辰《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则都不知道有这个活字本。1959年出版《标注》增订本,在邵章所增《续录》中始有“明活字本,隆庆时所印,亦出谈刻,与《御览》同时所印”之说,盖即昔年邵章获睹傅藏全帙、据卷首傅氏题记增入。此外,北京图书馆也收藏有一部明活字本《广记》,是何焯旧物,见民国二十年《国立北平图书馆水灾筹赈图书展览会目录》,大概就是邓嗣禹见到的本子。莫目和邵章《续录》对这个明活字本未加评议,北图目则注明“罕见”,独邓氏对它大肆讥斥,说它“字迹模糊,几于不能卒读,而出处遗漏更多,除扫叶山房及翻印小字本外,可谓各本中之最劣者”。则殊非公允之谈。因为这个活字本和万历时许自昌刻本本同出于嘉靖谈恺刻本,而且活字本所据谈刻原缺卷二六一至二六四未印,许本所据则这些缺卷均已补齐,可见活字本所据谈刻印本尚在许本所据之前,何以邓氏对许本推崇备至而对活字本如斯深恶痛绝?书经重印重刻除非由学人认真校勘,总比不上所依据的原本,活字本较谈刻固间增脱误,许本亦何尝不是如此,邓氏自己在序里就列举许本之遗漏或刻错出处者多起,何以对活字本独要求不得稍出差错?至于字迹之是否模糊,由于技术局限,旧时代活字排版往往版面不平,印出后字画墨色确有轻重浓淡不甚均匀的缺点,但并不至模糊到“不能卒读”的程度。真正不能卒读的倒是刻本中某些烂板晚印的所谓“邋遢本”,活字本均属初印,决无此毛病。邓氏编制《广记引得》时年事尚少,学识未充,而轻于立言,如在序中说嘉靖时周弘祖撰《古今书刻》里的常州府刻本《广记》已“难以获见”,而不知其时无锡为常州府属县,周氏所说常州府刻本《广记》即指无锡谈恺刻本而言。又如序中据大公报馆本《藏园群书题记》第一集所收《校宋本太平广记五百卷跋》说傅氏“称谈刻即许刻”,其实误认许刻为谈刻的是校书者清人吴骞,傅氏则纠正吴骞之说,指出吴氏所用的本子是许刻而非谈刻。凡此均可见邓氏读书之粗疏甚至缺乏常识。考虑到邓氏这册《引得》流传甚广,不得不在这里略事辨说,以消除影响(此外被邓氏认为劣本的“翻印小字本”即道光时三让睦记仿刻乾隆时黄晟巾箱本,我三十多年前初读《广记》即是借用吕诚之师所藏的这个本子,刻工纸墨虽不及黄本精美,也不至像邓氏所诟是“字迹不明,错误亦夥”,岑仲勉先生有《跋历史语言研究所所藏明末谈刻及道光三让本太平广记》一文,载《史语所集刊》第十二本,对此三让本就并不怎么否定)。
这个傅氏旧藏明活字本全帙的流传经过,已略见傅氏题记。在流入上海忠记书庄之前为宗舜年(子戴)所藏,宗氏藏书多不加印记题跋,于此活字本亦然。宗氏之前则惟书首钤有“汉唐斋”白文长方印,每册首叶钤有“马笏斋藏书记”朱文双行长方印,末册尾叶钤有“道光□□岁武原马氏汉唐斋收藏书籍”蓝色宋体字双行长方大印,后者是马玉堂(笏斋)纪收书年岁之用的(叶昌炽《藏书纪事诗》马玉堂条失记了这个有趣的印记),□□位置用蓝笔填上“壬辰”,即道光十二年。此外,我还在书里找到一封旧信,信封上题“烦面致胡二老爷安启”,信笺上用潦草的字体写道:
日前所看曹老坤书两部,系同里范二先生之物。老坤今年不能度岁,向范二先生要借念元。范亦不能有,将书两部与老坤,决定实价九十洋,许老坤倘得二书消去,范二先生借十洋与老坤度岁。因此二书俱是实货,大非抄本杂乱无章、假作跋语骗人之物,所以仆敢代为介绍也。并候篴江吾婿日佳。梦庐便具。壬十二月初四日。
信是钱天树(梦庐)写给他的女婿胡惠墉(篴江)的。信中的范二先生、曹老坤均无可考,钱、胡则《藏书纪事诗》各有专条,说胡是“平湖人,道光中藏书家”,并引《曝书杂记》记钱天树所说“《龙龛手鉴》……余怂恿小重山馆丰人购藏不果”云云,所谓小重山馆就是胡氏藏书处,《纪事诗》没有交待清楚。从信中可知当时抄本书之骗人者已多,所以钱天树认为不如买明活字本《太平广记》之类“实货”。但不知怎么胡氏对此《广记》也“购藏不果”,而为邻近的马玉堂所得。据上述印记得此书在壬辰岁,钱信之“壬十二月初四日”当也是壬辰,大概书先去胡家,时逼年关,胡未买成书旋入马家。这封信被胡随手夹在书里,书虽经改装而信仍保存勿失,足见历次的收藏者以至装订工人都是内行,懂得这是一件文物。
我在上海得到这部宝书也有一点小故事可说。记得是1952年秋天,思想改造、院系调整之后,听人说余某开设的小书店诵清阁买到一批明版书,有部明活字本《太平广记》好像不全云云,我抽空去一看,六函书是翻乱了,但点一下实无短缺,正好拿到一些稿费,就三言两语很爽利地买了下来。后来和修文堂的孙实君等老资格书业人员谈起,知道他们也去看过,都误认为不全而未买,否则要入寒斋就不可能这么容易了。诵清阁这批书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都钤有戚某的印记,戚某是书画家戚叔玉的老弟,抗战胜利后因反动派内部矛盾在上海被杀,这些印记当然不免是寒具之油,而且也刻得不好,不如傅增湘所钤的雅洁。傅增湘在此书上钤印极夥,和他在宋本书上加钤的差不多,足见他对此书之宝爱。此外书上还钤有“忠谟继鉴”之类的印记,当是在傅氏之子忠谟手里流散出来转入戚某之手的。
我得此书时福州路传薪书店还有一部明活字本《太平御览》,好像不全。我想买来和《广记》配对,刻一方“双太平盒”之类的印章以自憙。跑去一问,刚卖掉。好在《御览》印本多,卖掉了也无所谓,就找吴朴堂单刻了一方白文的“广记盦”钤在书头上。十年动乱后期又请钱君甸给我刻了“心太平盦”朱文小印,人家问起来推说是沿袭陆放翁的斋名,是心赏我所藏的《太平广记》,其实是在动乱中力求内心太平不受干扰的意思。
得书后龙榆生师曾在书尾题诗:“巨编活字几流传,弹指今垂四百年,不负藏园珍重意,归来堂上袅茶烟。”
来源:黃永年著《树新义室书话》,西安:未来出版社,2016年9月
排版:百揆
书影图片来自韦力先生公众号“芷蘭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