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觉得寂寞,我很想看清历史上,一个人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
比如苏东坡,那年他在涛急浪高的海南岛上,知己甚少,身影凋零。这个流离的大文人,从惠州跋涉,穿过艰难行程上了海南岛,最先想起的一件事,就是为自己订造一副棺材。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他忍不住凄然地想,这或许将是生离与死别。不过这个60岁的旷达老头儿,很快振作起来,为海南人民办了许多实事。他和当地百姓亲如一家人,“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还用一个荷叶酒杯与人喝酒,每喝必大醉。儒家的坚持,道家的豁达,都流在苏东坡的血里,余光中总结:“这是一个中国人一提到就会引起亲切敬佩微笑的人。”
900多年后的月光下,我还能够与苏东坡相逢一笑,依稀望到当年他住海南岛茅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这是彼此的幸运。我的血里,没驻着他的血,但谁说得清楚,在我精神的气象里,有没有他遗传下来的气流?
我能够穿越历史微弱的烛光,去看望一下那些曾经烛照千年之人,寻觅一下他们在大地上留下的足迹,这是因为文字的记载。但那些永远沉默在大地之下的小人物,我已无法寻踪。大地,其实比天空更辽阔,它自古就是人类生活的床,人最终,还得化为一缕尘埃落地。
当我人到中年,对一些历史人物有了某种程度的关切,还常常在霜色覆盖的梦境中与他们再次相遇。我发现,我是想与他们在精神气血上来一次接通的,那是我沸腾身体里一次嗷嗷待哺的想念。可我的郁闷也产生了,我的祖宗呢?那些一站一站为我生命接力传递的人呢?他们在我生命河流的源头,在岁月无边落下的天幕中,音容笑貌已无法显影。当我埋头这样寻觅,昂首时眼神空洞,我感觉是大地上的一个孤儿。
是年农历中元节,我和一个朋友去乡下祭奠他的先人,朋友一把按住他那一直心不在焉的儿子的头,大声唤他:“这是你高祖祖啊,快磕头!”懵懂的孩子跪下来,磕头燃香。在孩子的心里,他那祖先是模糊的。每年这个时节,在这个大地板图上快要消失的一些乡野,从城市里四面八方赶回来的人,为他们的祖先燃起祭火——这是孤寂山野里最后的星星之火,到底能否燎原,谁也无法估计。一些先人小小的土坟,已在一次一次挪动中消亡殆尽。连我老家山梁上一块巨大的山石,也在荒野中被吹成了漫天风沙,如落发一样飘零,而今它瘦多了。
还有一次,和朋友途经一个土坟旁,我突然看到一个白色东西,探头一看,妈呀,似乎是一个已如化石的头盖骨,白生生的牙还在,像是在呼喊。是哪一次狂风与暴雨,哪一场山洪与泥石流,让这块头骨化石流落到了荒野?或者,是欲与他(她)传世的亲人等待一次温情的相逢?我蹲下身,拾起这块“化石”,找来一把锄头,把他(她)掩埋进了土里。
记得读过一篇文章,说一个人从自己父亲母亲开始追溯而上,溯流到300年以前,参与创造我们个体生命的人,达万人之多,可以成为驰骋在茫茫草原的一个铁甲之师了。这些人,只要一个链条断裂,这个生命就不再是你。读这篇文字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今年春天回到乡下,在山梁上远远望见,78岁的堂叔吆喝着一头牛犁田,他那佝偻憔悴的身影,那么卑微细小。我高喊:“叔,叔,我回来了!”叔根本听不见我的呼喊。
这大地上一个一个的人,在时间无垠的风中,被吹得如同一张纸那么薄。所以,大地上的人们,应相互怜惜或者缅怀。
编辑:高敏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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