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万仞峰最近的一个村子叫陈家村。
村口有间酒家,名曰登云台。老板叫陈季长。此人据说早年间读了二十几年书,屡试不中,眼看家产将尽,便干脆咬咬牙娶了这家酒店老板的女儿,接手老丈人的生意做起了掌柜。
如此一来,生计倒是没了问题。但日子一久,却倍感无趣起来:陈家村地处偏远,又是大山脚下,来往的都是些贩夫走卒,虽能帮衬生意,却没有几个能入得了他的眼。日子久了,陈季常便常常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来,于是生意闲暇时,便终日望着青山发呆。
这晚却不同,虽已酒过三巡,平日里不胜酒力的陈季常扔兴致高昂,和面前得少年高声聊着天。
“客官你有所不知,这店本叫福旺楼,那是我家老泰山起的,讨个喜气罢了,听着就俗气。后来我给改了,现在叫登云台,怎么样?是不是风雅得多?”
“为何叫登云台?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陈季常干了杯中酒,将酒杯重重的墩在桌上,抬起的手在空中划拉了半天,最终指向后院的方向“此处三万六千峰,最高的叫做万仞峰,老话讲的好:万仞峰高逾万仞,凡人只见半山中。半山中有一云台。有此一故,便有我这店名,客官你一看便是有读过书的,你来评评理,这店名起点好是不好?”
少年话不多,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轻声道:“有些意思。只是这些年来,万仞峰是真的无人登顶么?”
“绝对没有!千真万确!”不等少年说完,陈季常便打断了他“莫说是普通人,就是那些日日扑猴的猎户们也没有谁能见得到云台的,常有人抱怨,说现在猴子难抓,一有风吹草动便疯了似的向云台那边逃。一旦近了云台,便不好再去扑捉,只能悻悻而归。”
“捉猴子?”少年不解“捉猴子做什么?”
“吃啊!”陈季常瞪大了眼睛看着少年。“几年前吧,那时候还没有我家大柱,打城里来了一伙人,指名要收山里猴子。说是要贩到城里卖钱。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要的是吃那猴脑!”
“你知道怎么吃?”陈季常凑近了少年,也不等回答,自顾自的一边比划一边说起来“就这样,在桌面上开个洞,将猴子捆住,只漏个脑瓜顶出来,一勺砸下去,哎呀!”说到这里,陈季常身体猛烈的抖了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自己就是那只被开了顶的猴子。
“就这么活生生敲开脑壳,再浇一勺沸油!”
陈季常就这么说着,表情不像是描述吃食,更像是在控诉什么。
“这山上猴子多,赶上天气好,满山满树的全是,早些年还经常结了队的下山来偷吃的。自打那些商人一来,便一日日的少下去了。可那些人不罢休啊,加银子收,这十里八村的猎户们全都被他们鼓动起来做了这营生,看看如今,还见得到几只猴子?全让他们给捉去吃了!”
也许是读过几年圣贤书,多了些怜悯之情,陈季常又感叹起来“本是比邻而居,猴子虽非人,却也是条性命,怎么随便就抓了去,活生生敲开脑壳吃掉。便是畜生相食,也不该这般肆意血腥!造孽啊,造孽啊!”
然后感叹归感叹,伤怀之后更多的还是无奈,毕竟这僻野之处,手中有银钱吃肉喝酒的恰恰还是这帮猎人,想想家里的老老小小,陈季常终是没了言语,末了只能赌咒般的说一句:“最好那些猴子都逃到万仞峰去,过了云台便谁也抓不到了!谁也抓不到了!”
-2-
陈季常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少年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转身出了酒店。借着微微的晨光朝万仞峰方向走去。
云雾缭绕间,一首小曲自重山之中飘出来,声音并不大,却无限悠远,于层峦叠嶂间荡来荡去,久久不绝。
“万仞峰 高万仞
顶上住了个泼猢狲
如意金箍头上戴
官拜南天门,堂堂弼马温”
循声望去,一眼认出所要寻的去处----此间号称三万六千峰,然而层峦点整之中,最高的那一处却是独一无二,远远望去也见不到山顶,只见到山峰拔地而起耸入云霄。云霞环绕之下,几只苍鹰在半山腰盘旋。
哪里是山峰,简直就是当年顶天立地的定海针。
“花果山 水帘洞
猴子猴孙万骨坑
美猴王儿一振臂
百万妖灵成怨魂”
越往山中走,曲子便越清晰起来,绵绵不绝于耳。上山的道挺宽,两辆马车并行也不会觉得拥挤。显然是修过。
昨日里陈季常提起过,为了多捉猴,商人们不但开出了更高的价钱,还花钱开山铺路,甚至在半山之中搭起了屋子,供抓猴的猎人来往歇息。
然而即便如此,猎户们所得还是越来越少,于是有些人索性住在山上,于是小屋变成了大屋,能过夜能开伙,甚至还有暂存猴子的牢笼,猎户们白日里满山下套抓猴,夜里回到大屋里歇息,一呆就是十天半月。
天越发亮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最先是一对父子。
父亲走在前面,满面疲惫,看样子是补猴归来,但似乎收获颇微:肩上的篓子里只有一个小猴。
后面跟着的男孩约么七八岁,大概刚挨了揍,小脸上红色的巴掌印还未褪去,一副恨恨的样子却又不敢声张,于是折了树枝使劲戳弄那猴子,戳的小猴吱吱叫唤。
少年见了,叫住那小孩,从兜里掏出些果子递给他,教他喂小猴。
那孩子接过果子,却先选一颗塞进自己嘴里。牙齿刚碰破了果子皮便呸的一声吐出来。
“这野果人吃不得,只有猴子爱吃的”少年笑道“你去喂拿猴子,比戳它有意思些。”
孩子将信将疑,把手里的果子伸向篓子。小猴一把抢去,塞进嘴里使劲的嚼起来。边吃边用黑溜溜的小眼珠盯着孩子手里的果子,渴望而又畏惧的表情逗得孩子笑了起来。待猴子吃完便又喂了猴子一颗。
然而果子终究有数,小猴又吃的太快,一刻之后,无果可喂的孩子又重复起戳猴子的游戏,弄出比之前更大的声响来。
少年摇了摇头,不再理那孩子,继续前行。
没有人看见他双眉紧皱,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线天。没人看见他鼻翼微颤,吓得躲在暗处的山神土地四散逃开。
再遇到的是对爷孙,这家似乎家境好些,老头儿赶了马车前行,车上堆满了装着猴子的竹篓,整整两层,用结实的麻绳捆着。
老头的小孙女坐在旁边,小姑娘扭着头,眼睛一直盯着身后竹篓,竹篓里面有一只弄折了爪子的猴子。她想伸手摸一下篓里受伤的猴子,却又畏惧于它们锋利的爪子和呲出来的长长的獠牙。她小声央求爷爷停下车来看一看猴子,然而老人却顾不得那么多,天黑之前必须要将猴子交到主顾手里,不然是要扣银子的。再说这些猴子送去便是被吃掉的命,只要不死,谁会管它们伤的如何。
小姑娘哀求无果,只有鼓足了勇气,掏出怀里的手帕想帮猴子擦擦爪子上的血迹,谁知刚一靠近,就被笼里伸出的几只猴爪挠到,白嫩嫩的小手瞬间多了几道血印子。
也不知道是疼还是怕,小姑娘捂着手嚎啕大哭起来。
老头只好一面柔声哄着女孩,一面从怀里掏出些吃食递过去。马车的速度却丝毫不肯减慢半分。
少年沉默的看着,什么都没有做。他继续前行,下山的人越来越多,但他再不为所动,只循着耳边愈来愈近的曲子,迎着顺山而下的人群朝山上走去。
“三目郎调听宣不听
藕莲子扒过龙王筋
到头来终是入天庭
不似你泼猢狲
生在东临海,偏去念西经”
日子已过去大半,少年依旧不慌不忙的走着,眼看着身边一群群人的过往,似乎根本不担心渐渐阴沉下去的天色。
山中的大小屋子逐一出现,又逐一被甩在身后。隐没于重重山林之间。就仿佛它们从没有出现过,以后也不会存在。然而越往山上走,雾气也越重,少年伸出手来,五个指头间仿佛有一丝云彩在飘荡。想来距离陈季常说的登云台不远了。
直到少年看到了那所大房子,看到了陈季常口中的那杆挂着斗大的“止”字的高杆。这就是登云台前的最后一处歇脚地点了,少年隐约看见房子里晃动的人影,听到屋后被关在笼子里猴群愤怒而不甘的哀鸣。
在他身前十丈的悬崖边上,一个老者席地而坐,口中轻声吟唱的,正是一路上听得那首曲子。
少年停下来,整了整衣服,冲着前方那个精瘦的老翁行了个大礼:“见过前辈。”
“不敢当不敢当。”老翁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他。“不带器具,如何抓得住猴子?”
“不抓猴子”少年道。
“不抓猴子,来此做甚?”
“上山顶去,见猴祖宗。”
“哈哈哈”老翁仰面大笑,忽然间狂风骤起。
树歪了,屋子也歪了。人吹倒了,梁也倒了。八尺高的汉子被吹的直栽跟头。就连终日雀跃于枝桠之上的猴子也都纷纷落地,力气大些的也只能抱住树干瑟瑟发抖。
可少年未动:人不动,衣摆不动,连眉毛发梢都未曾有一丝颤动。他的眼眉依旧低沉,双目成线,分不清是睁是闭,却有精光漏出,只一星一点散开来,遮住一方天地,抵挡这狂风暴虐。
咦?有些本领
老翁再笑,狂风渐渐势微,顶上的云头却迅速聚集起来。
三万六千峰,万千云霞藏其中,这些谁也说不清楚,然而这老翁却像是能号令它们一般,短短的几息之间将它们聚集起来。洁白的,金彩的,乌黑的,火红的,各种颜色的云团聚合在一起,翻滚着挤压着,隆隆的响起来,像极了天庭的战鼓,又像是愤怒的龙吟,此刻的万仞峰上,万物颤抖,生灵俱伏,一派神罚场面,吓得土地山神们都伏在地上抱紧了头,各自祈祷这可怕的情形快些过去。
“你想见猴祖宗?”
老翁话音刚落,空中亮起,一道闪电劈下,正中少年!
接踵而至的,是第二道,第三道,第九十九道!
碗口粗的闪电,暴雨狂侵般落在少年身上,将少年团团裹住,炸出漫天火花。
“呜。。”千里眼捂住了眼睛,这电光太亮,闪得他几乎昏厥。
“呀!”千里耳封住双这耳,雷声太响,振聋发聩。
少年挺立不动,任由闪电倾泻在自己身上。
衣服烧尽,露出白净而健壮的胸膛和手臂。胸膛与手臂被劈碎,现出
了铮铮白骨。白骨仍然被劈碎,化作一团黑烟,四散飞去。
“你,拦不住我。”
老翁身后,少年轻声道,原来那黑烟,已跃过老翁,重又聚在一起,现出少年模样。
竟没有一丝一毫损伤。
下一刻,老翁不再狂笑。
云团散去,星空朗月,响彻群山的调子再度响起来,似乎刚才什么都
没有发生过,只有悠悠的调子还在继续。
“齐天圣 齐地圣
七兄弟一个都不剩
你本是石猴天地生
怎得拜个荒唐僧?
莫非是憨痴愚呆蠢
贪图那骂名:斗战神?!”
传说万仞峰远万仞,半山便已入云中,终年狂风大作,凡人再不得向上。然而少年越过老者,沿着陡峭的悬崖盘山而上,那里既没有风,也看不到半缕云彩。唯有一片漆黑,抬起头只看见天上点点繁星,低下头是山底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此刻的天上与地下,何曾相似。
上天为仙与落地成妖,究竟有何不同?
少年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于是他问过许多人:父亲答不上来,师傅笑而不语,老猿连听都不愿听到。若是熔岩那老头子还在,想必愿意絮叨几句,只可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想起故人,少年抬起手想摸一下颈间挂着的小珠子,谁知珠子突然热起来,久久不退。
到地方了。
忽然一转,眼前豁然开朗。
高耸入云的山峰不见了,脚下铺满云彩,随风轻浮。眼前是无穷无尽的果树,各色果子挂满了其间。
虽然是黑夜,却并不暗,月光洒满林间云幔,一片祥和。
除了这些,其余全是猴子:寻常的猴子,巨大的长臂猿,马猴,猢狲,三尺有余的山魈,林林总总百十类,密密麻麻千万只,全都静立不动,睁大了眼睛望着少年。
一只身材矮小的猴子分开猴群走了出来。
这猴子一身银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两只鬼火般的绿眸子异常发亮。它盯着少年,直起身,将前爪合拢拜了拜,全当行礼。开口道:“大王已有百年未见生人,今后亦不会再见,还请上仙见谅,莫要强人所难。”
“我乃妖族。”少年道。
“大王有令,妖族也不见。”银猴开口,语气坚定。
“是明王派我前来。。。”少年又开口,却又被猴子打断:
“明王?不识!”
“我家师尊。。”
“我家大王已入佛门,一不问三界诸事。二不会陈年故友。上仙请回吧。”银猴回话快而绝决。不带半点情绪,冰冷的如铁石一般。
”既然如此,休怪我动手!”少年低吟半句,突然伸出了手!
这一下来的极快,那银猴转了身想跑,可惜连前爪都没着地便被少年牢牢的攥住了脖颈。
“既已皈依佛门,为何还自称大王?!”
少年越握越紧,银猴也越发挣扎起来。然而却没有半分用处。眼看着动作慢慢缓了下来,像要断气一般。
“放肆!”
猴群中传来一声怒吼,一只身材高大的山魈昂然站立,单手较劲拔出颗果树握在手里,咆哮着直向少年而来。
那山魈本就身材巨大,越朝少年而来还越发变大,两三步的功夫便长高到十余丈,奔走间震得云霞乱飞,巨大的脚掌落在地面上,隆隆声不绝于耳。
就在离少年七八丈的地方,它却再也前进不了了。
云层中徒然伸出的两只大手,牢牢握住了山魈的脚腕,将那双脚掌生生留在原地。
这一切来得太快,山魈根本稳不住身形,猛地向前倾倒,然而身子还未及地,云层中突然伸出无数黝黑的手臂来。
这手臂极多,层层叠叠数不清楚,五指上又带着锋利如刀的尖指甲,一齐朝着山魈的身体抓去!这一抓,便生生挖掉了一块肉!
那手来的极快,去的也极快,一抓之后再不逗留,直接缩回地下。第一批手臂刚缩回去,第二批便伸了出来,如是几轮,也不知伸出了多少利爪,硬是生生将硕大如小山一般的山魈抓得只剩下一副白骨架子,而此时,白骨竟还没落地!
银猴见此情景,居然吓得连挣扎都忘了。一直如鬼火般闪烁的眸子迅速黯淡下来,远不如先前闪亮,却依然不甘的跳动着,犹风中之烛。
“哼”少年鼻息微动,一挥手将银猴甩出好远“一路上山来,那歌谣听了许久,这三界之中,除了你家祖宗自个儿,有几人敢如此冷嘲热讽?明明心有不甘,却只敢缩起头来,唱曲愤天的自怨自艾起来啦?
”“莫非真如传言所说,齐天大圣美猴王,早已被五行山压断了脊梁,被紧箍咒束缚了斗志,被斗战圣佛的虚名掩了本心,被那诸天神佛磨平了野性?!”
-3-
少年抬起头,看着面前无数忽明忽暗的眼睛,他想起了忘川河中哭号的性命。想起了身在其中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距离的直视的那些目光:那些无助的恨意,疯狂的斗志,不甘的渴望再战一场的的情绪。
然而如今的它们失了驱壳,更没了灵韵,甚至不能入六道进轮回。只能变成一缕无用的气息苟存于世,终日悲鸣哀嚎。
少年低下头,看着脚下:白色的,干枯的,大小各异的枯骨。他想起了方才满树的猴子,想起了凶神殿中被魔头藤蔓吸干的师兄弟。这些仿佛前一刻还活生生存在着,下一刻便不再动弹散落一地的身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少年默念着师傅的话,突然笑了起来。
既然天地不仁,何必遵那天条?既然万物均为刍狗,为何他人做得云上客,我辈只为泥中骸?
“来吧”少年伸出手,掌心的气息弥散开来,渗入层层的魂灵之间“我带尔等了结夙愿”
少年闭上眼,散开的气息凝成锁链,拽住魂灵吸入掌心。
四周的魂灵开始聚集,那些困惑了百年的怨气顺着锁链,汹涌着,前
赴后继的向少年的掌心涌去,没有丝毫的抵抗甚至犹豫。
“看到了吗?!”少年道“你的猴子猴孙,当年的兄弟和下属,他们的心中崇拜的,本是不信天道振臂反抗的美猴王。他们不信这生来为妖只能终日惶惶的命运,想要追随你攻上天庭,见一见云端之上的天地,斗一斗自命不凡的神灵。而你,背了初心,逆了众意,去追随那金蝉子,取什么狗屁经书,普度天下众生?”
魂灵渐渐的稀薄,浓重的墨色变了黑色,黑色又成了深蓝,星光透进来,照亮少年的脸。
这是一张平静的脸,唯有微微翘起的右嘴角显示出它主人的轻蔑之情。少年双目紧闭,只能看见细而长的眼缝。鼻翼随着呼吸轻微的动着,而气息却不如上山时候悠长。显然,面对这传说中的人物时,少年还是有些紧张。
“带走吧!都带走吧。”
良久,少年对面的石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花果山,狮驼岭,大雪山。南天门一战,我妖族死了多少子孙。五行山下五百年,为了救我,七兄弟半数殒命。那地藏王老儿强销生死簿,这些魂灵入不了轮回,只能跟随于我,可我哪来的办法教他们解脱?!”
“唐僧答应我,若是保他取了西经,待他回复了无上法力,我这些子孙们或许会有个好归宿。”
这便是,大圣的声音?
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斗战胜佛?
少年心头一颤,这垂垂老矣的声音,怎能是出自多少妖族魂牵梦绕的英雄人物之口?
真让他们听到了,恐怕只会叹息自己白白期盼上百年!
“在你之前,你父亲,来过这里。”石桌后头某块石头开始龟裂,细小的渣滓随着裂缝落下来,发出细小的哗哗声,但在少年耳中,却如雷霆一般。
“在你父亲之前,你祖父来过,大鹏来过,巨猿来过,你师傅也来过。然而何用之有?”
“为何无用?”
“为何?”石渣落尽,一副苍老的身躯露了出来:僧鞋布衣,黑色的腰带,皮包骨似的手臂与脖颈,白毛丛生的猴头上,一双眉毛二寸有余,若不是头上的金箍。哪有人会相信眼前的这个老猴子竟是当年震惊三界的人物。
“五行山下五百年,灵韵早已经被吸得所剩无几。这金箍儿又是何等厉害,能阻我吸收天地灵气。如若不然,西行路上那般腌臜小鬼,你以为我会真的惧怕他们?”
“齐天大圣美猴王”猴子叹了口气“黄金甲来紫金冠,定海神针手中攀。五百年前诸多事,茶余饭后作笑谈。我一块大限将至的枯石,却又如何能担得起妖族众盼?”
“大限!”这是少年第一次吃惊,他知道五行山里的秘密,亦知道所谓紧箍咒并非只是教人头疼。
所谓天地之争,不过是灵韵之争。人参果树,蟠桃园,便是吸取天地间灵韵的神器,然而上仙贪得无厌,还要骗得世人修炼,所谓道家的渡劫,佛家的涅槃,无非就是将人世间那些痴于求仙之人千辛万苦收集来的灵韵据为己有。
跳出三界外不堕轮回的大圣,居然也会有大限。是少年所不知的,大限将至这四个字,如一记重锤,重重的砸在他心中,一路上准备的千言万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人知道。”猴子坐在那里,手抚着石桌,像是抚摸着自己的孩子般温柔。“冥界之事我已知晓,所以才容你带走他们。我寻找了近百年,苟且于此,就是为了让他们不至于无处可待。如今交予你,已经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了。”
少年睁开紧闭的眼睛,瞬间精光乍现!一片明亮的火红照耀开来。“
便是大限,我也愿帮大圣战上一战!”
“哦?”猴子抬起头,皱纹层生的老脸绽开了笑容“千年了吧?妖族还没有失了血气,好啊!”
猴子睁开眼,金光四射,整个云台便笼罩在光线之中。金光太盛,哪里还看得到少年眼中的红色,不仅如此,连少年的瞳孔中都隐隐映出金色来。
火眼金睛!
金色的光,包围了少年,也包围了那些还没有吸尽的魂灵,而猴子已经飞身其外。迎着猎猎的风,浮在半空中,抬头望着天。
少年随着猴子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在天空的西北角里,一团异样的亮光在闪动,先前没有注意,只以为是星光,而现在仔细观看,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耀眼的白光在飞速移动,周围翻滚的气团吞噬着一切,纵使之前大鹏与弥勒一战,万年道行的殊死决斗,也未必有此时的白光中的气势盛大。那白光似乎根本不属三界之中,就好像是一股撕裂的天际的什么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万仞峰而来!
近星而星灭,进空而空裂。此刻的苍穹,就像是被刀划过的灯笼纸,漏出了长长的口子。
“这就是大限。”猴子看着少年道。语气竟是如此的平和,又是如此的坦然。仿佛在谈论一件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即使跳出三界不在五行,却依然要受此考研,而我这半残之躯,已经绝无可能挨过这一回。这些魂灵,便是我能留给妖族最后的一丝力量,你绝不可辜负于我。不然。。。。”
“不然。。。”猴子笑起来,“哪里还有不然?!今日以后,便不再有我,我又有什么资格和你说不然。”
“大圣!”少年想要向前,然而那金光罩着,他根本无法移动哪怕一步,与老祖平起平坐的人物,即使再如何衰弱,又岂是现在的他可以比拟的。
“大圣?”猴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咧嘴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更皱起来,多了几分邪气,却也多了几分狠戾。
猴子伸出右手,大喝一声:来!
一声巨响,整个万仞峰开始坍塌。
巨大的山峰滑落下去,扬起尘土,伴着隆隆声笔直的向下飞去,途中砸到其他的山石,就一道化作碎块继续向下。
一切来得太快,只在一刹那,山中熟睡的猴子与猎人们来不及醒便已失了性命,而山下村庄中的人们,被巨大的声响惊醒,无头苍蝇般的四散奔逃。
碎裂的万仞峰中心,一根棍子飞向猴子手中,棍子上五个大字:如意金箍棒。
猴子握住棍子舞了个花,看着少年笑道“我是齐天大圣啊,怎能没了它?”却又脸色一变叹了口气,“若是没了它,那该多自在?”
少年知道,猴子是再说头上的箍儿。此时他的耳边有些嘈杂,那是山石坠地的隆隆声和山下百姓的呼号声。然而猴子这一句,却分外清楚。一股心酸的感觉涌起来,少年眉头皱了皱,忍住了什么,开口道:”有没有它,您都是大圣!”
“说得好!有没有它,俺老孙都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猴子大笑起来,瘦小的身躯在风中抖动,身上破旧的布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黑色的腰带上下翻飞。突然让少年想起了师傅教他看的那片残影。
“贼老天,吃俺老孙一棍!”怒吼惊起,猴子的身影也高高飞起,那根曾经的撼动天地的神兵,带着一代妖王最后的狂傲与杀意,重重的击向空中那片白光的中心!
天空是那么明亮,少年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个渐渐溶入这巨大明亮中的身影,这即使自己用尽全力也依然无法打破的罩子。让他真正明白了孙悟空这个名字。
老祖敬之,师尊重之,众神惧之,群妖爱之。若没有实力与血气,哪配赢得这些?即使五行山下五百年,即使紧箍咒加身,却又如何挡得住这般英武?
天庭玉帝,西天如来,用尽力气不就是要扳倒这面树在妖族心中的大旗么?然而他们成功了么?那最后一声怒吼,必将流传在妖族心中,这便够了!
在一片金光的笼罩中,于体内万千妖灵的哀嚎中,泪流满面的少年倒地跪拜,长伏不起。
-4-
陈季长又喝多了。
少年走了之后,他便又没了说话的人,虽然这属常态:来往的贩夫猎户在他眼里不过是粗鄙之人,偶尔路过的文人雅士却又嫌他粗鄙,能和他对坐而谈的本就不多。
喝多了的陈季长就趴在桌子上喃喃着那些念叨了千百遍的老话:“都爬上云台去,都爬上去!让他们一只也抓不着!一只也抓不着!”媳妇关了店门便自己去后面睡了,留他一个人呆着。
夜半时刻,巨大的响动惊醒了陈季长,随之而来的是周围纷杂的痛苦的哀鸣与逃命的呼号声。待他摇晃着站起来,点着火把,跌跌拌拌的跑到后院,才发现媳妇和儿子睡的卧房早已被巨石砸得粉碎。
这下陈季长的酒意醒了个通透,他疯了似得奔过去,想要挪动废墟上的石头。然而三四百斤的巨石又怎么可能仅靠他自己挪开。他终于放弃了努力,他转过身,面朝着仍然坍塌的万仞峰,看着连绵落下的山石,颓然跌坐下来,嘴里喃喃的骂道:
“报应啊,报应到了啊,我早就说过,同是天地所生,却非要分出个人与畜生。猴子也有祖宗庇佑,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却为何这般残暴肆虐。你们不信,你们偏不信啊!如今报应到了,到了吧?!”
说到此,陈季长突然想起,前半夜来了个猴贩子,正住在客房,现在也不知如何了。他跳起来,朝着客房跑去。
推开房门,看见一块锋利的山石,如凿子一般穿透了屋顶,将猴贩子正正的钉死在床上。墙角篓子里猴子安然无恙。陈季长连忙打开笼子,猴子却已呆若木鸡,任凭陈季长怎么呼喊拉扯都不敢出来。眼见山石越来越密,陈季长心里越发着急,举起火把照着猴子屁股捅上去,那猴子吃了痛,终于嗞哇乱叫着逃了出去。
“快走吧!你那祖宗显灵啦!快躲上云台去,叫那帮人再逮不到你。”陈季长大叫着。“上云台,云台!”他手指着万仞峰的方向,却被那里的景象惊呆了。
巨大的白光中,一个身影手持着比自己身形不知道大多少倍的棍子,直冲云霄,怒砸下去!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多少年,多少梦,多少次酒醉时念起的情景,如今就真的在眼前。陈季长使劲揉了揉眼睛,。呆呆的看着天空中那道影子,慢慢消失在白光之中,终于不见。
此时的客栈早已倒塌,而陈季长却未曾有一点知觉,或许是多年好生的福报,一片瓦砾中的他居然存伤未沾,全身上下连衣服都没有刮破一处。
天空之中,吞噬了猴子的白光慢慢的消散,被划破的地方也恢复如初。而万仞峰已经不见了,坠落了大半夜的落石将方圆十里内的生灵灭得一干二净。硕大的一方天地,只剩下三个生灵:天空中长拜不起的少年,院子中仰天呆立的陈季长。
还有一个,跪在万仞峰脚下,运足了气,大声唱着:
“天也长 地也长,
阴谋诡计中间藏,
纵使身陨魂不散,
齐天大圣,美猴王!”
编辑丨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