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闸蟹最好的季节就在眼前。
浓稠丰腴、口感美妙至极的金黄色、金红色蟹黄、蟹膏、每年到这个季节都让无数中国人乃至韩国人日本人垂涎欲滴、梦寐以求。是的、实在太好吃了。这种味觉记忆一年一年地持续下去、无法抗拒。
然而、出事了。
10月24日、台湾的所谓『衛生福利部食品薬物管理署』在对来自大陆的42批次大闸蟹执行检查之际、在其中8个批次、总计427650公斤（将近43公吨）中发现了超基准的二恶英。其中最严重的部分超基准高达7倍。
二恶英是毒物、非常毒。和前一段时期甚嚣尘上、颇为大惊小怪了一阵的红糖致癌事件存在本质上的区别。首先、二恶英是世界卫生组织WHO旗下IARC指定的第一级明确致癌物、和红糖中的所谓丙烯酰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其次是剂量。超基准高达7倍是什么概念？——一个平均体重（60公斤）的成年人只要这一批超7倍大闸蟹里随便吃过一只、就超过了人体允许耐受限值。而日常生活食品中极度广泛存在的丙烯酰胺、正常情况下每天拼命吃使劲吃、一天能够摄入的总量距离能够真正引发忧虑的水平还很远（今后蕨经还会进一步分享这方面的细节、但是这里不展开了）。
二恶英的猛毒还不仅仅是致癌。当一次性摄入剂量过大时、还能引发严重的急性中毒——急性肝功能损害、全身性皮肤损害等等。长期慢性摄入、哪怕每次都是小剂量、都可能致流产或者畸胎。总结一下的话、
二恶英具有这么几大毒性：致癌性、生殖毒性、神经毒性、免疫毒性。
同时、本次出事之前、已经有相当量的有毒大闸蟹在台湾市场上流通、很多早已被台湾人吃下肚里去了。
事态非常严重。
更加严重的是恐怕大多数国人都还不知道：剧情完全相同的这类事情、近几年连续出事、而且差不多都在这个季节。
↑2016年11月、日本媒体报道香港食品卫生管理当局查出进口自中国大陆的大闸蟹二恶英超基准5倍。日本媒体庆幸于出事的两家水产公司并没有对日本进行出口。结果第二年2017年的香港因为来自大陆的大闸蟹供应骤降90%、一些饭馆还不得不进口欧洲的大闸蟹、成为了一道奇怪的风景。
↑只要不用百度、以谷歌基于关键词『大闸蟹』&『二恶英』一查、出来的结果就是那么丰厚。。。
但是、这么毒的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个字：烧。烧什么？
烧垃圾。
↑这是日本东京隔壁埼玉县的二恶英发生情况。在日本、几乎所有二恶英都排入了大气中、
向着水域排出比例为零
（但是即便如此依然会有二恶英最终经由大气回到水体中）。虽然具体比较复杂、但『焚烧』占据了极高比例：除了工业来源之外、剩余几乎全部都是烧（78%）、包括很多人根本想不到的火葬场。须知这是日本的情况、在中国的话、
基于总体非常粗暴野蛮的焚烧方式、
可以说即便占比和日本一样、其产生的绝对二恶英量恐怕与日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大闸蟹体内检查出来的二恶英、充分说明了中国的二恶英污染大量进入江河湖泊等水体、说明中国在污染维度和深度方面和日本截然不同。
二恶英主要通过食物和空气两大渠道进入人体、绝大多数来源于食物。进入人体之内就开始浓缩、这样的生物链浓缩规律在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方式无时无刻不在生物圈中演绎着。
二恶英特别容易溶于脂肪（脂溶性）、
因此很容易出现在鱼、肉、乳制品、鸡蛋之中。源于蔬菜的比例则少得多。入住人体之后的二恶英也大部分储存到脂肪中、以非常非常缓慢的速度排出体外。这个速度慢到什么程度？——
人体要用7年左右时间、才能将体内存有的二恶英量的一半排出体外。
在讲述丙烯酰胺的上一篇蕨经文章中提到了每日耐受摄入量（TDI）概念。如果一辈子不得不接触二恶英、但又希望不要出现健康恶果的话、目前判断的TDI为每公斤体重只允许摄入4个pg。pg虽然是个重量单位、但是非常冷僻、这是因为pg实在太小了：一个pg是一个picogram、相当于1万亿分之1克。因此如前文所述：当某批大闸蟹被查出超基准高达7倍时、这批大闸蟹里你只要吃了一个、你就完美地完成了你的TDI任务了、当然这样的超额完成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通常一个人一天的二恶英摄入量。
江河湖海。海足够大得以稀释、江河足够流动得以排出。
而剩下的湖、恐怕是二恶英安居乐业的理想场所了。
在中国、有对着湖泊注入二恶英的、也有空中降下的、影响着栖息于湖泊里的所有生物。
那么在一个湖泊里、大闸蟹是否是二恶英最糟糕的『载体』呢？——话分两头：首先、因为二恶英的脂溶性特征、最好时节的大闸蟹当然构成了二恶英存留的最佳目标、人类喜欢吃的蟹黄蟹膏正是二恶英一辈子最期待的商品房。而生活在同一个湖泊里的其他生物如虾和鱼类相比之下的确会好一些、这不仅仅是因为后者脂肪含量少、而且生物链层级也不如大闸蟹高、毕竟越往顶层毒物越浓集。但也要看具体情况：富含脂肪的鲶鱼可能也一样有问题。其次、这里可能存在信息上的偏差——毕竟大闸蟹是名贵食品、明星产品、以至于每次出事、大闸蟹不过是某个湖泊的形象代言人罢了、绝不等于这个湖泊里的其他物产就OK了。真相不过是某个湖泊里的其他物产别人没兴趣进口、自然也就没有机会被查出来罢了。
所以大闸蟹、不过是站在最前排代表一个生态环境对你提出最扎眼球的警告罢了。它的身后、还有一串虾兵蟹将呢、而且恐怕也总有一款适合您。所以千万不要简单地对自己下个结论：我从此不吃大闸蟹就OK了。没有这么简单。
当然、二恶英污染发生时、大闸蟹的确可能更有害、毕竟你如此贪婪地想要饕餮它们的生殖腺：蟹黄蟹膏。所以比起其他物产你就可能更加受害、除非你扔掉蟹壳蟹黄蟹膏、只吃蟹脚蟹肉。但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而且相比炸薯条里面的丙烯酰胺、大闸蟹存在二恶英更加不应该。前者是这种食物制备方式所决定必然存在的、就和烤面包蛋糕、烘焙咖啡豆时一样。而后者、讲道理的话没有任何存在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同时前者是日常生活的常见食物、后者虽然也是食物、却绝非生活必须的食品。换言之：『不考虑剂量就谈毒性是耍流氓』这句话之所以常常被用滥、其关键原因之一就是不考虑这句话使用时的具体对象与背景情况的差异。炸薯条可以用这句话、而大闸蟹是不可以随便套用这句话的。
那么不同的湖泊里出来的大闸蟹会有些区别、一些来源的会更加安全一些吗？
不知道、不清楚。很多事情在这片土地上讳莫如深、一些数据也从未正儿八经地披露过、质检到底到什么程度、以什么标准谁也不真正清楚。
所以我们常常不得不先看到台湾、香港或者日本那里出事了
才能回过头来出口转内销地意识到自己这里可能存在的严重问题。
从逻辑合理性上来讲、毕竟阳澄湖和太湖算是相当知名的品牌产地了、环境保护和规制上我猜想应该会更加积极一些——谁愿意年年用同样的方式出事自砸品牌？但问题在于——
↑正因为这两个湖泊有名、因此近年来很多大闸蟹养殖户先在其他污染可能更加严重的河川湖泊里养殖大闸蟹、到差不多的时候拿到阳澄湖或者太湖里浸泡一下、于是就好像OEM一般地被打上了阳澄湖大闸蟹或者太湖蟹等名牌、可以卖出更高的价格。这时候原来真正的产地到底什么情况、也只有鬼知道了。而正是这些操作、让阳澄湖或者太湖最后也可能蒙冤。这个情况目前已经如此知名、以至于隔壁国家日本也都知道、在民间讨论得津津乐道。当然另一个合理逻辑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环境存在污染时、阳澄湖和太湖恐怕也只是相对好一些而已、想要完全出淤泥而不染？不可能的。尤其太湖、这污染的状况看看每年爆发的太湖蓝藻灾害就能略知一二了。
面对这样的状况、我们普通公众还能做什么呢？——很简单、大闸蟹最好少吃。因为季节性、通常每年也就是这段时期疯狂。但即便如此、不要大量地吃、反反复复高频度地吃。一年吃那么几只就够了、几十只几十只地去吃、那你最好就做好一些心理准备：二恶英不过是环境毒物代表之一。有二恶英存在就可能有其他一串毒物存在、它们之中总有一款适合您（最近我简直痴迷这句话。。。）以及哪怕不考虑这些、大闸蟹的高嘌呤程度也一样残害着很多吃得起大闸蟹、但早已有新陈代谢问题的中年油腻男们。
不仅仅如此。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必须说开去：
在中国：宁吃冰鲜海鱼、少碰活杀河鱼。
为何我一直虎啸：只要有条件有可能、就应该极力避免河鱼（尤其中国河鱼）、而应该多吃海鱼呢？仅仅是因为我特别幽默特别有意思咩？不。再次以逻辑罗列理由如下：
①通常情况下、河鱼比海鱼刺更多而且更加复杂、更容易进食过程里发生事故。尤其是幼龄与高龄人群。
②通常情况下、河鱼比海鱼难吃得多、泥土气息重得多、尤其是中国的河鱼。除了相对廉价以及贼大贼大、几个星期都吃不完的个头之外味觉上价值乏善可陈。
③通常情况下、河鱼的营养价值不如海鱼、尤其深海鱼。特别是幼儿时期对于脑部认知发育和视力发育颇有价值的那部分营养素。
④通常情况下、河鱼所在江河湖泊污染状况十分复杂、常常又非常严重。即便美国FDA都对美国很多地区河鱼安全使用量无法提供确切建议、即便能食用地区的推荐食用量也相当低。中国的江河湖泊的污染就毋庸多赘言哪怕一个字了。而海鱼相对纯粹：汞污染、且公卫机构对于食用品种选择、食用量的建议明确翔实。
⑤通常情况下、河鱼更加容易感染寄生虫、而且寄生虫品种也常常更加丰富多样、更加有害人体、而且更加难以处理。譬如海里三文鱼虽然也会感染寄生虫、但深度冷冻或加热即可轻松杀灭。
⑥中国的河鱼即便是纯粹养殖的、在运输与销售环节里随意添加违禁物如孔雀石绿等、早已是绝非标题党眼球党的公开秘密。孔雀石绿能高效杀菌，在频繁换手的物流转运过程中是让淡水鱼们坚强生存下去的法宝、确保鲜鱼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活杀、让你感觉好到爆棚、让你体验到如今生活的美好。然而太多人绝壁想不到：这活的代价、是基于你把对人体剧毒的孔雀石绿一起吃下去的基础之上的。划算吗？
综上。虽然个案常常不符合一般情况：譬如你若非常懂鱼、也知道哪里没有污染、你还会挑选刺极少的鱼种、你还是天才中华小当家般的烹饪之神的话、OK啊、你可以把淡水鱼吃得比海水鱼更加活色生香。然而若你只是普罗大众、若你对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也比较在意、也希望吃得美味一些、收入还算可以的话---相信我：宁吃冰鲜海鱼、不碰活杀河鱼。Especially if you live in China。
一时兴起、仔细查了查中国淡水污染情况、查到了绿色和平一份有关珠江流域水污染情况的中文报告。报告全文的PDF可在这里下载：『官方數據中幾乎沒有涵蓋有毒有害物質的污染情況。』绿色和平是有争议的组织、然而其水污染报告值得参考。链接戳👉http://www.greenpeace.org/hk/Global/hk/planet-2/report/2010/1/pearl-river-delta-2nd-ed.pdf 等够下载的请自行下载。仔细读完报告每一个字之后我只能说、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我的感受是：如果美国貌似清澈见底的干净河流里的淡水鱼在食用时也应该非常留意的话、那么若你只是因为中国河流里的野生鱼还是很多的就认为中国的情况不会比美国更糟糕、或者认为水里有毒的话鱼类都会死绝、只要有鱼就说明还行的话、我只能摊摊手了。
最后、我们如何拯救、改善这片土地上的垃圾焚烧问题？
不是不烧、从此大家回归原始。反而要更加积极地去烧、但必须烧得科学、烧得合理、烧得环保。
前几日蕨经的另一篇文章提到了这一细节：中国正在努力让垃圾焚烧变得更干净更好、为此好几个项目已经开展或正在全力筹备中。但是我猜想因为项目开展得非常低调、所以绝大多数中国人根本不知道：
『日本川崎重工一下连续接下了6个中国现代化垃圾焚烧厂整套设施大单、而且散布中国广袤土地上的各处、分别位于：江西省上高県、安徽省霍邱県、山東省泗水県、陜西省洋県、安徽省霍山県、重慶市石柱県、预计从2019年10月开始分批到位安装。之所以采用日本方案原因非常简单：这方面日本走得很早很强、在日本国内已经积累了极其丰富的项目经验、轻车熟路。采用日本方案之后不仅焚烧起来再不会是毒烟滚滚、而且还能变废为能（Waste to Energy）、燃烧产生热能被高效率地转化为电力。2016年1月位于中国的第一套设备开始运行之后、很快就被感觉到了价值、因此开始连续不断地接单了——虽然这件事情在国内是如此低调、以至于恐怕绝大多数公众不看外媒日语信息的话根本都不知道。』
↑现代化的垃圾焚烧设施需要非常高水准的技术与经验积累。
这几个建新型焚烧站的地方（农村）、就意味着在建成之前是重要的二恶英污染发生源。说开去一点就是：真别以为中国大城市是污染的、农村是干净的、真心未必。这种规律只在发达国家适用、在我国可能相反：大城市可以把重污染搬到乡下或者遥远农村、而农村毫无办法、常常只能接受（譬如每年北方农村冬天的PM2.5感受一下）。
日本在垃圾焚烧设施方面极有经验。那么到底多有经验？是这样的：早在2010年、日本的垃圾焚烧设施数量已经高达全球第一、曾经一度占据全球垃圾焚烧设施数量高达三分之二、绝对第一。为什么那么多？是日本人天生吃饱了爱烧吗？不是、是因为国土实在狭隘。若在米国这样的超大国、到现在很多时候还是一埋了事。但日本无法享受这样的奢侈、必须先充分烧成灰之后再填埋、同时还要考虑到最小化环境影响。
因此相比米国垃圾焚烧炉拥有150座、
日本竟然在2010年就有了1221座！
日本如此疯狂的努力、换来的是巨大的环境改善——
从1997年到2006年、短短九年间、日本对于环境排出的二恶英量竟然狂减98%！
以至于在日本、目前已经认为二恶英不再是环境中的致癌因素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说：如果你因为一些媒体报道每天担忧日本福岛核辐射问题担忧到不行的话、那么你回头看看国内的综合环境污染问题、你恐怕都没法活下去了。。。有这么点精力的话、真的不如努力一起把自己的环境搞搞好吧。
中日正在迎来两国关系发生根本改善的契机。未来中日关系若能走得稳健一些、我想对所有中国人应该都不会是一件坏事、哪怕只是从每年秋天朔风刮起后安安心心地和家人围坐一起蒸一锅大闸蟹、享用一壶绍兴酒的角度上去看待。因为我们需要日本的技术与经验、来解决困扰中国已久的垃圾野蛮焚烧问题、以此能够拯救的不仅是满目灰霾的天空、还有每一天都无法逃开的餐桌。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