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一个工作日。
早上7点,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挤地铁,因为家里没日没夜的争吵,让我早已筋疲力尽。
我那时和姥姥姥爷住一起,他们这几十年下来的矛盾,不是我一个小辈能随便调解的。
老人家起得很早,活力满满,每天我伴着他们吵架的节奏起床、入睡。
我妈曾经调侃道:“吵架是你姥姥姥爷坚持50年来的健身项目之一,活血化淤。”
我一度责怪她对姥姥姥爷态度冷漠,后来才意识到,这并不怪我妈,她也是无能为力,幽默是她对童年创伤的调节方式。
家庭群的吐槽
地铁上,家庭群里的消息响个不停,我懒得看,默默打开静音,准备闭目养神,却被我妈的一通电话惊醒。
“你快回家!姥姥姥爷打起来了,姥爷被打了!”我妈的声音很激动,她似乎也是在上班路上得知的这件事儿。
“什么?我姥家暴了姥爷?”我忍不住喊了出来。周围路人扫了我一眼,便继续玩手机去了。
列车门一开,我赶紧跳下地铁,跑上反方向的回程,一边跑一边给公司领导发消息请假。
30分钟的车程虽短,我却脑补出来无数个画面。
他们俩会不会拿着刀互砍?我回家打开门会是怎样?
恐怖画面在脑海乱飞,我只感觉两眼一黑,同时又不得不感叹,这俩人真是老当益壮,不知道我在73岁和76岁的时候,能不能有如此活力。
下了地铁,我小跑回家,发现我妈和姥姥正坐在沙发上,姥爷坐在他靠近阳台的专属摇椅上。
每个人都面色凝重,没有人说话。
“到底发生啥了呀!”我有些着急。可他们谁都不说话,只有姥爷站起来,走回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你姥爷跟我回家住几天,这几天你好好照顾姥姥。”我妈看着我说。
姥爷很快收拾好了生活用品,留下满脸迷惑的我,站在风中凌乱。
当我妈带着姥爷前脚刚走,关门声“嘭”地响起,姥姥像变脸似的,莫名兴奋起来:“他同意离婚了!终于同意了!”
“刚刚吓死你姥爷了,你上班后我们在家里吵架,他死活不同意离婚,我就威胁他说不离就杀了他,见一次砍一次,他不信我会这么做,我就抽了他两巴掌。”
我后知后觉地拿起手机,打开微信,这才看到家庭群里姥爷发了长文控诉姥姥。
见没人理他,姥爷就给家里所有人打电话,让我们赶回家帮他说话。
我替她高兴:“同意就好,同意就好,没事,姥姥,有些渣男就是得吓。”
此后几天,我手机都会准时收到姥爷的微信消息。他在我妈家,一直琢磨着怎么挽回姥姥。
他平时最爱用手写输入法,经常打错字,导致有时候我看不懂到底写了啥。其中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xx(我小名),什么时候回家,我发个微伩(信)给你並(并)有一段话,你看了以后按原文用你的徽(微)信发到姥姥、姥爷的微信(群)里。”
“姥姥,姥爷发的照片里,我是很幸福的孩子,我希望我还像孩童一样生活在你们俩老人的生活里。我离不开你们二老,望为我多想想。姥姥、姥爷,你们关爱我的一切,你们俩人都要谅解点,要在一起生活,继续关爱我。”
我想,姥爷可能无时无刻都在担心未来的养老问题,也想着怎么通过孩子、通过孙辈,扳回姥姥想要离婚的心。
50年前,他用“孩子”这一招成功留住了姥姥,50年后的今天,对我这个从小被教育要“性别平等”的00后青年,这招完全失去了效力。
不过,姥爷虽然“渣”,但也是从小照料我,陪伴我长大的。
所以,我还是给他回了他个“OK”,让他放心,好好休息,需要家里的洗漱用品我帮他送。
此后,家庭群的亲戚们一致认为,因为我的工作最“闲”,所以和姥姥姥爷“周旋”的这个家庭重担,就交到了我的身上。
他们分居的每一天里,我下班后都会先去趟我妈家,跟姥爷聊聊天,生怕他想不开,和他畅想一下未来的美好和他过去的故事。
聊开心了,我就回家陪姥姥说话,和姥姥一起描绘离婚后的旅行计划和自由以后的宏图大志。
我感觉自己在演《无间道》,是狗血黄金八点档里的家庭调解员。
为了登记离婚冷静期,姥姥必须要找到她和姥爷53年前的结婚登记证。
我们最终在衣柜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皮腰包里找到了。说是登记证,不过是当年一张A4纸上面手写了两人的名字盖了民政局的章。
她拿出来给我扫描的时候,我才发现这这张泛黄文件早在多年前就被撕成了一片片的小碎块,然后又被人拿胶带像拼拼图似地一点点拼凑起来,满是苍夷。
50年前,撕碎这张离婚证的是姥姥,拼起来的也是她。最后被姥爷偷偷藏在衣柜里。
在她22岁的时候,就想过结束这段婚姻。但是,在那个离婚就是罪的年代,她选择更极端的方法——结束生命。
20岁时,姥姥怀上第一个孩子,我的姨妈。22岁,怀上第二个孩子,我妈。
姥爷因为姥姥连生了两个女儿,对她的态度变得很是恶劣。
姥爷原本是拿着饭盒准备去送饭,听到护士说是个女儿,转头就走,饭盒也一并拿回家了。
后来,是护士帮忙联系到姥姥的父亲,才有兄弟姐妹赶来照顾姥姥。因为这件事,姥姥的父亲,恨不得把这个“畜生”女婿暴打一顿。
在之后的日子,姥姥被姥爷伤害很多次。她觉得人生无望,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去死。
一天晚上,她把两个女儿哄睡,独自走到工厂的配电柜前。那时候,她和姥爷还住在工厂宿舍。
她曾看着一起维修高压电的师傅触电而亡,死相剧烈而又惨痛,浑身被电烤焦,没有一块好皮肤。
但死相如何,已经不是她当时所在意的了。
就在她刚准备把手放在电门上时,一道冲天火光闪过,电闸发出剧烈的响声。按照姥姥的话说,“吓得屁滚尿流跑回了家”。
后来她才得知,那天工厂有工人操作不当,在她准备结束生命的同时,一位工人操作机器失误被电死。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心想:可能是上天的旨意吧,为了这两个女儿,她要活下去,等女儿们长大了再说。但是离婚的念头,一直埋在脑海里没有改变。
讲到故事结尾,姥姥语气里只有轻描淡写:“当时去尝试了,没死成,能咋办,还有孩子要养,我就站起身回家了。”
而我知道,让姥姥坚持在73岁的年纪结束婚姻的导火索,是姥爷曾经谈过的一段“旷世绝恋”。
认识姥姥之前,16岁的姥爷谎报年龄,加入了越战后勤的轨道队做测量勘探工作。
在队里,他遇到了比他大两岁还处处照顾他的姑娘“阿芬”。
“阿芬”帮他洗衣服,带他认识其他同事,在这个16岁少年的心中,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后来,姥爷从轨道队出来,分配到几百公里外市里的工厂工作。
因为通讯不发达,他与“阿芬”断了联系。直到2022年年中,因为姥姥需要定期看牙医,姥爷独自回老家探亲时,遇上了当年轨道队的同事。
在现代通讯科技推波助澜之下,姥爷成功加了“阿芬”的微信。
“阿芬”此时也和姥爷一样,早已结婚生子。“阿芬”生了两个孩子,但老公走得早,所以生活比较单调。
加上微信后,他们从最初的只发消息、互相分享老照片,到每天连打5小时视频电话。
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从早到晚,互相分享生活的每个瞬间。
那段时间,住在姥姥家的我,明显看出,姥爷气色都变好了。
我以为这是一段美好黄昏恋的开始,我妈却在一旁断言:“如果当初真的那么想阿芬阿姨,他就不会和你姥姥结婚。即使信息再闭塞,你要知道你姥爷和阿芬阿姨是老乡呀!每家每户地问,都能问到熟人。”
“你姥爷呀,纯粹就是被这种出轨的刺激和热恋的回忆冲昏了头。”
我想了想,很有道理。怪不得总听老一辈说:“男人只有挂在墙上了才老实。”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姥姥走到姥爷的卧室,熟练地拿密码解锁手机,看到了长达1个月和“阿芬”的聊天记录。
这次争吵,整整持续了一年,他们俩像打辩论赛一样地拉锯,反复提出了过去53年内的每一个证据论点。
正方姥姥,认为姥爷年轻就出轨,到老了也不收敛,必须要离婚。
反方姥爷,认为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爱情让他气色变好这不是件好事吗?多活几年不好吗?
作为晚辈的我,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他们辩论的都不是一个论题。
因为他享受惯了从那个年代到现在还残留的“重男轻女”思想给他带来的权利和红利,以及“离婚是羞耻的”这个价值观给予他的道德绑架武器。
他所考虑的,从来都只是,如何一边享受着初恋的悸动,一边有全家老小给他兜底养老。
然而,让姥姥伤心的是,家里除了我,其他人都不同意她离婚。
她情绪激动地冲去大女婿家,结果一上门就被大女婿斥责一顿,说她是个疯子。
那个大女婿,是个保守的男人,姥姥这个年纪闹离婚,在他眼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况且,他回顾起自己的母亲,也是一辈子忍受丈夫的压迫和冷暴力,不都是这样熬过来了吗?
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姥姥出生在建国之后的上海,是个没读过几天书的电工,一直干着直到现在都由男性主导的工作,从小就教我“妇女能顶半边天”,如今她老了,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我下楼找到她,安慰道:“姥姥,世界上会有很多人把努力追寻自由的女人当成疯子,把女人的话当成是空话,但是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不能气,要冷静下来,我们要大胆地、冷静地、理智地、干脆地说出你这么多年的痛苦和你未来的想法。”
我不知道姥姥能否听明白这些话,她只是看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对二女婿说:“我这么多年来,其实都在痛苦,轻生的念头出现了很多次,但每次都是看到我两个女儿才决定坚强活下去。
我的婚姻中没有快乐,我每天都很难过,所以这个婚为了我自己开心,我必须要离,这是我一辈子的渴望和诉求。”
他自己的母亲,被丈夫欺压了一辈子,在“丧偶式婚姻”中独自拉扯大了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直到丈夫脑溢血去世,她才得以解脱
所以,二女婿对姥姥的支持,也是因为见证过自己母亲的苦难
。
当晚,我们三个人又匆匆赶去大女婿家,这次终于拿到了户口本。
从我记事以来,我家一直是个“母系社会”,但也是一个不完美的“女性主导家庭”。
所谓“不完美”,是对应在当前大环境下,我们做了尽力能做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家的女性就摆脱了社会给女性设计的关于生育、关于家庭的“专属陷阱”。
凝结这一“母系家庭”的根,是母亲和女儿的共情与理解。
因为都“吃过男人带来的亏”,所以才会最终形成这个由女性组成的核心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免受伤害。
就像上野千鹤子老师访谈中提到的,“不完美的女性主义者”组成了我们这一家。
在预约完离婚冷静期后,我姨妈和我妈当天晚上一起来了姥姥家,看望姥姥的同时,也顺便问下我当时的情景。
“在我小时候,他们闹过无数次离婚,但是没有一次成的。”我妈淡然地说。
“对呀!以前不仅是姥姥提出离婚,姥爷也有提出过离婚哦,他们每次结局都是有一方不同意而告终,甚至都在民政局门口打过架。”姨妈补充道。
“你是没看过,现在是他们老了,以前闹离婚的时候可是拿着刀子互相逼对方的。”妈妈冲我解释。
但过去的事情,她们不愿当着我的面讲太多,因为每一次讲述,就是在揭开多年以来好不容易愈合了的疤。
但这个“疤”,也将母亲和女儿们团结起来,姥姥和妈妈从小就向我灌输“女性要经济独立才可以保护自己免于伤害”的观念。
姥姥被“重男轻女”的姥爷冷漠对待了50来年,两个女儿也曾从“被压迫”近10年的婚姻中逃出。
所以,姥爷的家庭地位,在女儿们“觉醒”后大大降低了。
2023年12月,我带着姥姥、姥爷,一起来到民政局。
一进门,我就看见门口写着“婚姻登记处”几个大字,但找了一圈都没发现离婚办事处,只好询问前台的工作人员。
姥爷得意地走在前面,似乎想着一个月以后,姥姥最终还是会放弃,会原谅他,毕竟以前他们每次闹离婚都是以这样的结果告终。
办事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二老,若有所思的表情,让我不禁想到:“怎么,没见过老人家离婚吗?”
爱要面子的姥爷还跟她解释:“我们就是问问,问问哈,了解一下。”办事员尴尬地笑了笑。
穿过狭长的通道,我们来到离婚办事处,明晃晃的白墙和白炽灯,安静得可怕。
来之前,我还期待着能在这里听到什么爱恨情仇的故事,结果除了我们,一个“当事人”也没有。
姥爷一边登记,一边和办事员说:“不一定能离,不一定能离的,但你先登记吧。”
相比之下,姥姥则是仔细听取工作人员交代的每一个细节,以及一个月后如何再预约办理正式离婚证的流程。
看到这一幕,我默默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妈。我妈回复:“终于,还是在00后的‘辣手摧花’下,把我们想了20年的事给办成了。”
从离婚登记处出来时,姥姥说:“第一次觉得,天气这么好。”说完,她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一个月的冷静期,很快过去。姥爷期待的原谅,再也没有出现。
正式办理离婚手续的头天晚上,姥姥在公园散步,她平时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大概8点钟,她回到家,发现一只戴了很久的翡翠耳环丢了。
这对耳环,是我妈刚工作时给她买的最贵重、她最珍爱的礼物。
于是,我们两人沿着散步的路线反复地找。可是,找了两遍都没有找到。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想到这冥冥之中,似乎也是一种预示。
姥姥和姥爷刚相识时曾爱得很深,到如今恨得也很深。曾经珍爱的首饰就和曾经珍爱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