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收藏艺术的贵族不是好刺客

埃齐奥的艺术陈列室，和美术馆别无二致

随着《刺客信条2》发售，各大游戏论坛上出现了各种围绕游戏的讨论。其中玩家ZoogieZork在stackexchange.com问道：“在游戏里买艺术品有什么用啊？好像也不加什么攻击力……有些画还挺贵的。”

这个问题在很多论坛上都出现过，而其他玩家所给的回答也都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回馈是：“这没什么用，只是让你在钱多到没地方花的时候用一用罢了。”还有的人说：“买画可以增加你的声望值，让你赚更多钱。除此之外，也确实没什么用了。”网友Kip的回答最为幽默：“如果你不在游戏里购买拉斐尔的油画，那他就不会成为有名的油画家，因此在《忍者神龟》当中也就不会有那个名为拉斐尔的龟了。你会愿意仅仅为了省钱买画，而生活在没有《忍者神龟》的世界里吗？”

对于这个问题，毫无疑问《刺客信条2》的制作团队是倾注了不少心血的。他们不仅在游戏中设置了艺术品商店，以供玩家购买诸如达·芬奇、波提切利等艺术大师的画作。随着城市的迁移，当故事推进到威尼斯后，画店中所出售的艺术家作品也变为威尼斯画派风格，例如提香等画家的作品等等。不仅如此，游戏中甚至为埃齐奥所在的小镇家中准备了一间“陈列室”，里面悬挂着埃齐奥在游戏中逐渐收集来的每幅画作，甚至可以放大欣赏，旁边还有简略的文字说明，如同漫步于博物馆中一般。

而这些桥段，也的确如同玩家们在游戏当中所体验的，对于作为刺客的埃齐奥来说，并没有什么用。最多便是提升他所在的小镇的知名度，吸引游客来参观。其直接的体现就是，知名度提高，小镇就可以创收，这些收入会进入玩家的钱包，以用来购买新型兵刃、甲胄或者药品。但实际上，如果希望增加小镇的收入，投资兴建商铺要远比收藏艺术品效率高得多。因此，在实际的游戏过程之中，玩家也大多只会在游戏进行到中后期，有了足够多的闲钱的时候，才会闲来无事，去画店购买艺术品。

对于这个看似无关痛痒的细节，制作团队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刺客信条2》的联合编剧科里·梅在为游戏的故事做准备时意识到，尽管玩家可以在文艺复兴时代的佛罗伦萨游荡，看着衣着打扮符合史实的市民在街上买菜、聊天，但这仍旧不足以给人一种神游佛罗伦萨的感觉。玩家需要一些更为独一无二的元素，一种只要看到它，就立刻置身其中的元素。对当代的年轻人来说，谈到文艺复兴时的意大利，他们不见得会立刻想起当时教宗和世俗政权经年累月的博弈，未必会搞得清楚各个城邦国之间的尔虞我诈，文艺复兴留给世人最耀眼的，永远是一群让后人高山仰止的艺术大师。我们现在谈到文艺复兴，常常会一口气将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三人连续说出，并简称为“文艺复兴三杰”。在这三人之中，又尤以达·芬奇身上的传奇色彩最浓。因此，将达·芬奇融入故事，让他和游戏角色产生充分的互动，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在《刺客信条2》当中，青年达·芬奇在游戏初期便和玩家见面。现在的我们从历史当中得知，达·芬奇不仅是个艺术家，同时也是个发明家，他对自然科学、机械工程乃至人体构造等等学科都有非常浓厚的兴趣。制作组巧妙地利用达·芬奇的这种个性，安排他在游戏中为埃齐奥研发新式刺杀武器，就像《007》之中的Q博士一样。每当玩家在游戏中获得了一些素材，就可以拿到达·芬奇的工作室，由达·芬奇加以研发，最终给埃齐奥带来一些新道具。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游戏玩法的多样性。

例如，埃齐奥为了执行一项任务，需要潜入一个戒备森严的建筑。但由于建筑四周都有重兵把守，想要从地面上溜进去简直难如登天。就在这时，达·芬奇提议：要不然你从天上飞过去怎么样？随后，向埃齐奥展示了他尚在研发过程中的“人造翅膀”——这个东西，现代人管它叫“滑翔翼”。于是，埃齐奥便身着翅膀，从高处跃下滑翔。在此期间，玩家还要控制埃齐奥不断飞向城市中各个楼顶的火堆，以通过热气来保持滑翔的高度，以免下坠。最终，埃齐奥成功在目标所在的房顶着陆。这里面既有幻想的成分，但同时，历史上的达·芬奇的确在笔记中谈到了他对滑翔翼的构想。

除此之外，玩家还可以透过达·芬奇的口述，来对文艺复兴的时代有更深层次的了解。很多让人会心一笑的桥段都出现在二人的对手戏中。比如有一次埃齐奥拜访达·芬奇时，达·芬奇让埃齐奥品尝一种新奇饮料，名为“咖啡”。埃齐奥喝了以后感觉又浓又苦，便对达·芬奇提议说，要不然你往里加一点牛奶试试吧——敢情浓缩咖啡和拿铁是这么来的。达·芬奇和埃齐奥的种种互动，让玩家们彻底爱上了这个青年才俊。玩家TheGreatGuero便在游戏论坛Giant Bomb上说：“达·芬奇真是太赞了，我恨不得在游戏里给他一个熊抱。”而另一位错过了一些和达·芬奇相关剧情的玩家Imperius Rix则说：“当我错过了这些剧情时，我真想回去跟达·芬奇说：‘对不起，列奥纳多，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哥们。’我想这就是我们真的和游戏世界里的人物产生联系时的感觉吧。”

上图，《刺客信条2》里威尼斯场景

下图，卡纳莱托，《威尼斯大运河入口》，1730

这样一个富有魅力的角色，自然不会被制作团队浪费。在续作《刺客信条：兄弟会》中，达·芬奇承担了更多戏份，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他和埃齐奥分享自己尚未完成的《蒙娜丽莎》，还可以看到他为埃齐奥提供诸如坦克一类的高科技武器（历史上的达·芬奇真的设计了一种酷似现代坦克的兵器），同时还参与破解埋藏在故事线索中的惊天阴谋，并因此遭到绑架。最终，当达·芬奇走到他的传奇人生的终点之时，埃齐奥和另一位历史名人——马基雅维利则陪伴在他身边。

上面种种，大都是达·芬奇作为传奇发明家的一面。他作为艺术家的一面，则体现在游戏的画店当中。在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正处于一个极度动荡的时期。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有能力统一整个意大利，而各个割据势力的实际控制者，尽管其身份可能是公爵、红衣主教、教皇、军阀或者大财主，但都怀有统一整个地区的野心。为了让自己的辖区尽可能强大、高效而又不缺乏秩序，便需要一整套复杂的管理体系。在这个系统之中，艺术品是教化民众、增强人民向心力的最有效手段。绘有统治者本人肖像的历史和宗教故事，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辖区百姓，这位统治者才是值得托付的明君。在各个势力彼此之间，著名艺术家则成为了彼此博弈的砝码。尽管艺术品在当代人的眼中只能算是一种投资手段或者个人爱好，但在文艺复兴时期，如果离开艺术，文艺复兴本身也就无从谈起，而没有艺术元素的《刺客信条2》，也将是空洞而缺乏精神内核的。

历史上，君主会选择他们认可的艺术家作为名义上的“宫廷艺术家”，为这些艺术家提供金钱、庇护以及自己的社交圈子。这几点对于那个时代的艺术家而言都尤为重要。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著名艺术家，均在一生中先后辗转服务数个君主，而他们的艺术创作道路，也和这些君主及其势力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现实当中，佛罗伦萨城邦的实际掌控者，美蒂奇家族一手捧红了波提切利、米开朗基罗等艺术大师。而游戏中的主人公埃齐奥则是佛罗伦萨的一名贵族之后，他的家族同美蒂奇家族私交甚密。同时，作为家族的二公子，埃齐奥在突遭巨变、成为刺客之前的人生中，可谓是风花雪月，风流倜傥。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对艺术毫无热忱，便显得太不真实了。当埃齐奥在命运的洪流中奔波，不得不成为刺客领袖之后，我们只有从他对艺术的品味之中，还能够窥探到曾经那个美少年的存在。

上图， 达·芬奇向埃齐奥展示尚未完成的《蒙娜丽莎》

下图，在《刺客信条：兄弟会》中，玩家有机会透过埃齐奥来和达·芬奇拥抱作别

如果您对文艺复兴的艺术史有比较深入的了解的话，或许就会从画店给艺术品的定价中发现，《刺客信条2》从纳瓦罗那里上的艺术史并没有白学。画店中的艺术品价格并不是拍脑袋设置的，而是和当时的历史时代高度吻合。例如，尽管现在我们都认为达·芬奇的作品是无价之宝，但当时他还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主人公只要花上几十块钱，就可以买到他一幅早年创作的《音乐家》。而当时最有名的艺术家、文艺复兴早期巨匠波提切利的作品，则动辄要数千元——这在游戏初期，足够玩家换上全身的装甲了。整个游戏最贵的一件作品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这件作品在历史上则是美蒂奇家族委托创作，在游戏里最贵也可谓是实至名归。当游戏中的时间向后推移，还会看到一些青年艺术家新秀的作品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出现在市场上，例如拉斐尔的《一个青年女子的肖像》。这样的艺术品在西方艺术圈有个专有名词——“沉睡者”（Sleeper），专指那些未来会身价暴涨，但现在还在沉睡之中的艺术品。咱们汉语里也有个词和它完美地对应，也就是“捡漏儿”。而只有频频“捡漏儿”，才能显出我们的主人公是个有品位的独具慧眼的贵族，而非是一味跟风追高的土豪。当初笔者本人便是由于听说“这个游戏里可以收藏达·芬奇的画”，从而对《刺客信条2》产生兴趣的。

因此，就像前文谈到的文艺复兴服饰一样，或许很多玩家在画店里只是一闪而过，或许很少有人能从作品的价格中发现制作人的精巧用心，但这些信息正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地为玩家构建出了一个内外兼修的虚拟世界，让它不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而是真正可以让玩家感觉自己正漫步于文艺复兴时代。

至于画店，则作为反映时代特征的点睛之笔，被制作组继续沿用到了下一代游戏产品《刺客信条：兄弟会》之中。在那里，步入中年的埃齐奥似乎是对自己的审美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从收藏众多艺术家的作品，改为专注地收藏拉斐尔一人的画作。

上图，埃齐奥使用达·芬奇设计的“人工翅膀”完成任务

下图，卡纳莱托，《威尼斯圣马可广场》

《刺客信条》系列的每一作均选择了一个人类历史大变革的时期来呈现。第一作故事发生于中世纪的耶路撒冷，《刺客信条2》则把重点放在了意大利。《刺客信条3》的发生地是独立战争期间的美国，最新的《刺客信条：枭雄》则取材工业革命时代的伦敦。为了将整个系列串连起来，编剧们为整个系列编写了一个贯穿始终的故事，作为每款游戏背后的暗线存在。然而，为了避免整个故事的线索显得过于割裂，游戏并没有在主线当中花费特别多的篇幅来讲述这些故事。换句话说，如果只把这个游戏当成“操纵某个古代人物进行传奇冒险”也基本上说得通。制作团队将整个故事埋藏在游戏的分支内容之中，以供那些有兴趣的玩家发掘出更多信息。

这些分支内容在《刺客信条2》中的体现，便是一个叫做“字形解密”（Glyphs）的小游戏。玩家控制埃齐奥在文艺复兴的城市中飞檐走壁的时候，会在某些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一些明显不属于那个时代的符号状壁画。当埃齐奥触碰壁画的时候，便会激活一段影像，在影像中，一个声音匆忙地说道：“我们都被骗了，我们以为我们了解整个历史，但其实真相都是反转的。我时间不多，只能将真相分别藏在这些密码之中，解开密码，发现真相吧！”

这个故事充满了阴谋论的味道，大意是整个世界的历史是被两个神秘团体——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团所左右的。很多历史上看似神秘而偶然的事件，背后都有刺客兄弟会和圣殿骑士的身影；而那些曾经推动了历史变革的重要人物，则分别属于这两个团体的某一方。圣殿骑士追求统治力和秩序，刺客兄弟会则致力于维护世人的自由。双方均希望击败对方，而致胜的关键，则是很多个名为“伊甸碎片”的神器。据称，伊甸碎片力量强大，能够控制人的心智，可谓得碎片者得天下。然而，当下的人们并不知道伊甸碎片究竟是什么、在哪里。游戏中的主人公——即玩家被设定在存在于21世纪，拥有远古刺客的血统，如此一来，便可以透过一种特殊的时空穿梭机，回到祖先刺客的记忆之中，努力找到伊甸碎片，并改变当下的历史。而圣殿骑士团也有类似的设备，整个故事就在充满科技感的当代和过去之间往返。

要了解上述的这部分故事，玩家就需要解决游戏中零散出现的这些谜题。然而，很多玩家在第一个谜题处就被卡住，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上网查询解决之道。这个问题在国内尤为明显，其原因在于，这些谜题里包含了大量的艺术、历史和宗教知识。如果对于构建西方文明的一些社会常识不敏感，那么便很难找到解题的思路。以游戏中遇到的第一题为例，题目说，下述十幅图画中，有五幅画作中均有一个关键共同点，将这五幅作品找出，便可以看到真相。

上，十选五，解谜题；左下，解开谜题后找到的伊甸碎片线索；右下，埃齐奥家中的艺术陈列，由左至右分别为乔尔乔内《沉睡的维纳斯》、达·芬奇《受胎告知》、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

这十幅艺术品分别是：《丘比特和普赛克》、《戴安娜和卡利斯托》、《失乐园》、《维纳斯的诞生》、《赫斯珀里得斯花园中的赫拉克勒斯》、《阿塔兰特和希波墨涅斯》、《帕里斯的裁决》、《巴库斯的凯旋》、《伊敦和苹果》以及《墨丘利、赫斯和亚格洛鲁丝》。画面的内容大多是古希腊神话、圣经故事和北欧神话。尽管这些画作均出自著名艺术家之手，但对于一个不了解这些故事的玩家，恐怕就连将画面中的人物认全也做不到，更不用说挖掘画面背后的共同点了。不过，作为一个油画艺术经纪人，笔者在玩到这个桥段的时候整个人一激灵，瞬间对这款游戏产生了极强的兴趣。很快我就发现，在某些故事中，“苹果”这个不起眼的水果是整个剧情的关键。在《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导致被逐出伊甸园；古希腊神话中的帕里斯将金苹果给予维纳斯，招致了特洛伊之战；北欧神话中的女神伊敦掌管的青春苹果被盗，引发了北欧诸神的危机。而在正确选出这五幅含有苹果要素的艺术品后，答案揭晓，玩家将会看到一段极为短暂的影像，画中两个赤裸的男女正手持一个金色圆球努力奔跑。影像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如果想看完整个影像，就要解开总共20个这样的谜题才可以。最终，整个影像会揭示一个关系到伊甸碎片和整个《刺客信条》系列故事的秘密。

可以说，如果不了解上面的故事的话，仅凭视觉上的“找相同”或是穷举法，是很难得到答案的。但那些对艺术和历史有兴趣的玩家则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当他们将这些攻关经验在互联网上分享时，则给其他玩家一种“这个游戏要想玩好，还真要有点文化才行”的印象。尽管这些关卡看似刁难玩家，却和整个游戏的气质契合度非常高，并且编剧巧妙地将这些著名艺术品和伊甸碎片的概念揉在一起，更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到这里，力图还原文艺复兴时代的《刺客信条2》不但是“形神兼备”，而且在此基础上更上一层楼，让这种文化元素成为了支撑整个系列的特色。

本文节选自  《是什么使变得如此不同，如此富有魅力？》，原载于《第九区·社交理毛》

作者简介：翁昕，艺术经纪人，现居北京。先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及苏富比艺术学院（伦敦），在知乎有专栏“不艺术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