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子流浪猫出没，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外面嗷嗷的猫叫，像孩子哭。
春天的时候，孟兰在家门口，碰到了一只小白猫。
小白猫浑身雪白，四肢修长，唯独头上长了一撮黑毛。
很小，看起来刚刚满月，活泼健康，且不怕人，见了人就喵喵叫着上门来讨食。
孟兰喜欢猫，赶紧到冰箱里，拿了一小块鸡脯肉。
小猫很有灵性，得了一次食物，便三天两头到家门口来。
刘桂英看了，就大声撵：
「不要给野猫儿喂食！
喂多了，它天天要往家里面钻。」
「自己都没有得吃的，还拿来喂猫儿。
」
「野猫儿脏得很！
弄的屋里到处都是跳蚤。
」
刘桂英讨厌家里来野猫，见了就要赶走。
孟兰假装听不见，偷偷在网上买了一斤猫粮，看到小白猫，就喂它一点吃。
周末的时候无聊，烧盆热水，抓着小白猫，给它洗澡，捉跳蚤。
不理会任何人。
刘桂英看了，就很无奈。
孟兰从小就是这样。
她喜欢小猫。
刘桂英在苏州打工时，孟兰刚刚十岁二岁。
那年她爷爷去世，刘桂英找老乡帮忙把她带到苏州过暑假。
那时候也是住在城乡结合部，家附近很多的流浪猫。
孟兰每天就爱蹲在菜市场的垃圾桶附近，看小猫。
「妈妈，这只猫它好小啊，它没妈妈了，没人要它，它会饿死的。
咱们把它带回家吧。
」
刘桂英每次都不许，说：
「养那玩意干啥，脏兮兮的，全身都是跳蚤。
」
「妈妈，那它怎么办呀。
」
小姑娘家，心特别软。
见了毛绒绒的小猫，就心生怜悯。
刘桂英小的时候也这样，然而成年之后，心就慢慢冷硬了。
可怜，这世上谁不可怜。
连自己都同情不过来呢，还同情畜生。
天下着大雨，那只小狸猫就在垃圾桶边的泥水里打颤，瘦弱的，被风吹的摇摇晃晃。
孟兰一个劲地低声恳求刘桂英：
「妈妈，我们把它带回家去吧。
」
「妈妈，它真的好可怜。
它还是个小猫。
」
刘桂英坚决不许。
「那路边叫花子那么多，断手断脚的，没儿没女，无家可归的。
那些更可怜，那还是人，你怎么不去给人家送钱？
」
孟兰皱眉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她对「人」，的确同情不起来。
她不喜欢人。
刘桂英看她不高兴，唠叨说：
「世上哪有不可怜的。
可怜的人多了去了，那些没爹没妈的孤儿不可怜？
有几个人去收养的？
把自己顾好都不容易，你还惦记畜生。
畜生它知道啥？
这路边到处都是流浪猫，你去捡，你捡得完吗？
」
孟兰低头不说话。
刘桂英以为教训了她一顿，她懂得道理了。
哪知道有一天，刘桂英上夜班回家，听到屋里有喵喵的叫声。
孟兰在床上睡觉，刘桂英听到声音来源，掀开她的被子一看，只见她被子里藏了一只小黑猫，瘦巴巴的，毛炸起来，看着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
刘桂英当即气得不行，就把那只小猫给拎起来，丢到了镇上的垃圾桶去。
刘桂英发了很大的脾气，孟兰不知道听没听到。
她一直闭着眼睛，蜷在被子里，好像在睡觉。
但是她后来没有问起那只猫的去向，刘桂英估计她是知道了。
后来她再没往家里捡过猫。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刘桂英都快忘了。
孟兰那会十二岁，现在二十二岁了。
刘桂英看她蹲在地上，默不吭声地给小白猫洗澡，任由刘桂英怎么说流浪猫不好，她都不出声，只管洗自己的。
刘桂英突然意识到，十年前的那个事。
孟兰从小一个人长大，缺少父母的疼爱和陪伴。
所以她对幼小、可怜的动物，有种格外的保护欲。
她是个心思非常敏感的孩子，年纪幼小，把自己的感情代入到流浪小猫身上
，刘桂英知道这一点。
只是刘桂英没有心思去顾及。
刘桂英没有怎么关心过她，她自己就长大了。
看起来是大人了，然而刘桂英从她身上照见了十二岁时的影子。
她完全没有变，看起来沉默、顺从。
骨子里却倔强、固执。
十二岁的她，还很软弱。
刘桂英扔了她的猫，她默不吭声，若无其事。
而今二十二岁，刘桂英没有办法再左右她了。
小白猫每天早晚到门前来，时间非常规律。
孟兰每天喂它，它渐渐认得人了。
只要唤一声，立刻就会从藏身的角落跑出来。
有一天，孟兰下班，反常的，没有看到小白猫。
房前屋后到处找，没有找到。
第二天也没有。
小白猫不见了。
孟兰急了，到处找猫，刘桂英说：
「找啥嘛，肯定被人家打死吃肉了。
外头那么多车，被车轮子碾死了也说不定。
要不就是吃了死耗子。
谁放的耗子药，给闹（毒）死了。
坏人多的很，附近还有那些小娃儿，喜欢整猫儿狗儿。
」
孟兰没说话。
刘桂英看她那表情，知道她是不高兴。
她是不喜欢养那猫，脏兮兮的还掉毛，也不知道有啥好的。
然而行动上还是妥协了，无事帮着，跟左邻右舍地打听。
孟英也帮忙一起找，邻居的小孩子提供了线索，说有看到一只小白猫。
孟兰赶紧到他们说的地点。
那小家伙，正躲在一堆建筑废料的下面。
孟兰感觉有点古怪，小白猫是挺亲近人的，平常都会大胆地四处觅食玩耍，怎么会突然躲起来。
她慢慢接近那堆木料，将小白猫从底下捉了出来，才发现，小白猫腿瘸了。
原来它是受了伤，所以才把自己藏起来。
孟兰心疼极了，赶紧把它捉住抱回家。
小白猫身上没有外伤，但是一条腿耷拉着，不能走路，一碰到它伤，它就会尖锐地嚎叫，攻击要咬人。
孟兰用旧衣服给它铺了个温暖的窝，给它放上水和猫粮。
还好，它还肯吃东西。
这小家伙聪明极了，在窝里待了一会，就想出去。
孟兰抚摸着它背毛：
「伤还没好，不要出去哦。
」小家伙不听，一定要出去。
孟兰只能跟在它身后，看它一瘸一拐地出了门，用了全身力气，跳上花坛，钻到草丛里去。
孟兰当它要去哪，结果小家伙在草丛里拉了个屎，又吃力地跳下来，一瘸一拐地回窝。
每个人都活在当下，灵魂浸透在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之中。
大家谈起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或羡慕，或鄙夷。
只有孟兰，生活对她而言，像装在罩子里的一个微缩模型。
她游离在这个罩子之外，观察、领略这一切，将它们转换成故事或文字的形式，剥下表皮，换一张面孔。
她拒绝融入，也拒绝投入。
她用自己的精神和这个平庸的生活相抗。
这种对抗是痛苦的。
需要强大的精神力。
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封闭、沉浸自己，忽略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
忽略一切或熟悉的，或陌生人的眼光。
刘桂英感觉她太孤僻了，建议她多出门去走走，因为她每天都在对着手机和电脑，跟身边人不太交流。
但是她的建议并不被采纳，女儿并不把她当回事。
完全投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就意味着，在外人眼里，成为异类。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某个方面投入的过多，就意味着在别的方面注定缺失。
但她绝不妥协。
身处方寸，辗转如鸟笼，然而精神的世界浩瀚万千，恢宏如银河，是自由，也是救赎。
虽然她时时感到寂寞发疯，几度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感到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行走，她拼命朝四处呐喊，却听不到一点回音。
她想了很久，她问自己，她最后想通了些。
人生在世，太孤独了。
封面 / 《咕咕是一只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