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说】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的遭遇。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形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前段日子,穆医生
停更了一段时间,从今天起恢复正常更新,
评论区催更的朋友们,不许再叫她穆鸽了。
穆鸽出品,必属精品。
今天的故事
绝对够水准,
拿到
稿子的第一时间,我就被这篇
故
事所折服
。我觉得这么高质量的文本,不做期付费都对不起穆鸽的汗水。
一万六千字的文本,超长篇,巨划算,双倍的文章长度,感受双倍的快乐。
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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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5年
地点:上海
人物:穆戈,乔郎,小刻
全文 16339 字,阅读约需 15 分钟
窗外看下去,醒目的红蓝灯光先入了眼,警车门开了,两个警察下来,带着一个穿着灰衣的男人。
主任来敲门,让我带上纸笔跟他去,路上问主任去哪,主任说送来一个纵火犯,警方希望医院协助调查,检查他的精神状态。
主任大步走着:“嗯,纵火犯通常也有药品滥用的问题,先检这个。”
到毒品鉴定科时,负责鉴定的医生正在让那纵火犯靠墙站立,蹲下,向前举平双手,看五指是否颤栗。
助手取了他的头发去验,头发会残留毒品的代谢物,若是发根端三厘米以内的样本测试结果为阳性,则可以证明他在前六个月内有摄入过毒品。
主任进门,鉴定的医生向主任打招呼,看那纵火犯蹲着的状态,没有明显症状,等毛发检验结果。
我观察起了那人,他很年轻,十七八岁,眼里毫无落网后的不适和尴尬。他坦荡荡地蹲在那扎马步,在这间满布警察和医生这类权威象征的房间里,也不露怯。
年轻并不奇怪,纵火行为很多都发生在未成年身上,许多没有破案的火灾都是未成年人做的。我们研究纵火行为的心理,也基本都是从未成年着手,成年的纵火犯很少研究。
虽然相貌年轻,但他给我的而第一感觉很老成,不是学校里或从学校刚出来的孩子,一看就是经历过社会的,但也不是常见的不学无术的刺头小流氓,他身上有很强的个人风格,区别于其他小孩外强中干狐假虎威的状态。
主任带上了我这个实习生,陈警官也带了一个新人,叫小刻,陈警官和主任单独出去聊,让我留在鉴定室向小刻询问案件详情。
这个纵火犯叫乔郎,十七岁,初中就辍学了,是一名摄影师,也是局里正在追捕的一个纵火团伙里的一员。这个纵火团伙经常在网上发布纵火视频,网络犯罪科盯了大半年,才逮住他一个。
小刻是第一次带嫌犯来精神病院做鉴定,开始有点紧张,但看我一副抠脚大叔似的八卦样,也放松下来讲。
他说这个纵火团伙很难抓,唯一的线索是几个网上流出的纵火视频,在表层网里无法检索到源头,说明是暗网里的。网络犯罪科花了大半个月查到其中一个视频源头,但那网站早没了。
暗网上的犯罪大多如此,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服务器挂在国外,每分钟甚至每秒钟换一个IP,根本查不到。
小刻告诉我,我们日常使用的网络只占很少的一部分,是表层网,而在表层网之下,还有非常庞杂繁复的深网世界,拥有极高的隐匿性,是普通搜索引擎搜索不到的。暗网就在深网的深处,它本是让用户对服务器隐匿身份,不泄露隐私的技术,但这项技术却为网络犯罪打开了大门。
暗网使用者的IP代理是多层代理,每层都有加密,实时变换,极难锁定,因其高度隐匿性,暗网的世界暗黑至极,里面的犯罪涉及人口和器官买卖、毒品交易、军火走私、色情屠杀直播,甚至是恐怖主义的活动聚地。
小刻:“你根本想象不到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没有人性的。”
他们之前截到过一个视频,直播者弄来了七八个婴儿,悬赏人头,观众每打赏一次,就敲一个婴儿的脑袋。那场直播,打赏了几十次,每个婴儿都被敲到烂,至今没能抓到人。
而乔郎所属的纵火团伙,是一群对纵火有极端兴趣的人,他们烧房、烧车、烧人,在暗网发布纵火视频,赚取打赏,也会有人雇佣他们进行纵火,观赏纵火现场。交易用的是数字虚拟货币——比特币,乔郎每上一个纵火视频赚三个比特币。
我查了一下实时的比特币汇率,心头一跳,BTC/CNY=54831.28,三个比特币,乔郎一场纵火就赚了16.5万。
小刻纠正我:“比特币汇率变动快,他当时拿是6万多一个比特币,总共18万。”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花18万买一场火灾来观赏。
小刻把载录的视频放给我看,是一户小区一楼的住户,家中起火了,火不是很大,但烟很多,背景隐隐约约似乎有一段音乐。
小刻点点头:“对,这个视频是火灾后两天放出来的。”
小刻:“他说是随机选的地点烧,和屋主没任何恩怨。我们也查了,他们之间确实不存在社会关系。当时这家里只有一个上初中的男孩,父亲不在,门反锁了,是邻居报的案,消防车赶到时,孩子已经呛晕了。好在人救出来了,除了一些财产损失,没造成什么伤害。就是这孩子吓到了,在医院不肯回家。”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不过不排除交换纵火的嫌疑,是他团伙里的共犯和这家有仇,或者只是受雇办事。他说是随机,哎,你说他这算不算纵火癖?”
我摇头:“不一定,纵火癖是纵火犯里极少的,大部分纵火犯都只是发生了纵火行为,而不是纵火癖,他目前有涉及财物问题,不是单纯的以纵火为乐,纵火可能是工具性的,但看这段视频……对了,他们隐蔽性这么高,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小刻:“我给你看另一段视频,你看看两段有什么不同。”
他换了一段纵火视频放,烧的是一辆车,火很大,已经烧到高潮部分了,车体完全淹没在火里。
我说:“乔郎拍的感觉,怎么说,更有美感,他是摄影师嘛。”
小刻很满意:“对,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发现有几段纵火视频无论从角度、光影、意境都和其他纵火视频有区别,推测该嫌犯可能从事摄影方面的艺术工作,于是把有类似拍摄风格的纵火视频都假定为一个人,对他做了一个犯罪地理侧写。”
小刻给我比划:“罪犯在行动时,有他的心理安全区,他不会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犯罪,也不会在家门口犯罪。他的行动空间是有规律的,可以通过分析这几个纵火地点在地图上形成的点、线、面空间分布关系,找出他作案的活动中心点。这个中心点通常就是嫌犯的家或居住地,再根据拍摄角度推测身高,在该中心点锁定一个从事摄影工作,身高178左右,独居孤僻的年轻男性。”
我恍然大悟:“这样,那接下来就是通过他去抓他的同伙?”
小刻:“对,这是最快的方法,那伙孙子太难抓了,但乔郎什么都不肯交代,这小子难搞极了。”
他摸摸鼻子:“如果能切中他的心理要害,撬开他嘴就好了。”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明白了,说是带乔郎来做精神鉴定,实则是希望主任能分析他,套出同伙的事。
我没搭腔,他观察了一阵,继续说:“你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老手了,有十年纵火史,第一次纵火在八岁,什么都烧过,草树、车房、人……”
小刻:“烧过,他说烧的是尸体,人本来就是死的。我们搜了他家,看了他所有纵火视频,没找着,但整个纵火团伙烧死过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小刻给我放了一些乔郎其他的纵火视频,说他纵火的时间间隔还挺稳定,两个月一次,除了这次的小区纵火不一样,只隔了不到一个月。
我指着18万打赏的小区纵火视频:“这就是他被抓前最后一次纵火?”
小刻:“对,这地方离他家还挺近的,对我们做地理侧写有干扰,不然还能更早抓到他。”
我:“他对纵火的拍摄是有要求的,他追求美感,或者别的什么,从视频能看出他对火的感情不一般,他还会配乐,他对纵火是严肃认真的,必然是选好了满意的时间地点视角才会纵火拍摄,不太可能随便冲动行事。他有十年纵火史,而纵火时间间隔稳定,他显然在纵火里获得了某种秩序感,很有经验,他和一般的易冲动失控的纵火犯有点不同。”
小刻沉凝片刻:“你是觉得他这次一反常态,短时间内就近挑了这一家纵火有问题?”
主任的语气有些埋怨:“我这里是精神病院,只负责诊断鉴定,不是搞犯罪心理的,一堆病人等着我呢,你别给我瞎揽活了。”
陈警官嬉皮笑脸:“嗐,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追了七个月,好不容易才摸到一个,等不起那群疯子再逍遥法外了!”
主任怼他:“你上次不是说你们局请到犯罪心理专家了么?人呢?”
陈警官:“在请了在请了,路上了路上了。你就再帮我一次,就一次,我保证。”
主任和陈警官是故交,经常帮陈警官带来的嫌犯做精神鉴定,但陈警官来得过于频繁了,主任很是头大,每次说是精神鉴定,却总要夹带私货帮他干活,我见过陈警官在主任手机里的备注是吸血鬼。
过了一会儿,主任回来了,看样子是妥协了,乔郎的毛发检测送来,结果是阴性,他在半年内没吸过毒。
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测,乔郎不是典型的纵火犯,纵火犯的心理状态极不稳定,品行问题很多,纵火只是其中一项,大多同时伴有毒品成瘾、虐待动物、反社会行为、性犯罪等等,他们通常来自底层或者不稳定的家庭结构,生活工作上长期处于低自尊、沮丧、抑郁、压抑愤怒、不被爱的状态。
未成年的纵火动机更是多为冲动失控、宣泄愤怒、应对无聊等,仅以纵火兴趣来说,不考虑利益谋取。乔郎和纵火犯的犯罪侧写是有偏差的,他显得过于冷静了。
这点不止从他拍摄的纵火视频的意境和稳定的纵火节奏能发现,也和直面他时的感觉有关。他看似十分配合,却没有权力被剥夺之后的顺从感,他的目光清醒而冷静,是一双摄影师的眼睛。他用捕捉火的目光捕捉人,被看到的瞬间,我感到自己仿佛在燃烧。
他在做测试时,我跟着主任去看陈警官调来的乔郎刑讯视频。
视频很长,已经是截取过的了,主任皱眉,陈警官立刻道:“知道你的规矩,要看完整的,但太他妈长了,我们审了这小子几轮,真让你都看完你肯定得把我轰出去。”
我明白主任为什么要看完整的,我们的关注点和警方可能不同,经过警方截取的,也许删掉了一些他们没注意但关键的心理细节。
那刑讯视频看了几分钟,我就知道为什么他们拿他没辙了。
“别耍花样!赶紧交代,会算你一个揭发立功,对你自己有好处。”
“我们中任何一个被抓到,你们都会让他揭发立功是吗?”
“既然大家都知道有这个风险,谁还会告诉对方自己在哪?”
陈警官看得来气:“这小子就这么跟我们绕个没完,什么都问不出。”
乔郎在刑讯中用的是苏格拉底式提问,这种对话的特点是,偏重于问,不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诱导对方回答自己的问题,找出前后矛盾的地方,让对方落入对话陷阱。
一句“共犯为了安全不会暴露彼此地址”就可以回答警察问的“同伙在哪”,他非要铺长对话,来让警察自己落入矛盾。
这种对话模式最初是苏格拉底用来启发学生的,现在也被用于训练逻辑思维,而在心理咨询中,苏格拉底式辩论是一项常用的咨询技术,让来访者发现自身话语、行为、思维的矛盾,从而产生启发。
看完整个刑讯视频,我隐约觉得乔郎之前应该接受过心理咨询,一来一回诱导式的提问状态我很熟悉。他的咨询师必然是个高手,让他在咨询期间经受了这方面的训练,而他在模仿他的咨询师。
他倒到最前,视频开头,是警察把刑讯灯打向乔郎,开始审问,乔郎侧头看着那灯。
视频
里,刑讯灯骤然打在乔郎脸上,他不避不闪,脸
上丝毫没有被光闪到的神经牵动,反而侧头,迎面盯着看那灯
。
主任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意会,掏出手机,调出手电筒,出其不意地晃到陈警官眼前,他立刻避开光,下意识伸手挡住。
主任指着屏幕里的乔郎说:“正常人在暗室里突然被强光照到,都会躲或者捂住眼睛,你看他。”
主任没有回答:“他测试应该做完了,走吧,去看看这说明什么。”
乔郎的心理测试报告出来,比较异常的是MMPI
(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试)
。
MMPI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试,由十个临床量表和四个效度量表组成,十个临床量表分别是疑病、抑郁、癔病、精神病态、男性化女性化、妄想狂、精神衰弱、轻躁狂、社会内向,是最常用于鉴别精神疾病的量表。
其中精神病态指标,是病态人格,可鉴别嫌犯的反社会性和攻击型人格。
我快速浏览几个关键数据:“效度量表正常,没有诈病,但他的精神病态指标不高,说明反社会性和攻击性都不高。”
纵火犯的动机可分为利益谋取、复仇、渴望被认可的情感表达和纵火兴趣,这几项动机里或多或少都含有攻击性和反社会性,但乔郎显然不符合,如我先前推测的,他是非典型的纵火犯。
我顺着表格往下看:“不过……他的疑病指标很高啊,太高了。”
主任沉凝片刻:“老陈,他家搜了吗?有没有病例,或者化验单之类的,全部拿给我。”
主任和陈警官去确认要拍的资料,小刻问我,这点对查共犯重要吗。
我给他解释:“他不开口,无非是组织忠诚感高,或是有把柄被拿捏,这个纵火组织是怎么形成的,他和这些人是怎么产生凝聚力的,他进入组织的目的是什么,瓦解掉这些部分,问话应该会轻松得多。”
首先,我们得了解,他为什么对纵火感兴趣。
一般纵火犯的动机,无法套在他身上,而越是无法解释的地方,越接近一个人的心理症结。
小刻点头,
他似乎从见面就挺急的
,我看向他,“很急吗?”
小刻苦笑:“哪能不急,罪犯在眼皮子底下,一天抓不到,世上可能就多一场火灾。”
病例和化验单很快就传来了,惊人的是,他家居然有一抽屉的病例、化验单和各种片子报告。
主任有医学背景,看化验单和核磁报告很快,刷刷刷地看过去:“都没什么大问题。”
陈警官说:“是啊,这些我们都找医生核实过,他根本没病,比我还健康呢,为啥检查做这么勤。”
七七八八的化验单日期间隔都很近,表明乔郎频繁上医院检查。
疑病症,一种焦虑障碍,总是怀疑和恐惧自己得了大病,明明医院检查了,医生再三确保没有问题,这种担心也不会消失。疑病症患者会对身体全身心地关注,这种过度关注提高了身体唤醒,曲解了身体感知,好似真的产生了症状,于是更加焦虑恐惧,恶性循环。
疑病症一般出现在年龄较长的人身上,乔郎这么小就有了。
小刻伸长脖子,看着化验单:“他这到底是想查什么病啊?”
我把所有病例都再浏览一遍,发现他主要查的都是头部的器官,再联想到他对刑讯灯的凝视,对火的拍摄意境和特殊情感……
我跟着主任进隔离室,第一次和乔郎聊,怀里抱了一堆电灯。
乔郎坐在桌前,看到我们,还挺悠然自得,好像谁来都不在乎。
我们穿着白大褂,他必然知道我们是精神科医生,来找他做什么。
主任坐下后,先问:“乔郎,看到我们很亲切?白大褂。”
主任偏头,我立刻把怀里的电灯都放到桌上,摆好,全部打开,刺眼极了。
乔郎看了主任好一会儿,悠然感敛了一些:“你觉得呢?”
主任:“那我换个问法,如果太阳对你来说是10,这里的灯是几?”
乔郎:“太阳?哪里有10,最多9吧,这些,顶多到3。”
乔郎不说话了,和主任对视,室内一片安静,我屏住了呼吸。
主任:“是你摄像机里的火更亮,还是现场纵火时更亮?还是事后发布视频时更亮?”
乔郎沉默片刻,突然朝前附去,笑道:“你烧起来,应该挺亮的。”
乔郎:“摔破了头,失明过一段时间,之后说医好了,我还是看不太清。”
主任:“那你也应该知道,你的失明很可能是因为你过度关注眼睛而诱导出来的症状,是假性失明,躯体转换性障碍。”
他对讨论病情的兴致不高,大有一副“真的假的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看不见”的架势。能觉出他长期做眼部检查,又做心理咨询后都失败的无感。
没涉及共犯的问题,乔郎几乎都回答了。他的假性失明是间歇性的,随着长大愈演愈烈,失明期越来越长,越来越看不清,连看火都越来越黯淡,于是他只能越烧越大,开始只是烧小物件,渐渐变成烧车、烧房,火越来越旺,可他能看到的依旧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