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项飙和吴琦的对谈录《把自己作为方法》出版后,引发了丰富的讨论。这本书并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作品,由它可延伸出许多兼具学术意义与社会意义的问题,如中国社会的变迁、知识共同体、全球化等。社会学会社延续了此书的开放式对谈,将其作为讨论的起点,以茶话会形式邀请了不同领域的五位主讲人分享。本文系社会学会社茶话会“怎么把‘自己’作为方法?——聊聊项飙新书”文字实录第二期。
该书中谈到的“乡绅”概念引发了不少争论,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有乡绅气质的社会研究者?乡绅仅仅在小地方发挥作用吗?如果乡绅走出他所属的社区,在更广阔的维度上会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尧文把项飙对乡绅的论述和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论述进行对话,抛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知识分子和国家、体制、政府之间有无数的小地方,不要只看到鸡蛋和高墙的对立,还要看到在鸡蛋和高墙之间其实还有农场,有鸡群、鸭群。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社会角色去找到一个相对熟悉的小地方、一个适合的小共同体,在自己的位置上去和世界“较劲”。
往期回顾:话语的反叛:理解项飙的一个线索 | 茶话会实录①(点击链接阅读)
本期主讲人:尧文,英国牛津大学发展研究硕士在读,研究兴趣包括南非的社会政治、中非关系以及能源和环境问题等。
大家好,我是尧文,目前是一名读发展研究的硕士生。我的题目是《从大地方到小地方——项飙的意义世界》。我觉得刚刚棱镜讲得特别好,他让我们看到了项飙老师很全面的学术历程,所以我正好接着他讲的东西,回到《把自己作为方法》这本书。
简单来说,我今天的分享有两个目标。第一个,是我想用乡绅作为线索去厘清项飙这本书谈到的方法。我这里重点想谈的方法不是研究方法,而是作为社会科学的研究者,如何在学术、政治和社会之间构建出有意义的联系。也就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别的工作也能创造价值,为什么我们非得做学术?学术的意义是什么?要如何实现这种意义?我觉得这个问题,每一个对社科学术认真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很少有人有机会敞开来解释自己的答案。所以这本访谈很难得的是项飙给出了一个相对全面的说法,我想带着大家一起来做个梳理。
第二个目标就是我想借助萨义德的《论知识分子》,来为我们思考和讨论项飙提供一个对照性的文本和平台,尝试提出一些更加深入、具体的解读。
《论知识分子》(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为萨义德总结近年文学、文化、政治批评的经验,对“知识分子”这一重要议题所作的系列反思。他尖锐地指出,在当今媒体发达、政治与学术利益交融的时代,所谓的知识分子已经是一种特殊专业,集编辑、记者、政客及学术中间人于一身。
最后,我会给出一个小结,然后抛些问题给大家去思考和讨论。
首先,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部分。我不知道大家读完这本书,再重新去看它的标题,会不会觉得很奇怪?项飙真的是在说把自己作为方法吗?这个“自己”指的又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快速看看这四句话,其实都是项飙关于“方法”的一些表述:
我出生成长在中国七八十年代一个南方中小城市,这是命,一定要百分百去拥抱它,嚼透它。(p88)
意义不是虚无缥缈的人文精神,而是来自人和人的关系怎么构造,这跟经济有很大关系,回到物质资源如何分配、社会关系如何协调这些问题。(p74)
要做好乡绅,就是要把自己的小世界弄清楚,对大的体制、权力也理解得很透。(p231)
对于学者来讲,小世界首先是个被构造的过程,其次是不断骚动的过程……。有意义的小世界必然逼着你不断自我怀疑、自我反思、自我改变、自我突破,但又比较自然。(p201)
你会发现他讲的“自我”其实和我们今天,至少是中国的年轻人所理解的“自我”是有差距的,它会强调家乡、小世界、小地方,非常具体的社会关系。这些东西恐怕和今天大家常谈的更加偏向于内在体验、内在经验、独特性的“自我”是有距离的。所以我想,我们可以从另一个概念来切入,那就是很多人已经谈到的“乡绅”。
所以我们可以换个问法:项飙说他自己是个“比较有乡绅气质的社会研究者”,那乡绅到底是什么呢?
我从书中整理出了四点,整理了一个提纲:第一,乡绅不喜欢现代知识分子。
我总想把说法拧干,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干货。(p59)
乡绅首先不喜欢现代知识分子……启蒙式的知识分子……我有一种很强的距离感,不太喜欢这种有点耸人听闻、比较夸张,带有很强的断论性的东西。(p23)
一方面我和知识分子说话有点心理障碍,大家都读过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不太能够阅读很多引经据典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个典,就不知道它要讲什么道理。(p59)
另一方面我觉得有些知识分子活在话语里讲的是从一个话语到另一个话语之间的逻辑推演,也许和实际发生的事情相去很远。对我来讲话语本身没有太大意思,我总是在想这些说法对应的事实是什么……我非常欣赏中国老式的报告文学的写法,那种直接性,没有什么外在的理论化、隐喻、类比。(p59)
乡绅不喜欢那种很启蒙式的知识分子姿态,不喜欢很断论、夸张性的言论,也更注重直接、具体、简单的文字和表达,而不是那种非常缠绕、隐晦的修辞手法。
第二,乡绅能够说清楚小世界、小地方的细节。
要把冬天快过年了农村里有人偷鸡这背后的意义搞清楚。(p234)
他们对自己所在地方的那个小宇宙有一种自洽。不太需要、不太渴望被外在的系统所认可……重要的是把自己小世界的事情说清楚。(p25)
对日常细节比较在意,比如吵架、结婚、丧礼、父母和孩子的关系,觉得这些是很有味道的事情。(p25)
只有描述他们的行为和想法的那些部分,才真正有生命力、有力量、有趣。评论多一点或少一点,都是润滑剂。(p91)
社会科学的深刻性……需要你在事实里“泡”着,对事实理解得非常透,抓得准,不断地拷问。逻辑上要严密,材料丰富。(p163)
项飙甚至用了非常形象的说法,叫做“要把冬天快过年了,农村里有人偷鸡这背后的意义搞清楚”。所以乡绅最直接的兴趣不是要弄懂那些很宏大、外在、抽象的东西,而是要扎根自己的小世界,积累很多实证的知识。
第三,乡绅很注重总体的结构。
能够和大体制进行沟通和迂回,利用大体制,对大体制有解读,有自己的说法。(p231)
乡绅对细节的观察是要构造出一个图景,塑造出一个叙述,这个叙述要反映事实,而且要说给内部的人听。(p26)
自洽不能是封闭起来的自洽,而是每个地方都是一个小的中心,是汇集的地方,像一个穴位,贯通全身,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思考。(p80)
乡绅要和自己这批人混在一块,要代表这批人,对这批人的诉求、利益理解得很清楚,能够把这批人的诉求用一个体制能听懂、对体制有影响、体制得反应的话语表达出来。(p232)
乡绅做观察、做调查的结果,是要提供一个很接地气的叙述,这个叙述能一方面牢牢抓住这个小地方的矛盾和张力,而另一方面也可以和这个小地方之外的更大的世界去对话,能点出这个小世界是在大地图的哪个位置,同时和别的地方又是什么关系。
第四,也是最后一个,就是乡绅会做伦理判断。
要看世界是怎么搭在一起的,其中政治经济关系非常重要。(p26)
与调查员不同:不强求价值中立。(p26)
与道德家不同:不完全按照书上的标准来做伦理判断。(p26)
乡绅是一个立场问题,不是政治立场,而是一种社会性的立场。你要做事要和一群人合作,形成共同利益,再从这个立场出发看世界。(p231)
很重要的考虑是和谐,不只是你一个人做得对不对,而且要看你做的事情和其他人是不是和谐。(p26)
他不强调实证调查那种非常绝对的价值中立,也不是一个站在伦理制高点的道德下,他很强调的是和谐,他是把一个具体的做法、行为、现象放在具体的社区里,通过人和人的关系中来判断是非对错,而不是根据一个很抽象的原则来判断。
我简单地概括了这四点,大家可以看到,至少对被称为乡绅气质的研究态度来说,它和“纯粹的自己”的关联并不大,而是强调浸泡在小世界、小地方之中。
但我觉得我们或许还能再进一步:乡绅背后折射出的是怎样一套世界观和学术观。或者,用项飙的话来说,乡绅在宏大的图景中居于什么位置?
我这里给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那就是,支撑乡绅的是“月照千湖”,是央地一体的这样一套想象结构。我们必须去理解乡绅是从哪里来的,一个直觉性的答案,好像是说乡绅来自项飙童年经历的那个温州社会,这种一方水土的文化气质固然非常重要,但如果我们仔细去读,会发现项飙所谈的乡绅其实来自它对中国古代的社会结构的理解。他说:
乡绅这样的人讲得比较清楚,老百姓怎么想,他们和体制是什么关系,是怎么混的。(p235)
我们传统的儒家文化所以能支持起那么大的国家体系,很重要的特色就在于它怎么处理小地方和大地方、边缘和中心的关系。它的办法是意识上的“内在化”……帝国的基本原则,即儒家伦理,是内在于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的,不管你在哪里。所以每个“地方”都有一套帝国,除了没有皇帝。它所想象的地方与中心的关系,不是等级化的关系,有高有低,而是像月照千湖,每一个湖里都有自己的月亮,靠这样构造一个共同性。(p25)
乡绅有先验的预定目标,他们不是要搞社会运动。最重要的是,他代表一批人,不断把他们的情况表达出来,乡绅就是一种代表,是分析性、理解性、代表性的,是话语的提炼者、发声者,当然也是原则、规则的制定者。(p232)
什么是“月照千湖”?非常具体地说,就是通过乡绅这种社会中介,他们能够在地方协调儒家伦理的运作,从而让中央和地方不是高低的关系,而是地方与中央共享一套伦理原则,从而构建出共同性。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回到我开头提的那个问题——什么是把自己作为方法?一方面可以说标题有点噱头的意味,与其说自己,不如说乡绅;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确实是把自己作为方法,但不是现代性的自己,而是中国古代乡绅所理解的自己,因为国家的伦理原则就铭刻在他们的内心,已经内在化了。但其实这套东西到了现代是断裂、消失了的,我不知道我这个解读会不会有点牵强,但我认为项飙或多或少是带着一种很不甘、怀旧的心理在实践这个乡绅气质的。乡绅是不是好的?今天还要不要乡绅?我们可以另作讨论,但是支撑它的是一套月照千湖的结构,而那个结构在历史变迁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甚至在现代社会中几乎消失,这也是接下来我们展开讨论的很重要的基础。
乡绅阶层是中国封建社会一种特有的阶层,主要由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当地较有文化的中小地主、退休回乡或长期赋闲居乡养病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一批在乡村社会有影响的人物构成。他们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图源:k.sina.cn]
好,现在我们进入第二部分。
前面说到,支撑乡绅的那套历史结构在今天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很抽象地讨论项飙老师所提到的乡绅,我们必须在很具体的平台上来重新思考和解读它。那我觉得,可以看看其他人是如何回答相似的问题的,然后来作比较。我选择的参照是萨义德的《论知识分子》。我们可以看下面这两句话:
西方学者一个值得尊重的地方在于,他们自我反思能力非常强。对西方最强烈的批判是来自他们自己。(p39)
什么是最重要的知识分子气质或者特质?……反思性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反思性又是很新的东西,因为传统知识分子的目的不是反思,而是诠释,给出一个秩序,给大家一个世界观。反思是法兰克福学派普及起来的,它本身是很现代的,就是说大家不需要知识分子阐释世界的基本秩序,而是需要对世界秩序做批判性的分析。(p269)
项飙有提到反思性是知识分子非常重要的气质,而在这方面其实西方学者做的更好,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讲萨义德的原因,这里可能没时间介绍萨义德了,但大家应该都听过他写的《东方主义》,这本《论知识分子》源于他1993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做的一系列讲座,可以说是对知识分子的反思性、批判性非常好的一套说明,虽然这本书的写作语境和项飙差异很大,但是他对当代西方学者来说影响非常深远,所以会是一个很好的文本。
这里时间不多,我具体就讲两点。首先,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必须为信念发声,支持弱者。他说,知识分子要:
竭尽一己之力尝试诉说真话,才能加以抵抗。(p25)
吸引我的就是一种反对的精神(a spirit in opposition),而不是迎合(accommodation)的精神,因为知识分子生活的浪漫志趣以及挑战在于对现状提出异议,面对为缺乏代表的弱势群体进行斗争的不公平处境。(p7)
在我心目中,知识分子无疑属于弱者、无人代表者的一边,有人会说就像罗宾汉一样。然而,知识分子的角色并不那么简单,因此不能以太浪漫的理想主义就轻易打发掉……知识分子既不是调解者,也不是建立共识者,而是这样一个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判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厨房、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传统者的说法或作法,不只是被动地、不情愿地,而是主动地愿意在公众场合这么说。(p25)
这并不总是要成为政府政策的批评者,而是把知识分子的职责想成是时时维持着警觉状态,永远不让似是而非的事物或约定俗成的观念带着走。这需要稳健的现实主义、斗士般的理性的活力以及复杂的奋斗,在一己的问题(selfhood)和公共领域中发表、发言的要求二者之间保持平衡……(p26)
所以我们能看到,首先这里的知识分子是非常强调批判性的,他是有原则的,但这个原则不是躲在象牙塔里的,而是要积极的介入现实政治,敢于对不正义的政策发出反抗的声音。光看这一点,知识分子和乡绅的差异还没有那么明显,那么继续看第二点。
萨义德把流亡作为知识分子的隐喻:
永远处于不能完全适应的状态……处于当地人居住的亲切、熟悉的世界之外。(p48)
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可能无法重复像阿多诺或詹姆斯(C.L.R.James)那样的流亡者命运,但他们对当代知识分子却意义重大。对于受到迁就适应、唯唯诺诺、安然定居的奖赏所诱惑甚至围困、压制的知识分子而言,流亡是一种模式。即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还,仍可能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维方式,面对阻碍却依然去想象探索。总是能离开中央集权的权威,走向边缘。(p56)
知识分子基本上关切的是知识和自由。但是,知识和自由之所以具有意义,并不是以抽象的方式,而是以真正的生活体验。知识分子有如遭遇海难的人……学着如何与土地生活,而不是靠土地生活;不像鲁滨逊那样把殖民自己所在的小岛当成目标,而像马可波罗那样一直怀有惊奇感,一直是个旅行者、过客,而不是寄生者、征服者或掠夺者。(p54)
他在书中提到了很多位有过流亡经历的知识分子,比如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阿多诺,一位特别有名的特立尼达历史学家和理论家,后来跑到了英国。萨义德说,虽然我们多数人可能不会再经历那样的流亡命运,但我们可以继续实践那种流亡的思维方式,就是不断地从中心走向边缘,不是寄居在某个体系中,而是通过这种游走、流放带来的距离感和视角来更好地进行批判、反思。这个和项飙说的扎根小世界的乡绅差异非常大。
狄奥多·阿多诺,(Theodor Ludwig Wiesengrund Adorno),德国社会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哲学家、音乐家以及作曲家。他是法兰克福学派的成员之一。[图源:m.sohu.com]
萨义德所说的知识分子,我暂时先讲到这里,大家也感受到了知识分子和乡绅之间的差异。接下来我想谈谈这类知识分子在今天出现的问题,从这个角度回过来看项飙所说的乡绅可以让我们有怎样的思考。
澄清两点,首先,把项飙批判的一些现象和萨义德说的知识分子挂钩,可能有些不太公平,但二者间确实有某种联系。其次,我下面讲的问题,大家都会有一些感受,肯定是有制度性、宏观的原因,但我们作为个体要去反思、改变,不能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于很大的制度问题,要深刻地反省一下我们在平时的实践中出了什么状况。
萨义德式的这种知识分子,很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会因为太追求原则而走入抽象,比如,项飙说:
有一些人,理解政治化也是从抽象理念出发,从一种激情出发,不是从今天老百姓的生活状况里出发。(p229)
有些人理解政治是从抽象理念出发,而不是从老百姓的具体生活出发,在讨论经典概念时尤其如此;在中国我们特别喜欢谈某某主义,喜欢根据这些身份标签来站队,大家都不是很愿意去理解对方为什么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再者,就是那种流亡式的知识分子变成了批判的浪漫化,遇到什么东西都只有一个视角,就是权力关系的问题。到处都是权力关系的问题,对弱者有一种浪漫化的想象,剩下一切有权力的人好像一切都是错的,全部都要推翻。这个确实也是一个越来越常见的思考方式。
人类学原初的非政治性,和后来这种比较虚泛的政治性,也就是强调一切都是权力关系,包括自己的研究实践,从而老觉得对不住研究对象,其实有关系……如果不讲人的位置和利益分配的过程,只讲弥散在日常生活里的权力关系,那到处都是,讲不清楚,于是就变得不够直接。(p161)
大家现在说的身份认同有另外一层意思,好像认同了一个东西,就要捍卫一套价值,要遵循一定的行为规则……继承一定的文化气质。(p88)
中国有部分青年得需要革命式的、全面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他都是虚幻,都是假的,都在压迫。(p240)
所有这些东西加起来,我觉得最可怕的一个结果就是,我们把精力都投注给了那种很抽象的理论。比如福柯的理论其实说的很好,但现在好像变成了一种偷懒的工具,什么都能用来分析,不要说一般的文化批判了,连能源、环境、公共卫生这些其实很复杂的议题,都可以用那些抽象的理论打包起来批判一番。老一派学者尽管批判性没有那么强,但会踏实的研究政策、法律,以及种种细节,但现在好像有种倾向就是这些好像都不太重要,唯一的工作就是批判,因为它背后就是一种非常不平等的权力关系。
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可以再绕回来重新看看乡绅气质能带给我们的启发。我觉得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不要再去重复“鸡蛋和高墙的对立”、“我们永远站在鸡蛋这边”的这种说法。这个说法作为一个立场,是完全正确的,但这个立场是说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我们必须要知道,鸡蛋和高墙的中间,是有很多具体的农场,可以看到具体的鸡群、羊群、牛群,这些东西可能对我们去真正的理解和抵抗那个高墙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换句话来说,在知识分子与国家、体制、政府之间,不是二元的关系,中间有无数的“小地方”,以及作为乡绅去介入的可能性。
我觉得这里至少可以提炼出三点:
首先,在话语层面,我们一定要拧干符号化的空话,拉近我们与具体生活的距离。
公共知识分子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提出一个普世性的原则,提出理论、知识、道德、行为上的典范,做一个批判者。而乡绅是很温和的,它不做这样的普世性评判或者倡导,他从小世界里看东西,没有宏大的居高临下的说法,对体制没有道德上的优越感。(p234)
在我们想用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父权制度这些很大的概念来解释我们觉得不舒服的现象时,停下来仔细想一想,为什么要用这些概念?它如何能具体地解释某个经验想象背后的逻辑,这里面的张力和缺陷是什么?
其次,作为一种姿态,除了绝对的、绝不妥协的反抗,我们还有一种思路就是能在革命尚未到来的年代里扎根小地方。
我们今天有很多谈革命的人,却讲不清楚在一个不合理的制度下,为什么革命不可能。乡绅这样的人讲得比较清楚,老百姓怎么想,他们和体制是什么关系,是怎么混的……多一批乡绅式的知识分子,不会给历史前进拖后腿,他们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拖后腿,但他们会对我们的现实有更全面更精准的把握。在不革命的时候,他们能更有效地推进一些变革。(p235)
不管你想要的革命是什么,你想要的改变是什么,都可以先扎根小地方,找到你的小地方,对一个具体的社群有深层次的理解,积累一些实证的知识。
最后,作为一种具体的方法,我们可以去建构有机的共同体,把它当成战地和家园,把我们个人生命的生产和我们期待的理想、事业的发展,通过这种具体的小共同体联系在一起,照顾好自己,让自己能一面抵抗,一面成长。
理性化可能是一种牢笼,所以我们都渴求通过一种有机的个人性的盘根式的小世界抵制这个体制……这个小群体越是具备异质性、多样性,它的抵抗的能力就越强,就会更加有机。(p200)
最后,我想绕过来谈谈。
通过我上面的梳理,大家也能发现,项飙所谈的乡绅是相对保守和温和的,这个保守性让我在很多时候也很难接受,特别是对于LGBT群体来说。项飙常谈“认命不认输”:
没有人生出来就是妇女,是你在社会进程当中变成了妇女。这个说法有很大的革命性的力量,这个精神要维持。但现在有一个问题,在当今的情况下,大家都觉得很自由,我要成名成家,要赚钱,仗着自己的自由去做。那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背景,“你是谁”这个问题还是在的。每个人有历史,有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整个社会结构给你一定的位置,这个位置很难改变,你要把自己是什么想清楚。“认命”是说从历史、结构的角度想清楚自己是什么。
女性当然是在社会化的进程中被塑造成女性的,但是你也不能轻易地把自己去女性化。那个塑造你的社会和历史力量实在很强,远远强于任何个人的、短时间内的努力。穷人家的孩子当然也可能成为富人,但是光靠想着自己不认穷人这个命不是解决办法,而且我们知道这种想法导致了大量的心理和社会问题。
所以关键是要把自己所在的社会位置想透,女性的命、穷人的命为什么还这么难?在这个现实下,怎么去当一个女性、一个穷人,怎么和那个强大的社会和历史力量持续地较劲,不认输地较劲?国内的LGBT群体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他们知道这个命不容易,但是认了这个命。他们不去祈祷怎么去换命,而是持续努力,和现实较劲。(p172)
他说的“命”,可能是某种无法承受的命。所以,我觉得不能要求普通人去认命不认输,这是非常奇怪的说法。我比较认同的是,把他说的这套东西当成认识世界的一种视角,去理解我们厌恶的那套结构。因此,我们不要急着去批判乡绅,我们自己也有非常多没有做好的地方。左翼自己应该有切入小地方的定力,至于怎么切入、什么时候切入、什么时候选择不切,这些是在实践中才能搞懂的问题。我想用这两句话来结束我的分享。
第一句是项飙说的:
有机就是有限的,跟社会是以某一种特定方式联系在一起,不可能是总体性的思想概括。
所以,我们在说话做事,提供一种方案、解决思路时,一定要去想,我们是跟中国的哪一种社会现象联系在一起的,站在什么地方,这个要想清楚。我们不可能给出一种总体性的解决方案,不可能做出总体性的批判。
第二句是萨义德说的:
对权力说真话不是一种盲目乐观的理想主义,而是仔细地权衡不同的选项,选择正确的方式,然后明智地说出它,使它能实现最大的善,并导致正确的改变。
所以我觉得,不要很盲目地去批判其他人保守,很多时候要去想做出改变需要几步,它不是一种直接,盲目、理想化的方式,它是有政治策略在里面的。这两句话留给大家思考和讨论。
*本文系社会学会社茶话会“怎么把‘自己’作为方法?——聊聊项飙新书”文字实录第二期。如有转载需求,请联系社会学会社编辑部。
**封面图为访谈节目《十三邀》第四季第四期:许知远对话项飙。[图源: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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