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中学教育版图上,惠州一中是个不太起眼的名字。和全国各地无数所视高考升学率为生命的中学一样,这所位于广东省的学校长年实施一项规则:按照前一次考试排名安排考场座次。自2004年入学之日起,一个眼镜片厚如瓶底的瘦弱少年长期徘徊于这一评判体系的末端,在他的描述中,这是要向应试教育宣战:语文考试只写作文;英语考试用中文答题;历史考试填空时,反面人物一律填上班主任的姓名,反之则代以自己的名字:孙宇晨。
这并未阻碍他显露出远超常人的成功欲望:有朝一日,我必须出人头地。旁人埋首题海时,他手握钢笔端坐于图书馆中,自视拥有不世出的写作才华,意欲以此改变命运。手不释卷的范本是王小波和李敖,更现实的偶像则是年少成名的韩寒——他决心复制韩寒的道路,为此精心研究历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的文风,写出多篇风格迥异的文章投往上海,意图增加合乎评委口味的几率,“一定要赢”。如此连投3年,却从无回音。他心生绝望,转身攀上曾无比厌恶的应试教育的大树。
多年之后,25岁的孙宇晨坐在位于北京东三环月租高达18000元的家中,回忆起当年往事,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交谈过程中他不时挺身后仰,腰间的
爱马仕
皮带闪闪发亮。
点开百度百科关于他的词条,一串数不清的标签:北京大学历史系学士,GPA排名第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硕士;锐波科技创始人、董事长兼CEO ;中国90后创业者领军人物;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论坛)全球杰出青年;福布斯2015年中国30位30岁以下创业者;马云创办的湖畔大学首批学员中唯一90后学员……
拥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他自信爆棚,享受被关注的感觉。“我采访简直接到手软”。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证书和奖杯,略显拥挤的会议室墙壁上,贴满媒体报道他的版面。微信朋友圈里,马云、冯仑、史玉柱……他随时都在展示自己和这些商界大佬的合影。
他努力抓住每一个让别人关注自己的机会,乐于表达声名和财富带给他的巨大快感。
7月初,他在微信朋友圈24小时内连转4次作为“90后创业新贵”登上《鲁豫有约》的消息。
陈鲁豫在节目中问他:10年以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回答:我想做一个“三有”新人,有钱,有趣,有理想。
陈鲁豫追问:那你现在是几有?
他大笑着说:“现在已经是‘三有’了。希望10年后还能保持。”
时间回到八九年前,他讲述的高中生活的后半段是——高三时,他对写作之梦已然心灰意冷,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将此前投稿的三篇文章一字未改再次投出,却意外进入复试拿到一等奖,获得北大自主招生资格。从此他疯狂恶补,考入燕园。日后,这成为他反复提起的人生资本:“高三一年大逆转,从三本到北大。”
这个曾经自命不凡却前路迷茫的小城少年,人生以此为分水岭,踏上通往名利世界的快车道。但列车并非始终行驶在同一条车道上,轨道切换之迅速,转向跨度之大,让一些熟悉他的人感到愕然:
在北大读本科时,他是以抨击主流而闻名的“校园意见领袖”,登上《亚洲周刊》封面;赴美攻读硕士,注意力转向与专业无关的比特币投资,赚取人生第一桶金;回国创业后,毫不掩饰对金钱的崇拜,在一次演讲中高调喊出“我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是看他赚了多少钱”。
2014年底,一位旧友时隔两年多与他见面,对他的巨大改变感到不适:“浑身流淌的不是血液,是鸡汤。他非常亢奋地跟我讲,想要挣到钱,就一定要对钱足够渴望。”一位曾经采访过他的记者更是将他概括为“90后创业鸡汤成功学集大成者”。
曾经的偶像韩寒,已然变成他的嘲讽对象:“他显然跟不上我们90后的时代了,本质上还是太懒了,很不给力。自从生了孩子,基本可以被清出青年人的行列了。”
与此对应的是,几年前他还拒绝郭敬明操盘的“文学之新”写作比赛的邀请,嘲笑郭的作品是“一坨大粪”,现在却流露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情绪:
“很牛逼的资本家。他有一点跟我很像,就是他也很想要赢的感觉。”
不止一次地,孙宇晨向我讲起他从小信奉至今的行事原则:“一定要当第一。
如果在一个领域当不了第一,马上换下一个。”
这一逻辑很早就开始支配他的人生。当演讲热在上世纪90年代兴起,为了提升口头表达能力,他刚上小学就被母亲带到各种传销班听课;围棋热兴起,小学三年级只身一人到武汉学围棋;中学时,“.com时代”来临,他又投身于计算机奥林匹克竞赛。
但这些尝试都不太成功,他放弃了进一步努力。
及至2007年秋凭借新概念一等奖的20分加分考入北大中文系,他已将热情投注于追随韩寒的路径,频繁在《萌芽》杂志上发表小说,一度“觉得自己要成为当代韩寒了,文坛一霸的感觉”,可是反响寥寥。“韩寒也真是走了狗屎运,赶上《萌芽》最火的时候。到我写的时候,已经走下坡路了。上万字登出来没有任何动静,真心受不了。”他不再坚持。
很快,他于2009年秋季前往香港中文大学交换一个学期。返回北大后,一位同学发现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总是一身运动服的“土包子”穿着时尚了,同时思想变得激进,以至于室友都难以容忍,气氛相当紧张。他开始频繁在社交网络上猛烈批评北大,随着时间推移,批评对象进一步扩展到更广阔的公共领域,言辞越发激烈。
他将这一转变归因于在香港接受了“思想上的成人礼”。“好比原先在一个清教徒世界,只能看到女人的眼睛,到这以后,哇塞,满街都是裸体!”在选修了一门《民主与社会》的课程后,他走上香港街头,参与各种抗议示威活动,并在社交网络上直播经过。
但这仍是受到韩寒的影响。彼时,韩寒的写作重心由小说转为杂文,是新浪博客上最耀眼的明星,言语辛辣,讥讽主流,粉丝数以千万计。
“你就那么想成为第二个韩寒?”我问他。
“不,我比他更牛逼。他是转化普通民众,我可是转化北大学生。转化一个顶他10个,意义是他的10倍。”
如此高调张扬的风格,贯穿他在北大的4年。在这所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传统的学校里,学生们对他评价不一。有人视其为“少数不平庸的北大人”,也有人说他“不过就是想红”。还有人虽不赞同他的具体观点,却也表示“一百个孙宇晨,总好过一百个沉默者”。
他组织地下沙龙,邀请自由派知识分子在北大附近的咖啡馆交流。一次活动被国安人员阻止后,他希望组织能够“正规化”,向北大团委申请注册“西学社”,但成立仅三天就被校方解散。此后,他的各种网络账号成为校方重点监控的对象,常被禁言。
他主动为自己再添争议,宣布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北大学生会主席。在很多人眼中,这不可理喻,因为学生会正是他过去百般嘲笑的对象。“美其名曰学生会,实际上就是一个晚会承办机构嘛。”
当我将这个疑问抛给他,得到的回答是:“你因为瞧不上它就不加入它,那它不一直是老样子吗?要放下节操,融入进去,才有改变的可能。”
这位参选人不乏坚定的支持者。北大社会学系2010级研究生薄然之所以从北京外国语大学考入北大,是因为“北外学生普遍缺乏见识”,而孙宇晨正是他所期待的在北大遇到的那种有见识的人,“很棒,很牛逼,眼界非常宽,看的东西特别高、特别远。北大学生就是应该想大问题。”
薄然认识孙宇晨时,正是孙投身选战期间。他回忆,孙宇晨在一次饭局上分析,当选后可以认识更牛的人,做更牛的事,一步一步向上走,比如可以通过共青团系统的路径,一路成为省部级大员。
竞选一事历经数月,孙宇晨曾向外界宣布已经攻下半数以上票仓,却没有出现在竞选现场。他后来反复讲起一个故事:竞选的几天前,校团委工作人员将他“监禁”了十几个小时,逼迫他退选。但质疑者视之为“赤裸裸的作秀”,因为按过去的经验,所谓独立候选人绝无当选可能。
“先高调参与一件明知道不可能成功的事,再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迫害的形象博取眼球。”他的一位师姐分析说。
薄然当时是坚定的“挺孙派”,现在他认为自己可以给出中性的评价:“不要妖魔化他。就是一个很热血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他绝不是傻乎乎的热血,而是很精明的热血。”
一个颇有意味的事实是,在对自己身处的体系冷眼批判的同时,这个年轻人也总能从中巧妙获取想要的东西。大一结束时,他从一年前梦寐以求的中文系离开,降级转入历史系。他的朋友章闻韶认为,这是因为在中文系不好出头,再怎么努力,排名也就中上等。
孙宇晨则自称转系原因是中文系“课程设置畸形”、“气氛太左”,而转往历史系,是听从了当时的精神偶像之一钱理群教授的建议,“史外无学”。但他也承认,在历史系容易获得高分。及至本科毕业,他的绩点在历史系排名第一。
一次午餐中,他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向我“传授”通过何种技巧排名第一。
心得之一是:“历史系的课考试占的分数少,论文是大头。跟老师多交流,关系熟了,正式交论文之前先让他看一下,提点儿建议,我再改改。你说分数能差吗?”每选一门课,他一定要拿到老师的手机号和邮箱,“出了事至少能找到责任人”,他嘴角翘起,伸出四根手指:“我的印象中,至少有4门课原本在85分以下,问老师以后,改到了85分以上。”
他忍不住得意,“我简直可以回北大开一门绩点学的课。”
6月的一个下午,孙宇晨接受央视网专访。记者问:“作为90后创业者的领军人物,你怎么评价中国现在的创业环境?”
他微笑着说:“中国的创业环境是世界上最好的创业环境,没有‘之一’。”
2014年底,这位曾经的批判者在《财经》年刊中写道:“90后所成长的二十年,恰恰是中国最好的二十年。”他呼吁90后“成为上为国家贡献赋税,下为社会提供就业的创业先锋,这才是历史的原动力,推动中国进步的正能量”。
“ 小孙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变色龙。他没有一个稳定的价值观,习惯于倒向力量强大的一方。”一位认识他的知识分子难掩愤怒。
当我将这些话转述给他,他反驳道:“话也不能这么讲。因为我创业打交道的都是经济口官员,这些人我觉得思想开放程度是惊人的,是中国未来的希望。”
“也不是政府做什么都批评,那叫无脑黑。邓小平‘九二南方谈话’对国家发展不是大好事吗?现在政府鼓励创业,按我的理解就是二次南方谈话。”
如今,在政府的大力倡导下,创业是气势汹涌的时代热潮。站在时代的风口,他感觉美妙。“很多时候是时势造英雄,把握趋势很重要。”
2013年底,他加入位于硅谷的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Ripple Labs。他反复向媒体描述,Ripple在他眼中比比特币还要神奇,“这是一套由价值网络支持的去中心化的支付体系,可以让不同货币自由、免费、零延时地汇兑”。一个多月后,他以Ripple Labs大中华区首席代表的身份回国创业。
在向一家创投基金寻求投资受挫后,他迅速找到著名的IDG资本,成立锐波科技。他认为之所以能搞定IDG,一是IDG是Ripple Labs的股东之一,投他顺理成章;二是IDG当时在投资圈里率先打出了“90后创业者”的概念。
拿到投资后,他被拉入IDG的90后创业者微信群,起初只有三四个人,后来很快增加到三四十人。这让他意识到,一场“90后创业热”即将兴起,而自己应当站在浪潮的最前沿。
为此,他聘请了一家著名财经媒体集团的高管担任市场副总裁,专门为他打理公关事务,主打“90后创业领袖”牌。拜会各大商业媒体,寻找论坛演讲机会,成为他当时的头等大事。
不久之后,IDG宣布设立“IDG 90后基金”,规模达1亿美元。面对媒体“这是意在炒作”的质疑,IDG资本创始合伙人熊晓鸽宣称,90后创业者的时代已经到来,投资和支持他们是抢占行业先机和制高点。
在IDG力推下,“90后创业”的概念迅速攻占各大报刊,孙宇晨是其中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宇晨的PR(公关)能力简直强爆了。”现在已经是他助理的林坤说。他在各种论坛以及媒体镜头前高调宣讲:“90后是移动互联网的原住民”、“90后必将颠覆世界”、“我们不跟对手在同一维度竞争,战胜你,但与你无关。”
一位90后创业者将孙宇晨的自我推广形容为“滚雪球”。“IDG的投资,媒体的不停报道,其实都起到为他背书的作用。这种背书越多,人们越愿意关注他、相信他。他就能获得越来越多的资源。”
眼下,他最自豪的是入选马云创办的创业者培训营“湖畔大学”,并且是其中唯一的90后。刚一入选,“马云最年轻的门徒”就出现在他的百度百科词条里。在一档视频访谈中,他称自己与马云“相见恨晚”。“我跟马云一聊,就感觉有很多共同话题,哎呀,大家一下感觉就很铁。”
光鲜的履历为他赢得拥趸。5月底,一家留学服务机构邀请他在线分享创业心得,500人的微信群瞬间爆满,临时增加为5个群。
但一位投资机构人士将孙宇晨形容为“一个成功的创业演员”。“比方说他本来是100分,精心包装成1000分的样子,只要这个1000分的泡沫不戳破,他就可以在市场上找来1000分对应的资本和行业地位。
一直这样玩儿下去,等泡沫吹得足够大,圈到足够多的钱,再去市场上收购一个真正靠谱的公司,这个资本游戏就算玩儿成了。”
“其实你们媒体也是游戏的参与者。媒体打造明星吸引眼球,读者也乐于看到这种励志故事,大家各取所需,完成了一场共谋。”他对我说。
面对“精心炒作自己”的质疑,孙宇晨的解释是:必须这样做,公司才能生存。“我们这种初创公司,说白了还是太low嘛。只能靠老板狂出台,狂做PR,才能吸引投资者注意,不然我们靠什么跟大公司们拼? 3个月没动静,就被干死了。PR在我们这儿就是跳动的心脏,时不时就得蹦跶一下,不蹦就死了。吃相是很难看,但是没办法。”
“只要投资人不介意,我就不怕(这类批评)。会介意吗?不会。我这是用很低的成本推广了公司,投资人当然乐于看到。”
他觉得自己如果做错了什么,那也是公关还不够强。在求职节目《非你莫属》里,他是最年轻的“BOSS团”成员。他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录一期要5万块呢,我除了第一期,后面的出镜率都不行,挺浪费钱的。”在他看来,
这档节目名为选手求职,实为BOSS们的角斗场。“全是人精,企业不一定做得很好,抢镜个个一流。全是职业演员啊,我这半职业半业余的,其他场子上还能勉强,在这儿真是抢不到几句话。”
对孙宇晨的另一类批评是,高调从事公关,公司经营却缺乏实际进展。我向几位互联网金融人士征询对锐波科技的评价,他们的一致回答是,无法评价,因为看不到实际产品。
孙宇晨对此的回应是:“对我们也不能太苛责。Google当年做了六七年都还没做出什么来,我们还不到两年,你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