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两办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之际，我们重新审视中华创世神话带给今日中国哪些有益的文化营养，带给今日国人哪些深刻的文化反哺，带给转型中国哪些绵延的文化动力，无疑具有特殊的时代意义和价值
中华创世神话，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之一，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宝贵的精神遗产之一。在中央两办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之际，我们重新审视中华创世神话带给今日中国哪些有益的文化营养，带给今日国人哪些深刻的文化反哺，带给转型中国哪些绵延的文化动力，无疑具有特殊的时代意义和价值。
为此，我们请到了中国神话学界颇具学术地位的4位专家学者，请他们畅谈思想，交流心得，分享智慧。他们分别是：
王宪昭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陈建宪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蒋明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田兆元
：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教授
圆桌主持人：王多
博士/高级记者
“超越性”是实现创世神话现代理解的前提
王多
：古老的神话艺术，尤其是创世神话，是在整个人类物质生产水平比较低的情况下产生的，这一点马克思有过专门的论述，从艺术社会史的角度来看，神话的功能可能远远超出了艺术的维度，我觉得怎么理解这种超越，是今天的我们实现创世神话现代理解的某种前提。
陈建宪
：这个问题涉及神话学的两个焦点：一是发生学，二是功能学。
先说发生学。马克思在1857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结尾部分，以希腊史诗为例子，论证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之间的不平衡关系。从神话学角度看，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神话与史诗分属两个不同体裁，神话是关于神的故事，是信仰的组成部分；史诗是英雄传说，主要用于娱乐。第二，马克思主要讨论神话与自然的关系。但神话内容并不限于自然，越到后世，社会力量对神话影响越大。所以恩格斯《反杜林论》中说：“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所以，神话的发生，除了自然力外，社会力也是重要的因素。
再说功能学。神话是一种综合性的文化现象，其社会功能必然超越出艺术的维度。首先，神话是一种信仰。一个群体将某种对象膜拜为神，必有这个群体共同的精神需求。如当代祭祀黄帝、炎帝等祖先神，就寄托了中华民族同根同源的骨肉之情。这些神话与信仰，对增进中华民族向心力与凝聚力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其次，神话是具有鲜明民族特点的文化符号，独一无二且不可再生，成为当代文化建设的难得资源，许多神话元素都进入了景观设计、游戏设计、影视动漫等文化产业之中。其三，神话在史学、民俗学和民族学等领域有着特殊的学术价值。最后神话有启迪智慧的功能。它积淀着祖先的生活经验与哲思智慧，如人类源于同一个母亲、善待动植物和陌生人、以仁治国等观念，可以说是永恒的智慧。当然，作为一种叙事艺术，神话+当代技术，也必将会给我们不断带来惊喜。
精卫填海
神话是克服困难追求梦想的现实隐喻
王多
：类似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等中华创世神话，体现了早期人类的追求与梦想，当然正是因为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所以在神话中加以体现，于是我们有了关于理想与梦想、追求和探索的隐喻。
蒋明智
：神话是人类童年时期的梦想，是原始人的“白日梦”。这种梦想是以极度低下的生产力所造成的现实匮乏为基础的。马克思早就说过，神话是通过幻想，经不自觉的艺术方式，所加工过的自然界和社会形态，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在印刷所广场旁边，法码还是什么”，“在避雷针面前，邱必特又在哪里？在动产信用公司面前，海尔梅斯又在哪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
然而，神话的梦想并非凭空发生的妄想，而是从原始人的生活实践和周围环境出发，进行自由联想。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把宇宙比作鸡蛋，蛋清上升为天，蛋黄下沉为地，盘古垂死化生，他的气化成风云，声音化为雷霆，左眼化为太阳，右眼化为月亮，四肢五体化为四极五岳，血液化为江河，筋脉化为地里，肌肉化为田土，发髭化为星辰，皮毛化为草木，齿骨化为金石，精髓化为珠玉，汗流化为雨泽，身上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民百姓。天地万物都由人化生而成，具有神话典型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具象思维特征。
神话的梦想也是对现实困境的最大超越。如《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等自然神话，都是对烈日造成的旱灾、洪水导致的水患的记忆和战胜它们的希冀。当然，这种超越往往是凭借超自然的神力达到的。夸父的手杖、后羿的神箭、女娲的五色石和大禹的息壤等，这些超自然神力，构成了神话绮丽瑰伟的世界，充满积极浪漫主义情怀，为后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
女娲补天
创世神话中探索自然的科学精神
王多
：中华创世神话中，有许多体现了一种对大自然的科学探索精神，这方面能否请陈老师谈谈。
陈建宪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问题，是世界各国神话的主要内容之一。
在中华创世神话中，洪水神话是典型的探索自然神话。主要有两个系统，一是华夏民族的大禹治水。二是西南少数民族以兄妹婚为中心的“洪水再殖型神话”。洪水神话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塑造产生了重大影响。
华夏民族的治水神话告诉我们：一个民族的生存繁衍，取决于他们对自然力的探索、改造与适应。中国地形西高东低，三级台阶，黄河长江自西向东，在中下游形成适合农业生产的冲积平原。民以食为天，有了粮食就能繁衍人口，所以中国的基本国情是西部地大，东部人多。但大江大河不仅带来肥沃的土地，也带来大洪水。从华夏治水神话看，他们一代代与洪水斗争，从共工到鲧、大禹，直到最终掌握了洪水的规律，疏通了水路，族群才得到繁荣发展。华夏民族在治水过程中，不仅创造了许多适应自然规律的物质文化，如使用青铜器工具、筑堤筑城、打水井等，而且形成了统一指挥、万众一心、群策群力、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国家体制，以及大公无私、坚韧不拔、鞠躬尽瘁、百折不挠的族群价值观。
人类是自然之子。他们生活在自然的怀抱中，享受着自然的恩赐，在对自然的探究与索取中生息繁衍。中华创世神话中的洪水神话，不仅铸造了我们的精神传统，而且以古老的智慧不断提醒我们：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蒋明智
：我插一句，也有学术观点认为，神话是集体无意识的宝库，是探索自然和创造奇迹的不竭源泉。从这个意义上说，神话往往是科学的先声。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先生曾下了个定义：“神话是非科学但却联系着科学的幻想的虚构，它通过幻想的三棱镜反映现实生活并对现实生活采取革命的态度。”我认为，这是十分切合神话实际的。《述异记》里记载了鲁班刻木为鹤，在天上飞行七百里的神话；《博物志·外国》也提到了“奇肱民能为飞车，从风远行”的神话，这些对人类企求提速的幻想，早就变成了现实。人们耳熟能详的《嫦娥奔月》神话，早已不是遥远的幻想，在人类永无止境的追求和探索中，登上月球和飞向更遥远的太空，也已梦想成真。
大禹治水
神话思维虽是前逻辑但结论更明确
王多
：西方文艺批评史有一本很有名的著作，叫做《神话思维》。这本书对神话认知思维进行了分析。我们想知道，神话思维是一个什么样的形态，有哪些特点，在人类理性认知能力发展过程中，承担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田兆元
：关于神话思维，有很多的研究。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有一本书《野性的思维》，主要分析与现代文明被驯化的理性思维不同的野性思维，即那些关注情感、直觉和非理性的思维形式。同时强调了神话思维的重要性。后来德国符号学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写作了《神话思维》一书，作为符号学的经典，他认为神话是人类精神的符号呈现。他强调神话对于相似性、交感性的敏感，神话对于部分与整体关系的模糊认识等问题。但是这些似乎都不是卡西尔最为关心的。他只是关心，人们想通过神话作为人类的精神符号究竟想要表达什么。神话学者也关注神话思维，但是大都是将其视为前逻辑，非理性，感觉与形象思维的东西，所谓混沌性等。
中国神话最主要的思维特点是天人合一，时空叠合，具体而微。神话中天人的世界是统一的，互渗互通的。比如卵生说，这是动物世界的生育模式对于人类生育起源的想象，鸟因此在神话世界里是备受尊崇的。又比如日月神话，太阳的无私与公正，成为约束君王的一种话语形式。这种思维表达以我们熟悉的自然世界类比人类行为，不用论证就直接达到目的，事实上开拓了思维的空间，比逻辑的推演要自由得多，话语也丰富得多，更重要的是：结论也明确得多。
在神话思维中，神话世界时空叠合。比如我们认为东方青龙，代表春天；南方朱雀，代表夏天。这个时间和空间是压缩在一起。事实上是一种高度的类型化。一个符号有多元的意蕴压缩在一起，并上升为一个更具代表性的符号，如东方为木，南方为火。这就是阴阳五行的思维模式。从时空到身体五官，没有什么不能压缩在这五大符号里，到最后，则简省为阴阳两种模式。这种高度简省的符号化的结果，也高度简省了应对复杂世界的解决之道。这个道就是和。有斗争而和，有联盟而和。这就是神话思维开辟的简约形式，正如周易对于世界的解释：简易也，大道简易。
夸父追日
创世神话，创新创造是基本元素
王多
：中华创世神话中，有非常强的创新创造的色彩，比如开天辟地、农事发明等，能否帮助我们解读一下？
王宪昭
：中国是一个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多元一体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的创世神话包括了汉族和55个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无论是汉族创世神话还是少数民族创世神话，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描述的核心问题都是关于世界的产生。如果从广义的创世而言，不仅包括天地日月、山川河流等自然世界的产生，也可以包括人类起源、社会国家和家庭以及各项文化发明方面的问题。这类神话的叙述都具有非常明显的创新、创造的色彩。
无论是对于一个古代的氏族、部落，还是发展到后来的民族、国家；如果没有创新、创造，以及对创造力的培养，就不能保持持续发展，古老的创世神话中非常关注这个问题。
创世神话的类型非常丰富，如根据创世者的身份，我们可以分为神的创世、文化英雄创世、祖先创世、一般人创世甚至动植物创世等等。根据创世的过程，我们则可以将创世神话划分为创世的原因、创世的时间、创世者创世的过程、创世的结果等类型。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无一例外地具有非常强的创新创造的色彩。这种“创新”与“创造”因素，就像人类追求智慧和进化自我的基因，代代相传，不断推进着人类对文明的探索与发现。
像创世神话中对作为中华民族始祖的三皇五帝的塑造，也非常多地强调了他们的创新与创造，如黄帝，在一些创世神话中就有黄帝发明衣裳、黄帝发明历法、黄帝造鼓、黄帝造船、黄帝造医书，甚至还有神话说黄帝发明指纹做凭证，这可以说是当今指纹鉴定的鼻祖，通过这一系列描述，使我们感受到文化祖先的崇高与伟大。毫无疑问，在敬仰文化祖先的同时，人们也会被他的创造精神所感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