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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浩:大学三篇之一:寂寞与自由

吾庐道场  · 公众号  ·  · 2017-09-22 09:03

正文


寂寞与自由

文/谢志浩



(一) 寂寞

大学思想家洪堡认为,大学主要的任务是修养和科学。重温洪堡的教导,有助于对陷入泥沼的当代大学,进行必要的反省。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的陈洪捷先生,对德国的大学思想,具有深刻的研究。陈洪捷先生认为,洪堡的大学思想,可以称之为典型的德国古典大学思想。洪堡就任普鲁士教育负责人期间,促成了柏林大学的创建。柏林大学在世界大学史,具有特殊的地位,现代大学的传统,渊源于柏林大学,柏林大学,注重教学与研究相结合,德国一度成为世界学术的中心,岂偶然哉!


洪堡围绕柏林大学的建立,在1809年—1910年间,写出《柯尼斯堡学校计划》、《立陶宛学校计划》、《文化和教育司工作报告》和《关于高等学术机构的组织》。洪堡认为:大学的核心是纯粹科学的研究,根据纯科学的要求,大学的基本组织原则有二:寂寞和自由。“自由是必需的,寂寞是有益的;大学全部的外在组织即以这两点为依据。”大学里面,“寂寞和自由…为支配性原则。”


陈洪捷先生指出:“洪堡虽然强调寂寞对大学的重要性,但对寂寞的含义并未作明确的说明。”洪堡对“寂寞”的含义,为什么没有作明确的说明?志浩以为,大学充满“宁静”和“寂寞”,这是大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不言自明。

近代意义的大学,渊源于欧洲中世纪的修道院。世界史大家阎宗临先生指出:“自西罗马灭亡(476)至君士坦丁堡陷落(1453)——语之为中世纪,意义非常单纯,仅欲说明连接古今,承上启下而已。”

十字军东征,意大利文艺复兴,中世纪的两大关节,都与大学的诞生,有着紧密的关联。千年中世纪,充满着宗教氛围,这是一个政教合一、神权至上的时代。

千年中世纪,这是欧洲历史重要的一环。当时的欧洲,没有这一切,也许就不会是黑暗的中世纪了。这只是近代欧洲人,出于自大的一种浪漫想象。

在中世纪“黑暗”的中心地带——修道院,诞生了近代大学,历史就是如此生动而有趣。据说,早期的大学,往往由市镇的主教,充当庇护人,教团司法官是大学的校长,神甫是教授,僧侣是学生。遥想当年,在政教合一的时代,世俗的力量,比如说朝廷,在神权面前,不是一种独立的力量,无能为力,干预大学事务。

大学与社会之间,还有很大的一块缓冲地带,具有超凡色彩的大学,才能够成为象牙塔,无论是政治权力还是市民社会,都不能对大学发号施令,大学里面的“神学生”,乃罗马教皇的宠儿,超凡脱俗,在古老的修道院,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各个学院,老楼旧屋,古色古香,无一不在暗示着,大学自身,洁身自好,保持“象牙塔”的纯净。具有传统的大学,哪所大学,没有一点老楼旧屋呢?

北京大学所在地,是燕京大学的故地,别看,燕京大学主事者司徒雷登,是美国传教士,这位外国人,聘请设计师,擘画燕京大学,具有很深的悟性。燕园整体上,古色古香,但,对中国文化,毕竟是模仿。燕园建筑,最遗憾的是,没有显示出巍峨的气魄,给人的感觉,一身西装,脚穿布鞋。当年,钱穆先生,来到燕园,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毕竟是外国人设计的,只有形象,没有神韵。

2003年9月至2004年6月,机缘巧合,志浩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古色古香的老房子之间,一种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百年风云,涌上心头。

不论各地新校区的建筑,品味如何,单说北京大学,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盖的房子,粗鄙不堪,从这一点,就可以见证,大学品味的沦丧。大学建筑,乃大学精神的一种表征,希望设计中的大学,不要丧失一股书卷气和古意。北京大学的围墙,保持完好的是西墙和北墙,这些围墙和历经沧桑的西门,正是北京大学的门面,象征着一所学府的尊严。

北京大学那些保存完好的西墙和西门,是燕京大学的旧物,鸠占鹊巢的北京大学,南门和东门,没法与西门媲美。1993年3月,北京大学校长吴树青,力主拆除南墙,大盖商场,曾经被媒体宣传为“面向市场经济主战场”,更是大学尊严沦丧的一种表征。

学界注意到,欧美学府,散落在幽静的小镇,这是因为,西方的大学,渊源于修道院。哪里有修道院,哪里,就可能有一所高等学府。中国的大学,虽说是西学东渐的产物,但,很快就适应中国的土壤,展示出大学的中国性格。如果说,大学到了中国,还没有级别,那么,只能说,大学在中国;到了中国,有了行政级别,这样,才可以说,这是中国的大学。

中国的每个地方,也都有级别。县级市,“正处”级别,地区级城市,正厅级别。1949年之前,这种级别,还不是特别明显。但,已经展示了这种可能。普通大学,是正厅级,正厅级大学,安置在县城,就会受到担待,不好匹配呀!

作为文化移植品的中国大学,为何非要设立在大城市,而欧美的学府在小城镇,却甘之如饴?

张清华先生来到海德堡,就注意到,中国大学与西方大学,有着诸多不同,首当其冲,就是“居住方式”的不同。其实,中国学人,来到异域,进行学术交流,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中西大学,“居住方式”的不同。遗憾的是,很少有人像张清华先生这么认真,问一个为什么。

2003—2004年,在北京大学期间,最喜爱的,最亲切的,还是那些有着七十多年历史的老楼旧屋。未名湖畔的博雅塔,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燕园所经历的的一切,光荣与梦想,升腾与坠落,欣喜与忧伤。

从燕园归来,发愿编辑一本有关大学的书——《守望大学》。编辑过程中,与张清华先生取得联系,承先生惠允,将先生的《中国的大学办得不是地方》收入集中。

编选《守望大学》,师生切磋的乐趣,自不必说,关键是,对大学的方方面面,诸如渊源和流变,制度与安排,理念与精神,历史与现实,有了较为深入的思考。编辑《守望大学》时,体会到了一种寂寞的心境。

西方的大学,是自然成长的过程,中国大学是文化移植的产物。大学来到中国,如何落地生根?这是一个绝大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现代大学,如何接上中国文化的地气?如果接上了,中国化了,才可以说中国的大学。

回顾现代大学在中国的移植过程,遗憾地发现,中国文化的主体精神,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现代大学,办在中国,从现代大学里,看不到中国作风、中国气魄。现代大学,移植到中国,取得了百分百的成功,但,现代大学,没有体现中国精神,从这一角度看,悲壮地失败了,甚至,可以说是“完败”。这种情形,在国立大学、省立大学,更加突出。

中国大学的诞生,既然是国家自强的举措,主旨不在知识的增长,真理的发现和学术的好奇,而是,船坚炮利,富国强兵;所以,不可能像西方的学府,或者古代的书院,在幽静的地方,盖房筑屋。

中国大学一出生,便设立在大城市,与自强运动相伴生,与国运相激荡。属于器物——制度——文化变革三部曲的有机构成。如此生态,如此格局,天然决定了,中国政府提携大学的生态:大学在接受“提携”的同时,免不了受到过度的“干涉”,但,在主事者看来,每一次干涉,都是必要的,因而,也被认为是适度的。

中国大学,无论是设立,还是发展,皆依托于政府,既想获得政府的有力支持,还不愿意距离政府太近,这样,一举两得的便宜,何曾有过呢!

没有人想到,到山上,古代书院原址,建立一所现代大学。现代中国人,在山上所建立的高等学府,马一浮先生在乐山创办的复性书院、梁漱溟先生在重庆创办的勉仁书院,张君劢先生在云南大理创办的民族文化书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这是马一浮、梁漱溟、张君劢,三先生,秉持的理念。这种书院,是对现代大学的一种反思,能否立足,能否发展,这是一个问题。

马一浮先生、张君劢先生、梁漱溟先生,创设书院,别有怀抱,因此,复性书院、勉仁书院、民族文化书院,理所当然,成为新儒家的三大基地。三大书院,命途多舛,但,在艰难的国运中,可以窥见,马一浮、张君劢、梁漱溟三位先生,对东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一片赤诚,以及坚守文化主体性的生命意志。1949年之后,钱穆先生,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理念主旨,与三大书院,相似。这四大书院,都是有“魂”的,这就是“中华魂”。四位先生,人生有一大因缘,就是为中国文化招魂。

马一浮、张君劢、梁漱溟,三位先生,一方面,是三大书院的掌门,同时,也是“新儒学”三大家。他们的指导思想,君子不器,体用不二。要想入复性书院、勉仁书院、民族文化书院,必须有愿心,因为,山路弯弯,不好走。也许,往山上走的过程,也正是一种磨砺。意志不坚定,决心不坚强,拈轻怕重,没有担当,弘扬儒学的重担子,岂能随便担得起来!

现代大学,设置在首都和省会,就近方便获得政府拨款的同时,也免除了一种寂寞的心境。大学在西方,是象牙塔,移植到中国,就来到了十字街头。伴随着百年国运,载沉载浮。

当然,欧美的大学,也不尽在市镇,哥伦比亚大学,就设立在国际大都市——纽约,与曼哈顿、联合国总部和百老汇,比邻而居,周围有很多夜生活的去处,诸如咖啡厅、书店、酒吧。一所学府,处于这样的城市,位于这样的社区,纸醉金迷之地,温柔富贵之乡。

按理说,处于如此超大规模的城市,按照中国教授的推理,很难保持一种“寂寞”的心境。纽约多热闹呀,有多少条“王府井大街”呀!

但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者,在如此热闹的地方,并没有丧失自我,没有感染上“浮躁”的毛病。试想,没有寂寞的心境,怎么可能安静而从容地进行纯粹科学的研究呢?

哥伦比亚大学还有四所附属学院,其中的两所——美洲犹太教神学院、纽约协和神学院。欧美大学,即使没有神学院,往往也有老楼旧屋,老楼旧屋之中,最令人难忘的,可能就是那些古老的教堂了。

欧美大学校园里的教堂,是非常有趣的。心灵的纯净,也许通过牧师的教导,面对圣母玛利亚,通过忏悔而获得精神境界的提升吧?

当然,大学的寂寞,并不仅仅表现在,古色古香,类似修道院的学院,而是表现在大学的心态。身处象牙塔的大学,其实还要面对现实世界,民族国家崛起之后,社会对大学寄予很大的期待。尽管大学,往往脱胎于修道院,但是,相对于教会来说,大学依然是一种世俗的力量,象牙塔,不是一个神性的国度,而是一个理性的国度,否则,依然停留在中世纪的修道院,培养僧侣好了!

大学正是生长在,世俗与超俗、学袍与市镇、政治与经济、民族与世界、保守与激进的多元生态之中。在这种多元生态中,大学左冲右突,闪转腾挪,利用修道院的神权,抗击世俗力量的袭扰,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又让大学浸染了很深的民族国家性格,以便抗击神权的裁判所,长此以往,在统一性与特殊性之间,共性与个性之间,世俗与神性之间,保持了一种适度的张力。

大学学者,面对世界,更多地保持一种宁静的心境。这种内心充实而宁静的心境,就可以说是“寂寞”。“寂寞”为什么重要?因为,“寂寞”,也只有“寂寞”,才可以成为象牙塔的“定海神针”。

大学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展示的是一种理性而温情的心境。大学的理性,要求知识分子面对这个纷纭的世界,进行冷静的思考。并不是说,大学拒绝政治介入,而是说,大学介入政治,必然具有大学的理性特征;也就是说,大学教授即使身处十字街头,依然应该具有象牙塔的理性,否则,大学就会沦落成为一个政治组织。

世界大学史,好大学,往往是私立大学,这不是偶然的。私立大学的经费,往往来自校友的回馈,或者社会各界的捐款。校友和社会各界,在捐款的同时,不可能给一所老大学,树立新规矩。国立大学,省立大学,经费来自中央政府或者地方政府。既然,经费来自于政府,政府也就有权通过拨付经费,对大学进行适当的干预呀!在一种全控主义的地方,这样一来,寂寞而宁静的心境,怕是,就难以具有了。

经济是利益最大化的一种力量,政治是一种整合各种利益的机制。现代社会是经济社会,所以,如何保证大学不至于沦落成为市场的奴仆,保持理性思考的品质,至为关键;在全控主义盛行的地方,如何保证大学不至于沦落成为权力的奴婢,保持一种独立的姿态,迫在眉睫!

中国大学在移植的过程中,没有将寂寞的大学情怀,引进过来,原因也很简单,大学的创设,原本就是民族国家,富国强兵的利器,大学对于国家的际遇,有着高度的敏感。北京大学,具有先天的忧患意识,从好的方面说,北京大学在推进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对于民族国家的成长,贡献独多且大,这正是蔡元培先生赢得声誉的原因。

“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一下,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固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但是,蔡元培先生,内心深处的忧虑,希望北京大学能够涵养一种精神品质,学术品格,蔡先生谆谆教导“为学问而学问”、“救国不忘读书”。但是,北京大学,最终,并没有领悟蔡元培先生的大学理念,向蔡先生指引的另一个方向前进——“读书不忘救国”。

北京大学的传统,突出在“爱国”,使得北京大学,成为一所高度政治化的大学。蔡元培先生具有中国大学保姆的作用,北京大学的这种传统,引起其他大学的共鸣,在其他大学蔓延,使得中国大学,难以保持“为学问而学问”的寂寞心境。

回首往事,也许,个别教授具有寂寞的心境,但是,中国大学,对政治和经济的高度敏感,导致大学与政治、经济、社会之间,并没有保持一种适度的张力,就是拥有围墙,都不能使大学成为真正的象牙塔,更别说将围墙拆除了。

大学与社会的互动之中,大学唯政治和经济,马首是瞻,大学的思想品质,成为一种稀有元素。在中国大学,寻找“寂寞”的元素,怕是要失望了,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是“喧嚣”。“喧嚣”中获得的,只是一种同质化的时尚,至于大学自身,已经迷失在政治权力和市场经济的林中路。

(二) 自由

如果说,寂寞是一种充实而美好的心境,那么自由便是大学的本质特征。身处十字街头的大学,能保持一种象牙塔的高傲,大学之所以能够成为具有尊严的象牙塔,关键的因素,就在于,大学是自由人的自由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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