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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对于北京高房价的讨论似乎比以往来得更猛烈、更持久一些。
不奇怪，自媒体第一次碰上了北京房价飞涨，撞出什么样的火花都正常。
但这场旷日持久的全民讨论会上，我们看到的最多的却是某些自媒体人浓浓的优越感，虽然表面上苦口婆心循循善诱，但这些爆款的文章背后的逻辑却是：不就房子那点儿破事儿吗？有啥好焦虑的。你们这些单纯的人类啊，怎么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
有什么难懂的，难懂的恐怕是你们那些直白露骨的优越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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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不是最重要的，爱才是》
才怪
一开始的时候，爱只是一种质朴的人类情感。但进入了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的21世纪，人们才发现爱原来还可以发电啊，发的电甚至能打通社会的任督二脉，一切顽疾都能被治愈。
有了爱的第一天，房子算个屁；有了爱的第二天，贫富差距消失了，有了爱的第三天，阶级不复存在了；有了爱的第四天，对不起，瞎话编不下去了。可是有人还真就生生围绕这个“爱”写出了一篇勾兑了地沟油的毒鸡汤，好喝，但是有害。
什么是优越感，这位声称“爱比房子重要”的作者做出了全方位无死角多维度的演绎。你看看这篇爆款文章里的“我和我老公”，Top 2名校毕业，境界就是比你高。不但毕了业为了追求理想选择了一份清贫的执教工作，“我们”也从来不在乎房子这种身外之物，尽管是“心里酸酸的，羡慕别人能住大房子”，但我们从无怨言只是默默努力着，在落在房价上涨几个身位之后，在享尽了自身行业便利之后，终于有了“小小的（爱的）两居室”，又逐步晋升到了“大大的（爱的）四居室”。
直到夫妻二人又因为“爱”做出了一个感动别人更感动自己的惊人之举——卖掉房子回武汉。看，你们这些蝼蚁还在这边被焦虑蚕食呢，我们两个国内Top2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又一次在智商和情商上碾压了你们。
这种精明的步步为营和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高招，一般人还真干不出来。好的，既然在北京只能做“凤尾”，那就退而求其次回去武汉做“鸡头”吧，毕竟公司内部转岗，待遇差不到哪里去，那边还有“国内顶尖的中学”。唯一不足的就是，“哎哟，好烦了，武汉也限购，不能立刻买房，只能租房了。” 是啊，曾经在北京“经手过无数楼盘项目”，但“碍于囊中羞涩无力购买”，现在卖了北京的房子回到武汉了，巨款在手的老娘我可总算能爽一把吧，买买买，限购真烦人，老娘有钱花不出去真烦人。
说不在乎学区房是假的，说房子不重要是假的，说爱最重要也是假的。只有这赤裸裸、明晃晃、直勾勾的优越感是真的。即便因为自己混得不算太好（名校文凭真不等于实干能力），家中老底儿不够啃，错过了买房的最佳时期，但还好赶上了末班车，勉勉强强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现在终于学聪明了，北京不太亮，那咱转换战场啊。拿着北京卖房的钱回了武汉，咱们就是带资进场的高级玩家，不但能完成在北京只能眼馋别人流口水的夙愿，还能落下一个精神境界高的美名，对了，孩子都不用带了，老人该啃还是要啃的嘛。
打着“爱”的名义，这些人把人生前半场的遗憾统统转化成下半场野蛮生长的动力。对了，在这个新的战场上，她们少的那几个竞争对手，说不定就是看着那篇毒鸡汤被感动到自动退场的那几个蠢蛋。
其实，离开北京选择一个新的城市生活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卖了北京的小房子，去杭州买了一套更大更美的房子，还用剩下的钱买了一辆自己的dream car。但他绝不是因为“爱”做出了上面的决定，他做的每件事儿都有自己私人的目的：自己有慢性鼻炎无法忍受北京的空气，在杭州的新工作收入也不比北京的差，有了大房子还能把老家的父母接过来一起住。一切都在他的规划之中，明明白白的选择，干干净净的决定。即便在过程中可能出现过某些小小的优越感，但他也会把它们好好藏起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算是“有选择权”的人，但大城市里还有更大一部分人是属于“没有选择”的人。他们可能来自小城市，甚至小村庄，没有一个能开辟后撤战场的备选；他们可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不管多努力也可能赶不上时代的列车；他们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得很明白，浑浑噩噩但总算是诚实坦荡地活着，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权。
对于这样一群人，我们只能赠以最大的善意，收好自己的优越感，尊重他们选的这种生活方式。如果这个时候再给人家灌下一碗毒鸡汤，告诉他你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咱们一起来修炼“爱的真经”吧，这可能真的是人世间最大的恶意了。
“是北京房价贵，还是 TM 我们配不上它的繁华”
你还有人性吗？
真没想到，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人们居然可以这样“讲道理”。
他们说，从横向看，“全世界发达城市的房价都很贵，纽约中央公园附近房价25万一平起“，北京的房价并不贵。
是这样吗？2016年，北京的平均房价位列全球各大城市第10，在香港、伦敦、纽约、巴黎之后，但在洛杉矶、迈阿密、东京、柏林之前；在全世界584个主要城市中，北京的房价收入比位居世界第5，超过世界第8的伦敦、世界第15的新加坡、世界第23的东京和世界第71的纽约。
他们说，从纵向看，“无论是北京10年前的五千还是5年前的两万的房价，放在当时的收入水平上，都不是轻松的”，北京的房价并不是直到现在才变贵。
是这样吗？从2003到2013年，北京的房价在十年间翻了7倍，但是人均可支配收入只翻了3倍；与北京相比，上海的房价在2003年到2013年间翻了4.43倍，而人均可支配收入与北京一样翻了3倍左右。
他们说，从本质上讲，“北京作为一个国家最牛逼的重心，它只要伺候好精英阶层，最终才能转化成漂亮的 GDP”，北京的房价本来就不是为大多数人服务的。
是这样吗？社会学家说，最好的社会形态是橄榄型，而不是头重脚轻的倒金字塔型。缺少各阶层人群的有效互动，任何一个社会都无法实现良好运转，再强壮的经济发展势头也不会长久。
一直鼓吹人们要勇敢面对现实的人们，为什么选择性地对如此重大的现实视而不见呢？位居食物链顶端的所谓精英阶层，为什么宁愿凭感觉去指责那些没有能力买房、没有能力成功的人们，而不愿意冷静、理智地去分析相对而言最不会撒谎的数据？且不说每年全世界各地有无数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不断提出有关北京房价的研究报告，我在此列出的只是最小一部分的数据。你们鄙视的 loser 可能不懂，精英阶层自己也不读书吗？
哪来的这么理直气壮的优越感！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成功的人，也会有失败的人。成功的人自有他的道理，失败的人也不应该因此就被清除出去。就算优胜劣汰是自然界的基本规律，但我们可不是茹毛饮血的动物啊，同理、共情、悲悯难道不是人和动物的基本区别吗？
茨威格确实说过：“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但是，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勇敢都绝对不是成功的同义词。
勇敢被中国古人当作最宝贵的君子品格之一，是因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勇敢被英国人视为最重要的贵族品性之一，是因为他们希望贵族能够承担比普通人更大的责任，为造福整个国家贡献更多的力量。
你的志向既然不在造福他人，那就请收拾起你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以及更加莫名其妙的无知。
“凭什么为北京难过，北京并不欠你什么”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好吗？
有一种观点：你之所以觉得生活艰难，买不起房，是因为你想要的太多，不够安于自己的选择，而另一方面，你又不够努力，远远配不上你的欲望，还只会在那里瞎逼逼——这是不对的！这意味着你对自己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怨天怨地怨北京容不得你，最后从李白怨成了杜甫——这是不对的！你应该更加努力，去拼死老命实现你的梦想，同时，那些不切实际的比如买学区房，暂且就别想了，能获得生活中的小确幸就偷着乐吧。
在作者身上，我看到了那种专属于成功者的优越感，换句话说，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他们以一种道德圣母的姿态，不痛不痒地洒着隔夜鸡汤，就好像在说，“北鼻，我真的很同情你们，你们一定要加油！加油！加油！但买房的目标有点远哦，完成本月的KPI才是眼前的幸福哦。”
但真的努力了就能成功吗？欲望降低了就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吗？这不过是一种无视现实的自我麻痹。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专车司机，他跟我说，几年前，他在房山开小卖部，结果因为棚户区拆迁，小卖部成了一堆废墟，之后他又把小卖部开到了小区门口，但不巧赶上外卖app的风口，每天只见出出进进的红衣小哥和蓝衣小哥，却不见有人推门进来。关掉小卖部之后，他花了半年的时间考了一个驾照，跑去给创业公司老总开车，不巧的是，没过多久，创业公司就倒闭了。最后，他只能选择当专车司机，虽然错过了一个月赚几万的红利期，但至少目前嘀嘀还不会死。
他跟我说，以前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夜晚开车在空荡荡的长安大街上，欣赏城市的夜晚，享受当下拥有的一切，但几天前，当他再次开上管庄回房山的路上，他哭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我们并不能说生活的质量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努力，无力突破的阶层和现实的残酷都是不可抗力。我们不鼓吹阶级固化论，但也不能无视阶级的沟壑啊。
作者们认为自己可以站在高地指点江山，也是出于拥有选择权的阶层优越感，就好像一个富二代对他的司机说：“你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还只是一个司机？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能有说服力吗？
一群既得利益者因为在各种风口上飞升成了上仙，然后就开始刻意强调努力的绝对重要性，这是当今社会最毒的一碗鸡汤。他们根本不想承认自己的成功的偶然性，因为说努力比说机遇更体面，因为这样他们就能更名正言顺地完成阶层的跨越了。
“最近有点为北京感到难过”
但过了十万加我开心了一点点
一切围绕北京、房价和外地人的口水，都起源于这篇文风温情、怜悯泛滥的专栏。问题是，这种怜悯不仅廉价，而且效用如同自我麻醉，无力感同身受。
“有户口有房”是不变的人设。他不停地重复“我是北京人，所以我无法对北漂感同身受，但我也不想抒情”——这是一条温和的免责声明，让作为读者的你体会到他的同理心，却又无需承担任何道德上的义务。他在自己身边掘出一道清晰的沟壑，与你划清界限：我本没必要怜悯和同情你们，但从良心上，我会代表自己的故乡，向你们致一个温柔的歉。
他在这座城市里业已完成所谓的原始积累，而名下另一套小户型里，租住着另一个没户口的北漂。他聆听你那些抱怨和离开北京的决心，然后握握手，替自己的家乡北京难过，替你的遭遇难过，为你打包一条二十年陈酿的毛巾被，呆半晌，告诉你，去吧。
这种温和滋生了莫名的道德优越感。对于在抉择时刻的你我他来说，这碗温柔的毒鸡汤，也许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个“有房的北京人”为我们感到无可奈何，为这座城市的未来感到束手无策，为这列“房价快车”的命运而长吁短叹；将个体的选择和差异剥离，把所有的锅都甩给这座城市客观条件的不平等，加强北漂们对“留在北京”这个选择的怀疑和不满，最终反而促成他“难过”的那件事：人才们态度坚决，毫无回旋余地，离开北京。
也许他的确真诚地为你感到难过，甚至在你的嬉笑怒骂中读出了叹息和哭泣，但他对现实的反思和对你的挽留，更像是在传销一种无源的“精神力量”：你这么有才，不会在这里找不到容身之地（的吧）。
如果你真的没有找到呢？那就只能怪北京“城市生态空心化”，承受不住房价的重量而内部塌陷，一屁股坐在了你头上，把你给挤压出去了吧。毕竟，作为一个北京人，“叔也很无奈啊”。唯一的问题是，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去经历和体会这种焦虑了。现在的他，拥有一种奢侈的安全感——来源于一种不需要勇气，不要求投机，更遑论投入“搏命的奋斗”的选择权。
他可以哀叹十万加摧毁了自媒体，却不能理解这些自媒体背后，活生生的，正在追求“人生最重要的东西”的人：他们也许仅仅是在尽力跨过那道沟壑，拿着北京的户口本和房产证，再坐在一起指点江山，谈笑风生，共同消费对后来者的同情和怜悯，用夹杂着诗和远方的伪励志学家姿态，斩下一个又一个的十万加。
这位作者痛心疾首在文章末尾写下一句“当一个在北京打拼10年、怎么说都还算成功的人问出‘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的时候，我想已经不仅仅是简单开个欢送会的事情了。”。但在我看来，每一个人更应该问自己的问题是：自己的价值观，为什么到了这年纪还没有成型？抑或是因为在这场与房价旷日持久的龟兔赛跑中，你才刚刚意识到，不管兔子睡多久，你都跑不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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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买不买房的道理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哲学问题，只不过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实现自身价值的方法论也不尽相同。如何、何时完成那层天花板的突破也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就算永远也完成不了这层飞跃， 你们是拿着自己的定义去阐释别人的人生，扑哧着自身的优越感来指点别人的江山，这多少就有点不厚道了。最讽刺的是，这些写出爆款文章的自媒体人，个个都是买了房的。
看热闹永远不嫌事儿大，但房价都这么高了，生活都已经这么难了。适当克制一下你们的优越感吧，这是现代社会一种起码的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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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Rocco Liu、康路凯、杨依卿、肖千里
协助：苑晓歌 部分摄影来自：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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