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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刘熙《释名》有载，暑是煮，火气在下，骄阳在上，熏蒸其中为湿热，人如在蒸笼之中，气极脏，也就称"龌龊热"。住在长三角的人对这“龌龊热”可是刻骨铭心，随着城市化运动的崛起，我对溽暑的印象也从儿时的“天阶小扇扑流萤”到如今那粘糊糊、湿答答的总是望眼欲不穿的夏景。
“赫日炎威岂易摧，火云压屋正崔嵬。嗜眠但喜蕲州簟，畏酒不禁河朔杯。人望息肩亭午过，天方悔祸素秋来。细思残暑能多少，夜夜常占斗柄回。”在陆游那个时代，他只能躺在蕲州的竹簟上思量残暑还有多少，夜夜漫长得要数斗柄。我却觉得，一千年前的大暑一定凉爽过现今，毕竟前工业化社会不知全球变暖为何，人类在一种缓慢的时间长河里漂浮，星斗在漏刻间转移，草木在纤毫间生发，所以古人的意象图景里有“腐草为萤”。陆游一定还是睡在盖瓦的楼榭里，相比于钢筋水泥、玻璃闷罩，至少不会热得龌龊。人类的承受极限伴随着自然生态的恶化做着一次次修改，到今天一个个都是钢铁人，可以接受烈日下42度气温的锻打。
古代的鲁南还有大暑喝羊汤、吃大羊的习惯，在我看来无法想象，这几年夏天一旦没有空调，我就茶饭不思了，更不用说用羊汤来“以暑解暑”？古时膳食不如今天来得丰盛而花样百出，所以难得借个伤阴耗津的时节，把该补的补一补，相比之下今人享尽了山珍海味，谁还在乎在那么恼人的季节里进补？
盛夏时节，我小时候的童年之幕上满是星斗璀璨，晚饭在桌板上吃，吃完了拎着板凳就往弄堂口去占位。乘凉的企盼到底是什么？只是在住上楼房之后，我在余光中先生的散文里找到乘凉这一夏夜捱法的古典意蕴，“看鲜丽绚灿的晚霞怎样把天空让给各样的青和孔雀蓝到普鲁士蓝的蓝。于是星从日式屋脊从公寓的阳台电视无线从那边的木瓜树叶间相继点亮。”不管是海峡对岸的日式屋脊、公寓阳台，还是黄浦江口岸的市井里弄、层叠如盒的屋棚下，我爱从机关般网布的晾衣架间看那层层漏漏的“孔雀蓝到普鲁士蓝的蓝”，那是井底之蛙的仲夏夜之梦，如果不是城市化运动，我们通常会有大片梦的空间。
蒲扇一摇一摇之间，汗液都吹干，脚底仿佛能感受到地面上的暑气慢慢熄了火，各家摆出西瓜，一个一个铅筒摆满了。市郊的农民有时候就开着载西瓜的卡车停在巷外的通衢上，比拳头大一些的西瓜都是两毛钱一斤的价格，“哗”的劈开就落到我两个掌心上，那年头西瓜像西红柿一样遍地都是、唾手可得。现在我偶然也会在饭后的空调里吃冰西瓜，总是一吃完就有肠胃反应，有时候你不知道是不是越来越精细化的生活容易焐出病灶，使得消化系统变得纤弱，正如它锐化了神经系统的感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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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会去巷尾针织厂的大院里打开储水箱的球阀，看着那橘子、菠萝味的糖浆如琼浆玉液般流出来，等装满一个矿泉水瓶，回去便可以兑一比几十倍的冰水，喝起来也是如仙欲坠。在黑夜的浓墨席卷小街之前，摇摇晃晃的人影开始稠密，像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礁石露出夜色中的洋面，还发出啁啁啾啾的声息，在如水的凉夜里搬运交织成一片轻快如蝉翼的㗭嗦，也像一场戏的开场准备，所有声息将穿上透明的纱，飞进苍穹与天籁共同鸣奏。那天籁的底子里通常会有一曲无线电里放出的《彩云追月》，笙簧一旦从那无数小小的、湫隘的门面背后飘出，便可摇曳到午夜的睡梦里，泠泠地洒下一片镶了金光的纷纷披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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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大暑之后，江浙的高温天飙至40度以上，这样连续了两周，把人的精力都耗尽了。那段时间我在杭州，西湖如一潭沸水，把水汽挂在杭城上空，“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此言不虚。除了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我见到的是湖山罩在一层白翳中，我想起我们吃的鲞鱼上那层难掉的腌，一样都叫人难受，失了轮廓的骄阳完全消弭成一团蓬蓬的光雾，舞台灯一般地照着。那热感如同塑料膜包着头，接受着太阳的炙烤。我有生以来从未领受过如此大暑，直至夜晚，西湖之水都不会冷却，我坐在南山路的风雨长廊下等车，被汗水沁透，没有一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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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想到小时候，不知空调为何物时我也照样为夏夜倾心，不管是否是汗涔涔地“乘风凉”，那都是唯一的选择。廊边荷叶田田，瘦瘦的荷芰有的冒着头，有的无力地垂下，毕竟不是睡莲，而不会夜来沉入水面。只是便宜了那些游客，有的男人手一伸便探入叶底把花连根拔起，窃花贼在晚间作业可谓天时地利，只剩下我看着那些离湖畔较远的小骨朵，孤头孤脑地浮荡在波心。那是最后一茬花季了，可以想见，它仍然会被采莲船捕获，出现在杭城万家商肆的水缸里，以纤维密致的花瓣答谢着最后的夏意，很快夏天就展示出强弩之末的颓势，立秋为风动添入一点点涩劲。
大暑来了，立秋还会远吗？荷花是这样告诉我的，以枯荣的及时证明了自己是夏季时令的最佳伴侣。于是我再次找到了季节轮回的暗示，当我终日困在空调里无法迈出一步时，会想念西湖之畔那最后一茬莲华，它应该在大暑后全军走向凋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永不会失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