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歌最撩人心弦的，莫过于是男人唱给女人的歌，或是女人唱给男人的歌，都是以传情达意为目的，或如河曲民歌的直白，或如江南小调的婉转，但都藏不住内心萌发的冲动。田青先生这篇《民歌恰是穷乡好》将自己珍藏的河曲民歌分享给大家，让我们看看河曲人是怎样的用生命在歌，在爱……
文/田青
自打从音乐学院毕业，上学时搜集的那些乐谱，便大半陆陆续续地送给了比我更需要的人。这其中，有当时以为再也用不上的“莱比锡”版钢琴谱，更多的，是光华出版社当时用普罗米修斯的手段影印的“光华版”袖珍总谱。但是，有一本简谱的曲集，这么多年了，我却始终未送人，也不轻易借人，只是秘藏笈中。
偶尔，或月白风清孤枕难眠之夜，或三五知交酒酣耳热之时，便捧将出来，低吟浅唱。而结果，则每次都一样：独自默唱，良久，必泪湿青衫；当众而歌，须臾，定满座唏嘘。这本曲集，即音乐出版社1956年版的《河曲民间歌曲》。
-《河曲民间歌曲》 -
打开乐谱，仿佛来到了晋西北黄河角上这个历史上有名的穷乡。在这个连黄河到此都是“曲”折而去的地方，被口外的寒风裹挟着，飘来了这里人人会唱的山曲：
“大青山上卧白云，
难活不过人想人……”
——这是一个汉子在唱，高亢、辽远中，带着无限的凄凉!
“山在水在石头在
人家都在你不在……”
——这是一首女人的歌，先扬后抑的旋律，一下子便把心掏了出来，天下民歌何其多，但可曾有过用如此直白的语言，表述过如此震撼人心的思恋吗?
“灯盏盏点灯半炕炕明，
烧酒盅盅淘米不嫌哥哥穷。”
——这是何等真挚、纯粹、坚贞的爱!
“你还说妹妹不想你，
半碗那捞饭泪泡起。
想你想你实想你，
三天那没吃半碗米……”
——一连说上三遍“想你想你实想你”，好像在你心上扎上一刀之后，又拧了三下一样。
“听见哥哥唱一声，
支棱棱耳朵吊起那心。
听见哥哥唱一声，
圪颤颤断了一根二号号针。
听见哥哥唱上来，
热身子扑在冷窗台。”
——从远远地听到“哥哥”的声音，到确认是“哥哥”的声音，到急切地盼望“哥哥”的动作，三段唱词，把“妹妹”的三个心理层次刻画得如此细致、真实、生动，仿佛那个唱曲的姑娘就在人们眼前。一个“热”字，一个“冷”字，被一个“扑”字串起来，有内涵、有动作、有形象、有韵味。这随口唱出的三个字，不是足以使讲究“炼字”，“苦吟”的文人骚客们妒嫉得要死吗?
不知别人怎么样，我反正是服的，而且，五体投地，从心底里觉得文人的诗是“作”出来的，而民歌，才是天籁。明人李开先说：“真诗只在民间。”确是独具慧眼之语。冯梦龙也说得好：“世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不屑假。”
那么，为什么民歌能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艺术高度呢?它如莲花不着水，如日月不住空，天真自然，无斧凿之痕。难道仅仅因为民歌“不屑假”，仅仅因为民歌的主人真有情、有真情吗?反复吟哦山曲，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民歌的质高，是因为在民歌的“生产过程”中投入的“成本”高。文人以文为生涯，民歌的主人以民歌为生命。诗人可以今天一首，明天一首，洋洋洒洒，染景煽情。有人一生可以写上成千上万首诗。
-正在唱山歌的农民-
而这些唱“山曲”的农民、农妇，他们没有生花妙笔，只有苦生活。他或她在一生中，可能仅仅唱出了一首歌。更确切地说：他或她，是把自己一生的苦痛、一世的恩怨、一生一世难以割舍的情、一生一世难以抚平的伤，化成了仅仅四句歌。你想，它能不好吗?马克思在研究商品的性质时，有这样一个公式，认为“商品的价值量与体现在商品中的劳动的量成正比，与这一劳动的生产力成反比”。当然，民歌及大部分艺术作品都不是作为“商品”生产出来的。但是，万物同理，艺术品的价值，难道不也是与体现在艺术品中的“感情量”、劳动量(当然是脑力劳动)成正比吗?
-河曲风光-
河曲的民歌，还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民歌恰是穷乡好。因为同是民歌，由于地域不同，由于各地物质生产和物质生活的水平不同，而存在着性格、风貌，甚至性质的相当大的区别。我们可以拿河曲民歌和江南民歌作一下比较。比如，同是相思之情，河曲的民歌唱的是：
“天天刮风天天凉，天天见面天天想。”
“想亲亲想的见不上，白泥墙上画下个人模样。”
“想亲亲想的见不上面，白脸脸想成个生黄片。”
“麻阴阴天气雾沉沉，想亲亲哭成个泪人人。”
而江南民歌则唱的是：
“一更里个相思未等郎子个来，呆呆地思想，手托腮……今朝勿来勿应该，叫奴到底啥人陪?”
同样是恋爱，同样是“相好”、“为朋友”，河曲人是用整个生命去爱，而江南民歌中所表现出来的爱情，则带着更多的轻佻和“风月”的味道。请听这样的“山曲”:
“亲亲亲亲你不要抖，咱二人顶上两颗头。”
“腰别上刀子手提上锹，顶上生死和你交。”
“咱二人相好一对对，铡草刀剜头不后悔。”
而江南最著名的情歌唱的是：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春色谁也比不上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江南风光-
鱼米之乡的民歌，自然没有山曲那种震撼人心的、苦涩、强烈、深刻的爱与恨，它们像江南的水一样，温柔、轻灵、活泼。谁也不能否认，在富庶的江南，即使是最下层人民的生活，相对而言，也还是比北方穷山沟里的阶级弟兄们好过一些。至少，江南的大自然，远没有北方的大自然那样严酷。青山秀水，总会为人民苦痛的宣泄、移情、升华，多提供一点点可能。
而在“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掏苦菜”的穷山恶水间，阶级压迫再加上大自然的严酷，使爱情与民歌，便成了人民惨痛生活中惟一的享受与慰藉，成了许多人生活中最重要和最珍重的部分。“心上难活唱一声”，是大部分人唱曲的原因。在那样的生存环境中，他们不能不爱，不能不唱，“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谁不难活谁不流；泪蛋蛋本是心上的血，谁不难活谁不滴”。这些用心上油和血酿成的民歌，当然与水和蜜调成的味道不同。“诗穷而后工”的话，不仅仅指文人的创作，这个“穷”字，也真的可以仅指它与“富”字相对的那层含义。而民歌恰是穷乡好，也许正是对穷乡受苦的人们的一种补偿。
原载于《艺术世界》1992年第6期
文章转载自田青思想馆
-《蒲公英的天空》专辑精彩内页赏析-
瑞鸣按：
“穷乡”是民歌的“天堂”，恶劣的自然环境，贫瘠的物产条件，反而孕育出高亢、苍凉、淳厚的民歌，这无疑是上苍的恩赐。这些极具顽强生命力的音乐里，有中国人遗失在农业时代最美的生活与情思，这些作品走到今天，不仅还在打动无数的新听众，也引来很多年轻艺术家用自己的方式去重新诠释。
雷佳的《蒲公英的天空》是瑞鸣在2006年的作品，这张专辑有来自华夏大地不同疆土的十二首民歌。因为耿耿于怀现今原味民歌的缺失，才会寄厚望于这张心血之作。也为了让更多或许还未领略到民歌美丽的人们更容易接受，专辑给这些粗朴的民歌加上更多时尚、现代的元素。此次为这位民谣小天后敞开门扉，录音大师李小沛亲自监录，全部的后期及母版制作都由德国Stockfisch公司精密完成。不计成本的高昂制作，为的就是还原最清澈最美丽最动人的原味民歌。无论这段聆听是在怎样的时刻，都希望能给怀念民歌的你，一份初秋的礼物。
瑞鸣音乐《蒲公英的天空》专辑封面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