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是老舍诞辰一百周年,国内的文坛免不了轰轰烈烈地纪念。老舍是被称为语言大师的,而其实他不过是象一台录音机,忠实地记录北京口语。他的叙述、议论文字,并无鲜明的个性。文字具有鲜明的个性的、即使是断章残片让人一读之下就知非他莫属的、因而真正称得上语言大师的,近世以来,鲁迅、张爱玲、钱钟书三人而已。
现代白话文以北方口语为母语,这三位大师却都是南方人。人人都讲着相同的口语,写作如果受口语影响太深,也就难以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语言。所以,如果书面语与自己所用的口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未必是坏事。
我曾经在异国他乡,在一个阴暗的房间,在朋友的床上,随手抽出一本张爱玲文集阅读,越读越感到彻骨的阴冷。有人说鲁迅的文字刻薄,而其实先生用刀笔冷峻地刻画的字里行间,饱含着无限的救世热情,读之只让人觉得沉重而奋发。也有人说钱钟书的文字刻薄,而其实他已把人情的丑态化为玩世不恭的幽默一笑,读之只让人觉得轻松。只有张爱玲的文字才真正是从外到里阴森森凉嗖嗖的刻薄。所以鲁迅救世,钱钟书玩世,而张爱玲虐世。所以鲁迅是宗师,钱钟书是学者,而张爱玲则是纯粹的作家。
我看到涉世不深的女孩喜读张爱玲,就象看到涉世不深的男孩喜读鲁迅,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当然,思想过分早熟如张爱玲者除外。
一个创作者很难始终保有玩世不恭的心态,否则就只有沦落成毁灭者。三位大师之中,钱钟书的作品最少,创作生命最短,理所当然。
玩世不恭者难免要向世人卖弄他能够玩世不恭的本钱,所以与另两位大师相比,钱钟书的文字,有时未免造作。
文学的原则是以我手写我心,文学的道德是真挚自然,文学大师的境界是收发由心,从容不迫。但人们往往误把周作人式的平庸文字当成从容,也往往误把鲁迅式的从容文字当成匠心。
1999年2月20日
(收入《我的两个世界》。扫描下面二维码购买方舟子著作签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