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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全文摘自《幸福了吗?
》白岩松/著 长江新世纪出版社
转自:
播音中国(ID:
boyin-China)
近日来,“新型肺炎”成为全国人民密切关注的焦点。一种新型冠状病毒正以武汉为中心,向全国蔓延开来。一时间,人们纷纷抢购口罩,关心着媒体实时发布的全国各地增长病例,分享着防疫这种“新型肺炎”的卫生信息。人们虽然紧张,但并未发生混乱。老百姓的心被这一事件牵动着,迅速联结在一起。
显然,媒体报道透明,放开公共议题讨论,并未对当前的疾控工作造成负面影响,反而提高了公众的警觉性,让更多公众更加自觉地配合防疫工作。
同样是传染性肺炎,同样发源于大城市,同样正值春运,也同样在这样一个人口大规模流动的冬天,人们很难不将这次“新型肺炎”和17年前的SARS进行比较。17年了,当前的“新型肺炎”触到了我们的痛处,一些熟悉的画面唤起我们或是痛苦、或是深刻、或是痛并快乐着的记忆。
今天,回顾过往,我们依旧能从往昔中收获珍贵的经验。回看2003年的SARS,我们能明确今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央视新闻人白岩松在《幸福了吗?》一书中详细回顾2003年一线媒体人在抗击非典的过程中的所历所获,以下为全文——
17年前的SARS让中国媒体学到了什么?
2003年5月2日,傍晚的北京,与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堵车高峰相比较,这时的北京街道上畅通无比,甚至顺畅得让人恐惧。我开车去办事,车行至西直门处,在立交桥上看见的一个画面,终生难忘。
由于我车行在高处,向下看,一个居民的院里,一根绳子上正晾晒着两件物品,一件是内裤,一件是口罩。很奇妙的是,除此之外,绳上再无其他。我当时就开始后悔,如果不是在立交桥上,如果我们带了摄像机或照相机,实在该把这一个画面拍下来。因为再没有哪个画面能更好地记录当时的现实,内裤与口罩,一个守护着尊严,一个保护着生命。这可能是危急时刻,人们最后的底线。
当时,正是SARS肆无忌惮的时分,整个中国病了。
初起:
广州的怪病
事情从同学聚会的那一刻起,就显得有些不对劲。
2003年2月,春节刚过的一天,当晚我们要开始和水均益《直通巴格达》,去关注远方硝烟渐起的战争。
之前,有同学从厦门远道而来,于是,小范围同学聚会,没想到,饭桌上,她开始向我们“求援”,恳求帮忙找一箱“板蓝根”,说刚从广州来,那儿的醋都快卖光了,正流行一种怪病,怕厦门也买不到板蓝根,所以提前防范。
我们不算闭塞人士,身在媒体,按理应当早有信息,然而,奇怪的是,或许是中国人十分强调春节期间的安乐祥和,任何与此相关的信息都自觉地“人间蒸发”。
再加上当时,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方面,舆论环境仍采取宁紧毋松的管理模式,于是,这SARS已在广东“发展壮大”了两个多月,但硬是做到了“好事传千里,坏事不出门”。
因此,当时的我们也并不知晓。
同学的“求援”让我有些警觉,估计不是一般的小事,然而当时的头脑中,是绝对没有“SARS”或“非典”这个概念的。
第二天,我接到广州知情人士的“爆料”,是传真过来的,说:“广州爆发奇怪的禽流感,全城恐慌,可否来报道?”
当时我是《时空连线》的制片人,这是一档《东方时空》中十来分钟的日播新闻专题节目,追新闻是我们的目标,加上有过前一天同学要板蓝根的不同寻常,于是当机立断,当天派记者隋笑梅和摄像赶往广州,没想到,这一个决定,让我们拥有了众多SARS报道的“第一”。
记者到达广州后发现,事情不是“奇怪的禽流感”那么简单,情形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2月11日,在广州举行了一个新闻发布会,这是地方政府面对SARS举行的第一个新闻发布会。我们的记者在场。
之后是前方记者紧张的采访,而后方,我们调整了节目方案,因为已经很容易判断出事态的严重,于是,原定的一期节目,被我们改为三天三期。也就是说,《时空连线》用持续报道,来关注一个刚刚开始掀开盖头的怪病。
头两期节目,我们关注病情、事态的发展、相关的恐慌与防范,以及相关人员的采访与提醒,我们的记者成为第一个走进患者病房的央视记者,第一个采访到钟南山并在之后使之成为众多媒体焦点人物的起点。这两期节目也成为在京主流媒体最详细最快速关注SARS的报道,甚至有人称之为中央媒体中的“唯一”。
但是,仅有这两期节目是不够的,在几天的时间里,我们意识到,
这个传染病的威胁不小,而如果大家不能从政府那里获取更透明的信息,政府的信息不能公开,那么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将会是灾难。
紧跟着,第三期节目,我们制作了“政府信息应当公开”这期节目,请到广东省副省长与著名传媒学者喻国明,跨地连线,在SARS的背景下,探讨“政府信息公开”。虽然由于这个话题的敏感性,那一夜,我们屡屡经受波折,但在争取、说服和适当地妥协之后,这期节目还是在第二天早上如期播出,政府信息应当公开,被我们在节目中大力呼吁。
这三期节目的播出,是在2月的中旬,几乎绝大多数的媒体还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处于对SARS无法言说的状态中,这三期节目则给了同仁以提示和信心。
并没有打算结束,虽然这三期节目播出完毕,暂时已经无法再继续跟进,但我觉得,眼下没有机会,自己却不能放弃,我们的记者应当在前方留守,继续采访和记录,一旦开闸,我们有第一手的东西。不难想象,这个时候,记录的重要性和价值有多大!
记者想回北京,我开始做她的工作,甚至为她找到了一个选题:广东春节后个别单位出现的民工荒,让她原地制作这个选题并同时采访记录SARS的发展。
最后记者还是放弃,回到北京,这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有一丝遗憾。这就是一种当时凭直觉的判断,今天回头去想,记者如果能够留下来是最正确的选择,或许,这也是我提倡组内民主的“恶果”。可在当时,离开也不太坏。隋笑梅们已用创造了好几个第一的方式初步揭开了盖子,劳苦功高。同时可以宽慰自己的是,早回来的好处是记者们没有感染上SARS病毒,否则无法向她们和她们的家人交代。一切的一切,生命健康是第一位的。
在我们播出之后,《焦点访谈》也制作了一期节目,是当时的卫生部长张文康接受采访,谈SARS的事态,播出的节目中,强调的是有挑战但要乐观,能控制不必惊慌。但听说,他在录制时也说了一些“严峻”的话,只不过,不符合当时的大氛围,那些强调形势很危险的“警世恒言”被消解掉了,当然,做主的可不是电视台。
两个月之后,张文康因对SARS防范不力被解职,有他的同事开玩笑说:或许,他用自己的离职,做了自己一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一些事情吧。当然,这仅仅是个玩笑。
随着《时空连线》与《焦点访谈》的播出完毕,关于SARS的报道戛然而止,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SARS仿佛只是停留在广东的一个固定区域内的传染病,不会远行,全社会在一些乐观的安慰中没有警觉,并且注意力都开始转移。
对外,是那战争味道越发浓厚的伊拉克;对内,是3月初马上召开的两会。这可是一次换届的两会,万众瞩目,举世关注,祥和的气氛重新占据了人们的心田。而这时,SARS这个拥有超高智商的病毒,却开始悄悄地北上,偷偷地长驱直入,它的目标是北京,即将召开两会的中国首都。
爆发:
北京的SARS
时间进入到3月份,全国政协会3月3日开幕,人大会3月5日开幕。
其实,SARS已经在之前到了北京,仅比两会开幕早了一两天,假如当时有一些两会代表或委员到医院看其他的病而不幸感染上SARS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幸运的是,这种情况没发生,然而,这仅仅是幸运而已。
两会如期开幕,重大的议题加上换届的内容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而当中国的两会刚刚闭幕,美国就像商量好一样,3月20日引爆伊拉克战火,央视等多家媒体开始直播,日夜无休,事无巨细,全世界的目光都被吸引。这毕竟是人类第一次用现场直播的方式来关注展开的战争,中国人自然不例外,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千里之外,哪里想到的是:身边,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事已经迫在眉睫。更加可怕的是,在伊拉克的战争中,有固定的敌人,肉眼可见,而在中国,正在悄悄滋长和蔓延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敌人无法看到又好像无处不在,可能让每一个人在不知情中被“卷入”战争,甚至牺牲生命。
SARS攻占了北京之后,并没有打算收住脚步,它以北京为新的根据地,向其他的方向蔓延;
后来证明,宁夏、内蒙、山西等地的SARS病人,大多与北京有关。
其实这个时候,媒体内部已经有所查觉,我们已经感知到了事态的严峻性,我在做伊拉克战争直播的后期,已经向相关负责人提出要求:
咱们直播SARS吧,伊拉克战争大局已定,美国人都进了巴格达,没什么大变化的可能,而SARS就在咱身边啊。
被请求者恐怕也想如此但又为难:一来当时的央视还没有新闻频道,严重缺乏资源;二来,或许有的人也希望继续转播伊拉克战争来转移人们对SARS的注意力,但哪知道,敌人终将逼得你无法转移;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我们还没有接到发起总攻的号声,没有号声,寸步难行。
然而号声已经不远了。
当时的中央电视台,正紧锣密鼓地筹办新闻频道,试播的日子定在2003年5月1日,为了这个日子,我一边在直播伊拉克战争,另一边以制片人的身份在管着《时空连线》的播出。更重要的是,为新闻频道开播,我们栏目又研发了两个新栏目,《新闻会客厅》与《中国周刊》,大家紧锣密鼓地制作样片,为的是尽早通过立项审查,让栏目开始运行。
4月中旬,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一天,巧了,我带着《新闻会客厅》的样片来让领导审,审片的领导级别高,包括广电总局局长以及中央电视台台长赵化勇等人,审到一半的时候,中央台跑卫生口的记者急匆匆地跑进审看间,向领导汇报:
上面定了,4月19日或20日,全面公布疫情,还可能要直播每天的卫生部新闻发布会。
这是爆炸性消息,大家都清楚它意味着什么,我的直觉是:这可能是一个关键性的转折,但也说明,SARS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也许,更危险的时刻到来了。不过,无论如何,媒体人该立刻行动了。
当天的《新闻会客厅》样片顺利通过,有趣的是,十几天后开播的《新闻会客厅》最初二三十天的节目,全都是与“SARS”之战有关的内容。
4月20日,总攻号吹响,先是卫生部部长张文康与北京市市长孟学农因防范SARS不力被免职,这等于“杀一儆百”,让全国的官员警觉起来,行动起来。这是属于中国特色的冲锋号。接下来,每天公布SARS病例人数和疑似病例人数,SARS防控,全面走向透明。这属于与国际惯例的全面接轨。
作为媒体人,来不及鼓掌,总攻号吹响,意味着,我们要冲出憋闷很久的战壕。
开弓没有回头箭,4月20日这一天,开始彻底改变媒体与突发事件之间的关系,瞒而不报,将慢慢成为历史。
僵持:
全国的非典
最初一两天,人们陷入恐慌。
毕竟一夜之间,SARS病例增加了这么多,而且死了那么多人,这病毒是怎么回事还搞不清楚就已来势汹汹,自己躲得过去吗?这个国家躲得过去吗?
抢购,在当天就出现了,但值得记住的是,抢购仅仅持续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退却了。因为总攻号一响,媒体全部行动起来,各种信息透明而迅速,抢购的人们回家一看电视:山东的菜在运往北京,河北的菜在运往北京,各级领导都表态,物质准备充分,绝不涨价,老百姓将信将疑,又去抢,抢回来看,各地物资援助的新闻持续存在,再去一看,物价还没涨,于是,抢购风转眼即逝。
显然,信息透明是有助于恐慌消失的。
不过,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很多单位陆续放假,中小学停课,平日的北京,拥堵严重,出行效率低下,而这时候,街上见不到几辆车,甚至大白天,在没什么车的街上快速开过,都会有一种恐慌感。以前大片里看到的恐怖场景,成了生活中真实无比的背景,以至于开始怀念北京的堵车时光。
作为媒体,我们不仅无法休息,反而到了最忙的时刻。我和我们栏目组成为央视“SARS直播”的负责团队,伴随着新闻频道在5月1日的开播,SARS直播日日坚持,全国几乎所有的省市自治区一二把手,都通过我们的直播表达了“抗非典”的决心和举措。
人们也快速地接受了新闻频道,因为什么样的频道宣传手段,也不如需求来得更直接和更具体,这个时候的公众,在恐慌中更是对透明和快速的信息格外渴求。
正是在这种媒体与受众快速而透明的互动中,人们了解了疫情防范的要点,家家户户打响了防SARS的局部战争。
一方面我是主持人,要主持相关节目;另一方面,我是制片人,要保证《时空连线》、《新闻会客厅》与《中国周刊》的播出与推出;同时,还要平抚好同事们的心理。
每天下午四点,直播最新疫情,每天新增百位以上的确诊病例,大家的内心也恐慌,于是后来,我拿个本,让大家分析,看谁的选择最靠近准确的数字,以这种带游戏色彩的方式来缓解大家的紧张感;同时,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天天最早到,一天也没戴过口罩,我要让身边的兄弟姐妹看到一种乐观的信心,虽然回到家里,自己也会担心与忧虑。
2003年5月1日那天晚上,在刚开播的新闻频道里,《新闻会客厅》第一次播出,在我们的办公室,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开播仪式。我让同事写了四个大字:
生于忧患。
是的,没有哪一个栏目没有哪一个频道事先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诞生;然而,街上没有几个人几辆车,恰恰说明人们在家中等待着媒体去做媒体该做好的事情。
越是忧患,越该是媒体成长的时候,而如果在忧患的时候,媒体也沉默,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所以,生于忧患是一种无奈,却也正是媒体的天职。
当时的中央电视台自身也是危机四伏,人员流动大,二楼新闻播出区无法停顿哪怕一分钟,再加上我们《东方时空》的一位记者刘洪波已经因感染SARS住院治疗,更加让人担心。如果我们内部疫情发生,如何隔离?播出不许中断,播音区内如何工作?人员尤其播音员们都倒下了,怎么办?
有一天,我碰到新闻中心主任李挺,跟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放心,我已做好了播《新闻联播》的准备。我们俩都没笑,其实,谁都知道:如果真到了最坏的局面,这种情况不是不会出现。
连续的工作,让我们越来越没有时间恐慌或担心,这时候的媒体,尽管平日里还经常被人骂,现在却被老百姓发自内心地尊重并需要着,而媒体人也真对得起这段日子里难得的环境自由,他们哪儿有需要去哪儿哪儿有新闻去哪儿,虽然危险,却也真正找到了一种作为媒体人的尊严和成就感。
这几乎是SARS时期,我找到的唯一可用的照片,还是因栏目开播而留下的,可见,那个时候的人们,并没有拿起相机的心情。在这张照片上,大家故意戴上口罩,是为了记住那个特殊的出生日:2003年5月1日,而背后的墙上,正是我提出的四个字——生于忧患。
最艰难的时刻就那么十几天,这之后,每天下午四点的直播里,每日新增病例人数开始由百位以上退到百位之内,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转折点。慢慢地,恐慌与担心进一步减小,社会及生活的秩序开始慢慢恢复。SARS时刻,一段突如其来噩梦一般的日子,即将走到尾声。而让人奇怪的是,这SARS病毒,如同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制造了一场大乱,而之后在人们的严格防控中,又悄无声息地走,甚至直到走的时候,人们还没太搞清它的底细。或许,这是一种宿命般地对我们的提醒与警告?
SARS之战中,每个人的生活都被一瞬间改变了。
人与人之间多了关切与温暖,每天手机上,都有很多短信传递问候与鼓励。SARS时期,医患关系没问题了,医生都是白衣天使;媒体负责任地报道,不再“娱乐至死”;网上不吵架了,无处不在互相祝福;甚至低密度的住房和郊区的住房,都迎来了价格的上涨,
因为人们在SARS面前,意识到返璞归真亲近自然的重要性。
但是,随着SARS战役的结束,人们的脚步又慢慢加速,快速生活当中特有的问题又一一回归,病毒肆虐中立下的“珍惜健康”“珍爱家人”等信念也如同平日里的很多海誓山盟一样转瞬即逝了。
没办法,人们都是健忘的,哪怕当初的恐慌是那么的真实。
尾声:
提醒总理
当年8月份,SARS渐行渐远,温家宝作为总理第一次来中央电视台考察工作,他这次主要是为中央电视台建台四十五周年而来。到台里之后接见大家,一个小细节让我印象深刻。当时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们与相关领导和台里的其他工作人员,排成几列和总理照相,照相后,他离开凳子要到前方讲几句话,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身对原来站在第二排的沈力大姐说:“来,您先坐我那儿,别累着,还得讲一会儿。”这一个举动,透露出温总理的心细。
沈力大姐感动地坐下,全场掌声。
在这段讲话中,温家宝总理讲到:做一个领导,要冷静、清醒。
隔了一会儿,在中央台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温总理和电视台的一些员工坦诚互动。聊了没多久,温总理就决定,中央电视台新大楼不用进行盛大的开工典礼,“我来了,就是为你们庆祝了,别浪费了。”听过这话,现场有掌声。
面对面座谈时,我本没打算发言,因为觉得气氛不一定合适,没想到,临结束时,温总理点了我的名,于是,我也就针对刚结束的SARS之战,没太客气地谈了自己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