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人类学者郭净到西藏桑耶寺做关于寺院面具表演“羌姆”的田野调查,后来写成《幻面》一书。我在十年前读到这本书,它看似讲面具表演,其实是一部
生命之书。《幻面》初版于1999年,那时郭净刚过不惑之年,而今,他年近七旬。其间,婶婶、叔父离世,父亲、母亲离世,一切都在流逝。而经历疫情这三年,所有人都对死亡,对生命,有了新的领悟。于是,想把这本关于死亡教育的书重新分享给大家。明年,“乐府文化”会再版《幻面》,先在这里和大家分享部分内容。
1.引子
2.春
3.夏
4.冬
5.丛林
后记 丛林
我本来要去自己的房间。
拿着保温杯路过走廊时,我只看见他的后背。很显眼,因为没有其他人。我住了七天,每天外出回来都看见他的背影。
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穿着,反正是棉的,或羽绒的大衣之类。他紧紧裹着大衣,脖子上缠一条羊毛围巾,很厚,手工织的,好像是在八廓街买的那种,现在已经很难找了。八廓街重新翻修,做生意的藏人越来越少,本地的手工艺品也被一样来路、一样造型的旅游品冲得难觅踪迹。
他蜷坐在老式的长条木椅上,散漫的眼神透过木栏杆,似乎一直盯着楼下空旷的院落。院里,寒气正朝四周弥漫。他的眼神也随之弥漫在院落里。
这时节,八朗学旅馆几乎没有游客,我说的是藏历水羊年天降月十五日,我第六次到拉萨。来的次数多了,所以知道这个季节,尤其是圣诞节以前最清净,能让独往独来的游客找到感觉。每到冬天,被观看的拉萨就会恢复静默的状态,闭关三个月零三天。此时,它变成了一座被帐篷和解放牌卡车包围的圣城。满街只见裹着皮袍的男女老少,不进商店,只进寺庙,还不时慌慌张张手牵手横穿马路。不晓得厕所为何物的牧人们在八廓街的居民院墙根小便。公园的柳树之间扯着横七竖八的风马旗,湖面结了冰凌。桑烟在红山脚下撩起一片云雾。
五十年,一百年,可能一千年了吧,这些阿觉娃还在拉萨转经。他们相信时间永远轮转,道路无限巡回,所以依然按照前人踩出来,用无数石堆标志出来的秘密路线环绕拉萨。那条被叫作“林廓”的道路,有一段从西藏军区和武警总队之间的小巷悄悄穿过,无声无息地到达药王山,在石刻的神佛脚下环绕一圈,然后消失在北边连接大道的车流中。无论建多少高楼,拉萨还是阿觉娃的。哪一天,水泥和玻璃造的拉萨被埋在地下供人考古,石头的拉萨还会存在。松赞干布看见的石刻度母像还会放光。他走进拉萨河沐浴,光还会反射在水面上。
是一束藏话叫做“尼玛唯色”( ཉི་མ་འོད་ཟེར།)的阳光。
阳光下的拉萨城换了颜色,喧扰的南腔北调和登山服被灰白的皮袍取代,生活从20世纪返回到18世纪。在这幅颜色有如泥土一般的蛋彩画里,所有的朝圣者都在无声地流动。可眼前这个如拉萨一样沉思默想的男人,既不像游客又不像阿觉娃,原因之一是他住在八朗学旅馆。这个旅馆位于八廓街的外缘,而游客都喜欢到靠近中心区的雪域旅馆和亚旅馆投宿。那里除了有八朗学藏式的石墙和木栏杆走廊外,更容易找到交换信息的伙伴,找到讲不同语言却趣味相投的达摩浪人。再说,他没有去住郊外的黑帐篷,显然不是外地来转经的藏族。
不知为什么,每次走过我都等着他打招呼。他背后的样子很像我,我想看看前面如何。现在,他果然转过脸来,反倒让我出乎意料地一愣。噢,那体型和气质真有点像。他招呼我坐下时,眼睛透过镜片淡淡一笑,流露出一种从疲倦或者梦游中醒来的神态,也可能是有点高原反应。拉萨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山,城里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我们用拉萨河水灌溉的小树也掉光了叶子。云南傈僳族的话怎么说?“树长高了要掉叶子”,是在下葬时给亡魂念的咒语。
我坐下来就看见他的脸,不算粗糙,但缺少水分,常待在高原的人都这样。他的肤色比内地人深,比当地人浅,也算经常在野外走动的,只是体格单薄了一些,甚至有点瘦骨嶙峋。年龄很难判断,应该在四十上下,是我的晚辈。
看见一个相貌和自己相似的人,我一时感到惊讶,或者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还是他先开口。
“你有没有去过桑耶?”
他第一句话就问得突兀。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里,而且不止去过。但我只点了点头,因为他好像不需要回答。下面是他对我,或对自己说的话。
上大学的时候,英语老师教我们读过一首诗,作者是美国的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全诗已经记不起来,可头两句却印在脑子里,怎么也忘不掉。那诗像白话一样说道:
Who’s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谁的 丛林 那是 我想我知道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他的屋子 在 这村庄里面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记住这两句诗,也不明白它和我有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雅鲁藏布江边的丛林。
1994年11月中旬,我从泽当返回桑耶,继续做佛教面具表演的调查。冬天快到了,这是朝圣者的季节。像候鸟一样的旅游者大多离开,从牧区来转经的人们却扶老携幼地渡过雅鲁藏布江,涌进建在荒原上的桑耶寺。每天早晨起来,我都要在窗前站很久,透过三楼的窗户,俯瞰大殿前的广场。那场地是用石板铺的。藏历五月,僧侣们曾在这儿跳过壮观的金刚舞。如今,石板地上每晚都睡着许多人。他们用皮袍当被子,眼睛可以望见横越天空的银河。我看他们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没起来,乌黑的被盖表面,凝了一层花白的霜。
从3月至11月,我反反复复来到桑耶,对寺院和周围的环境已经相当熟悉。起先,一门心思集中在研究的题目上,再往后,却对围墙之外的旷野发生了兴趣。那里,有因江水侵蚀而形成的沙丘,连绵数十公里,连几座小山都全部沙化了。沙原上散落着一丛丛的柳林,夏天是绿色,冬天转为红色。这次访问桑耶,我主要的工作,一是教几位僧侣朋友讲英语,另外就是去看荒原。从11月中旬到12月初,我每天都在10点左右动身,到寺院的小卖部买两包军用压缩饼干,一瓶橘子罐头,然后经过佛学院,从南边的旁门出去,沿小路直走10分钟,翻过沙丘,一片原野便袒露在眼前。
如果在春季,整条雅鲁藏布江河谷都会被沙暴弥漫。而现在,天色清亮,山水、树木、池塘乃至沙砾,都把呼吸放得很均匀。我坐在树荫底下,四周每一点微弱的声响都听得十分清楚:
大约500米外,有十来只黑颈鹤在沼泽边觅食。其中偶尔会有一两只伸长脖颈,发出“琼……琼……”的鸣叫。我好几次想利用树丛的掩蔽,走近一些拍几张照片,却被警觉的黑颈鹤在百步以外发现。它们一边叫着,一边迅速转身排成一行,疾步奔跑,然后一只一只按顺序起飞。那时,我不由得被它们展开翅膀的姿态迷惑,忘记了抬起枪一样的长镜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它们在头顶盘旋一圈,向远处积雪的山峦飞去。
如果是在上午,便有附近的村民到此地收集落叶。我没看见人影,但可以听见左侧的树林里传来沙沙的声音。想象得出,那是一位叫益西卓玛的女人,正在拿扫帚把地面厚厚的浮叶扫拢,装进麻袋,背回家作燃料。
忽而空中会飘来一阵歌声,被风吹得似断似续。我知道它来自那边的哈布日。据说当年莲花生登上哈布日设坛行法,降伏作恶的妖怪。这山小如沙丘,莲花生攀登时却气喘吁吁,所以得名“喘气”(哈布日)。每天都有朝圣者爬上哈布日转经。到达山顶以后,他们就一起放声歌唱,感激神灵护佑。因为隔得太远,那音乐失去了歌词,变成一种与雀鸟的鸣叫、空气的流动,或树叶的摩擦相似的声音,融为荒野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