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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昌平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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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二代】黑色童年与钻石人生

平说  · 公众号  · 社会  · 2016-10-16 10:42

正文


王若冲,北师大附中毕业,现为美国维克森林大学学生。非典型九零后,二次元逃兵,腻歪一切模式化写作


继官二代、富二代后,首部提出“飘二代”概念的长篇小说当代话题:北京户口、名校黑幕、学霸自杀、早恋怀孕……


黑色童年与钻石人生

 王若冲|《飘二代》

 

今溪中学新生报到那天,学校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统计哪些人是京籍,哪些人非京籍,户口所在地又在哪儿。我只能在表格上写下,非京籍,户口所在地广东省广州市。


实验一班除了我,就只有染秋和卫比特没有北京户口了。


我靠着占坑班进了今溪中学的实验一班。占得金坑,上得实验;占得粪坑,嘿嘿嘿嘿。


张城遥,我们的班主任,刚从北师大硕士毕业的男老师。人又随和又帅。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和我之前的老师不一样。


王尚考了今中的音乐特长生,入学考试后上了实验一班。而最让我没想到的是染秋。


染秋四年级起跟着北大的项目征战四方,数学获奖无数。本来四中八中都抢着要她,北大也建议她去北大附中,但染秋就是上了今溪中学。


这所恢复高考后垄断北京高考状元榜首二十多年的全日制中学,虽比不上曾经的黄冈或今日的衡水,却总能出奇才。


这所曾经学生雄辩于杏坛、赏花吟诗于春日花园、校风开放的今溪中学,十年前在扩招、并校的大潮中,因为师资流失等原因一蹶不振。目前的中高考成绩滑到全北京十名之后,虽然一类中学里依旧是非常好的学校,但也在老将四中与几年前猛地蹿上来的人大附中的逼人气势下不复昔日光辉。


染秋为什么偏要来这儿,和我这种学渣混?


不管怎么样,我们三个又在一块儿了。


还有那位小学经常被柳岸整的胡绍泽,他也靠着划片进了今溪中学,不过现在在普通班。

 

 

“黑色童年换钻石人生。”刘经常这样对我们说。


是今溪中学的音乐老师,带出了很多钢琴专业的学生。她小学起教我和染秋钢琴,上初中后我们三个人都进了合唱团,跟着刘混。


大家只知道染秋是数学天才,却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其实是钢琴。初中合唱团五十多个人,会弹钢琴的有二三十个,但伴奏只有一人—染秋。


没人能和她比,因为染秋是天才,脑门儿大写的那种。


我还在死磕考级曲的时候,染秋已经弹了很久肖邦练习曲了。肖邦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那些浪漫时期的大手怪),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八九岁时的染秋到底是怎么用那双小手弥补那么大的音程。


她可以听着鲁宾斯坦的录音记下整首肖邦练习曲该怎么弹。她的头脑里仿佛印着所有读过的乐谱,演奏时就像投影仪一样展示在眼前。


这种能力我可没有,我背谱完全靠手记,如果当众演奏时一紧张,什么都想不起来。然而染秋不会。


小学有一次出去钢琴比赛。我弹到奏鸣曲呈示部转换到展开部的几个音时忽然脑子一片空白,结果呈示部弹了三遍也没换过去,最后一气之下直接跳到最后一个结尾和弦就走人了。下舞台的时候好多人都对我说,哇你弹得好棒。但评委肯定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儿,直接就把我淘汰了。


而染秋呢,染秋能够为一个乐章(刘与她理解得有偏差)而与老师争论一整天。她能够为了突破手指力量的极限而苦练一整个星期的颤音。她会对比霍洛维茨、鲁宾斯坦、阿格里奇和阿劳等许多钢琴家的录音,来研究一首曲子该怎样演奏,自己与钢琴家还有多少差距。


染秋入神地望着窗外的雨,静静地思索肖邦的练习曲《牧笛》是怎样的意境,她的左手应怎样增加旋律性,右手小指该怎样将主旋律演奏得更好,从而避免生硬与做作两个极端。


她最爱的是音乐。


“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天赋,小时候也不至于那么辛苦。”初一有天在今中椭圆形的音乐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刘这样对染秋说。


“呃……真的吗?”染秋十分疑惑。


“你觉得呢?”我幽幽地问道。她和我同时开始练李斯特的音乐会练习曲《叹息》,我还没识完谱,她已经差不多练好了。从小都是这样:她永远比我练得快,我永远都被她的天生技能死死地压制。从数学到钢琴,每一样都是。


“这首曲子是专业水平的曲子,确实很难练。锦怡你别难过啊。”


转过脸安慰我说。


“考虑过学钢琴专业吗?”刘忽然问染秋,“我知道锦怡一直想学,但是—”她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答话。


染秋吓了一跳。她愣愣地盯着琴谱看了一会儿,目光复而转向三角钢琴上的一摞数学卷子。“我不知道。所有人都说我应该老老实实竞赛,靠着竞赛上大学。”她没有北京户口,没办法中高考。只能靠竞赛了。


笑了:“没事儿,我当时决定得也晚。


“什么时候决定的?”


“高二。不过我一直当专业似的练着,文化课兼顾。”


染秋没说话,倒是我觉得有些可怕。“那样很辛苦啊。”过了半天,我才说道。


“确实辛苦。”刘说,“但黑色童年换钻石人生。不过我硬生生把自己作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沦落到来教你们。”她开玩笑地大笑起来。


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然后刘告诉了我们。

 

黑色童年

 

刘彧小时候跟钢琴老师住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父母都久。她的父母在没有决定让她学钢琴专业之前,一直按照专业的练琴标准来要求刘彧。


因而寒暑假外带考大学前的两个春节,刘彧全部在上海的老师家中度过。


高二的时候下定决心,开始准备考学了。两首曲子,其中一首就是染秋和我在弹的《叹息》。“拿去复印,开始练吧。”老师对刘彧说。


刘彧乖乖地接过谱子,边走边翻,本来就已经满脑子“这曲子为什么这么可怕为什么这么可怕”,看到几页之后终于忍不住了,在看小卖部的老大爷“这孩子又来哭了”的眼神中,刘彧直奔电话亭给父母打电话。


“妈呀—这曲子怎么这么难啊—我肯定弹不下来—”刘彧号啕大哭。电话那头的刘彧妈只得好言安抚,说“乖乖,你之前那么多难弹的曲子都弹下来了,这首也能弹下来”,但之后说得妈妈自己都难受了,叫了孩子她爸过来劝。


“爸呀—这曲子怎么这么难啊—我肯定—”


“练琴去。”刘彧爸简单明了地打断了她,挂了电话。


刘彧对着电话的空音抹了一会儿眼泪,然后走进小卖部复印了谱子,一个人回到钢琴老师家里,老老实实练琴。


黑色童年换钻石人生。刘彧的妈妈一直这样跟她说。


上学的日子,刘彧一直在老家的厦门一中读书。成绩不好会被退学,但她一直都是理科班第一名:试卷永远能被拿去当标准答案贴在教室后面。再加上刘彧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学校把她当宝贝。每次接待客人都是她去迎接,然后在学校礼堂表演一首拉赫玛尼诺夫的前奏曲或者斯克里亚宾的练习曲,面子十足。


决定考钢琴专业之后,学校给她开了绿灯:不用参加体育课,不用参加集体活动,留在班里把作业写完;不用上晚自习,回家练琴去。


为了练琴时能兼顾复习其他功课,在背下谱子之后,刘彧会把课本放在谱架上,然后手底下弹着自己该弹的曲子。


高三的春节,她在上海老师家里。老师给了她一壶开水,一包方便面,还有一部电话。“去哭吧。”她对刘彧说。


然而刘彧接过了水壶,却没有给父母打电话。


黑色童年换钻石人生。刘彧这样对自己说。

 

钻石人生?

 

在厦门的学校里一直如同明星般的刘彧考进了上海音乐学院,在新的城市新的学校里,又一次坐上了年级第一名的宝座。很少有人能弹得比她好。


傅聪的大师课永远都是刘彧一个人在台上跟大师弹琴上课,底下的同学苦巴巴地拿着笔记本飞快地写着。她不乏追求者。其中一个男生为了追她,甚至在傅聪课上把大师给她的指导一个音一个音标在谱子上。


按理说刘彧应该是十分感动的,因为她在台上和傅聪一对一弹琴根本不可能做笔记。


然而刘彧骄傲地拒绝了那个男生。


她必须要好好练琴,她的未来与生命属于钢琴。会有人亲吻她走过的土地,会有人为她献上赞歌。她将成为举世无双的钢琴家刘彧,在卡内基音乐厅、在维也纳、柏林、阿姆斯特丹留下自己的音符。她将同阿格里奇比肩,与鲁宾斯坦平起平坐。她的人生将是钻石般璀璨的。


而即便是谈恋爱,她也要找一个配得上她的男生!一个大师课都没办法上台的男生,永远不可能!


她刚刚被学校推选参加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只要去了她就是钢琴家。刘彧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踏踏实实练琴,而就在这个时候,她恋爱了。


没错,那个拒绝了傅聪大师课上的男同学的刘彧,恋爱了。


她爱上了声乐系的第一名、给她一直伴奏合作练习的搭档,然后他们瞒着父母同居了。


本该去练琴的时间,刘彧跑去菜市场买土豆茄子青椒,回到公寓给男朋友做地三鲜。她人生中第一次彻彻底底感觉到了爱的温暖,她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一切,只为了男友一句“你太好了,你做的饭太好吃了”。她花掉自己练琴的时间,天天陪着男朋友排练歌剧,为他伴奏《女人善变》或者《永别了,爱恋的家》。


她恋爱了,她多么幸福。终于有人爱她,她也被爱着。


生活多么惬意美好,爱情是有着多么伟大的力量!


一个多月之后,刘彧被学校从大赛参选名单中除名。而此时刘彧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因为她以为找到了真爱。父母接到老师的电话“刘彧爸妈呀,孩子不行了,不好好练琴了”之后急匆匆赶到上海,求了系主任也没有任何回音。他们只得责备刘彧不成器,但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说什么也没用。


“不过孩子能尽早把自己嫁出去也不错。”刘彧妈妈最后只能这样绝望地安慰自己。

 

破 灭

 

过了几个月,刘大学毕业了。


她的声乐系男朋友去了意大利留学,从此杳无音信。

 

北 京

 

刘彧依旧是钢琴弹得不错的那个,虽然没能当上钢琴家,却有很高的水平。上海音乐学院让她去了音乐附中教学生,高薪高福利,解决户口。非常好的去处。


刘彧在上海音乐附中做了几年老师,觉得厌烦了,她打算到北京试试运气。北京舞蹈学院给她发了邀请,承诺解决户口问题。刘彧高高兴兴去了,过了两年依然没能落户北京,便离开了舞蹈学院。


但学钢琴专业的人很难流落街头,多亏了钢琴热。钢琴热以北上广为中心形成一个包围圈,以光速辐射到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它像瘟疫一样四散蔓延,像洪水猛兽一样吞噬一座座城市。它深深刻入了父母的基因,一代代复制进子孙的遗传密码。


钢琴热生产出一个又一个学钢琴的孩子,为刘彧提供了工作的机会。



北京从不缺需要钢琴老师的小孩。


刘彧选了一份清闲的工作,在今溪中学做音乐老师,周末带学生。


她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因为我与染秋跟她学得早,小学时一直就是两百块钱一次一小时的课。后来上初中了,她也教我们音乐课,我们周末和假期去她家上课时,不管我爸怎么想给刘彧学费,她也坚决不收。


“学校都已经收过孩子的学费了,她来我这儿也就是练练琴。我绝对不能拿这钱。”她对我爸说。


然而她曾经就能站在华沙的舞台上—曾经她差点就是钢琴家了,如今却躲在北京一所不那么顶尖的一类中学里教书,沦落到教我这样的业余钢琴学生。当时她差点就找到一个爱自己的人。而如今刘彧三十多岁,也没结婚。


如果能回到当初,她会放弃钢琴吗?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曾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走向钢琴专业。


在广州的第一位钢琴老师是星海音乐学院的退休教授,四岁我开始练琴的时候,她问过我爸爸妈妈。但他们觉得音乐的路太窄,拒绝了。


第二次是四年级的时候。“妈妈,我想学钢琴。”我对林音和这样说。


“你就在学钢琴啊。”


“我是说专业。”我告诉她。


她脸上一片震惊与茫然。她给歌唱家朋友打了电话,她告诉我现在决定太晚了,你不可能,你永远不会成为音乐家,你学了音乐专业生活会一片黑暗,你以后会没有钱,你以后会沦落到在酒吧卖唱,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


然后是初一,我们又有一次这样的对话。


然后是初三。


我很疑惑。四岁时父母问我想不想学琴,我说我想学,然后他们带着我去见了那位退休教授。然而如果当时他们没有做好我将兴趣发展成专业这种可能的准备,他们为什么还要征求我的意见?


我想起刘彧。“我们学校钢琴系的人要是没有挣到钱会被同学笑话的。”有一天我问起她,她大笑着回答。

 

“那我可以学专业吗?”


“你弹得很好。只要你想学,我一定可以让你考上好学校。”刘彧说,“我有好几个高中的学生拼命练了一年,最后也出来了。”


我没有说话。


“但没有谁能保证最终成为音乐家。最后你也可能像我一样。”


她说。


我一直没有那个勇气。


没有胆量选择一条身边从没有人走的路,或许我并不是真心喜欢。


那么欢迎回到现实世界,老老实实学习吧少年。


王若冲《飘二代》-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