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内承运库。一个老太监捻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绣着一幅精美的“蝶恋花”,乳白色的烟自金雕小香炉中冉冉升腾而起,弥漫在绣屏前,一盏烛光映出太监布满沧桑的面庞……
这是1990版《笑傲江湖》的第一个镜头,也是典型的胡金铨风格。富丽绚烂的氛围下,太监绣花的场面透出阴柔扭曲的氛围。紧接着,林震南乘夜盗走《葵花宝典》,以致东厂厂公古今福震怒,处死了守夜时疏忽职守的老太监。鲜血飞溅,顿时玷染了那面尚未完成的“蝶恋花”绣屏。
胡金铨是徐克的偶像,徐克在德克萨斯州的大学念书时,研究的命题即是胡金铨的电影。后来,徐克筹拍《笑傲江湖》,认定当时自己的偶像胡金铨那诗意而古朴的风格最宜于该片的表现,遂邀请前辈出山执导。彼时,胡金铨正因两部心血之作《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叫好不叫座”的惨淡成绩而失意江湖,收到徐克邀请时,几乎立即对这部电影投放了全部的热情。
一老一少二人,一番讨论分析,由胡金铨完成了初版剧本创作和大部分布景、造型设计的工作。但电影投拍的过程却并不愉快: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位极有主见却又各执己见的导演碰到一起,难免产生会冲突:胡金铨的习惯做法是先敲定剧本,待一切准备妥当后再开始拍摄,徐克却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前前后后竟改了十四次剧本,自开拍后的第二日就改。他们甚至各自“拉帮结派”,导致本片署名的导演竟达六位之多——这在电影史上都是极其少有的情况。
拍摄《笑傲江湖》的时期,是胡金铨人生中最后一个十年期,同时却也是徐克事业的上升阶段。这也正是香港电影的转型期——偶像前辈已垂垂老去,新一代导演正茁壮成长起来,甚至建立起了挑战权威的野心和实力。两位导演各自代表了一个时代,而历史的车轮必然是要顺着“新浪潮”前行,亦确实在二者之间作出了取舍抉择。
然而,胡金铨的影子却依然散落在电影各处。
胡金铨与徐克的合影
从宛如五言小诗的华山剑诀,到充满明人细节的服饰设计,种种元素无不体现着胡金铨的深厚素养与巨细靡遗的精神。胡金铨将《笑傲江湖》原本不明确的时代背景设定为明代万历年间,将原著中完全在野的故事搬到朝野之间。在光怪陆离的侠义神话中注入对传统文化的观照与情怀,遂能于幻与奇中显出几分厚和真来。
胡金铨骨子里是个北方人,他拍出来的场面当然也具备燕赵之地的雄浑格局,这大概是南方导演模仿不来的。由他所拍摄的“番子”游走山涧以及群鸟乍飞的镜头,惊鸿一瞥,莫不显得大气悲壮。
全片处理得最妙的是曲洋和刘正风之死一段——由于受到袭击,刘正风身负重伤,早一步撒手人寰,曲洋见老友先去,仰天轻诵起《沧海一声笑》的歌词,忍不住眼角泪落。他将令狐冲、岳灵珊送上岸,而后毅然斩断了缆绳,任一叶小舟漂流开去。
当两位少年侠士站在芦苇荡间再次回头看时,江心已沦为一片火海,两位挚友的肉躯裹在火焰中,渐渐烟消云散,转眼间,只剩得江水浩渺,天地茫茫……
然而,在看似古意盎然,超然飘逸的武侠场景后,胡金铨通过一种“写实”,赋予电影中的江湖以苍凉的沉重感,尽管它可能同金庸的本意相反。这是“风格”之外胡金铨的特色。正如许鞍华认为,影片的主题、格调和视觉造型都是根据胡金铨先前设定的模样再行发挥,徐克亦坦言,《笑傲江湖》有着胡金铨的灵魂,只是用他们的手脚去体视。
风清扬退敌后,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又多了一批剑下亡魂……大家都是皮毛骨肉血,何必要把天下搞得乱糟糟呢?”
“武”的灵魂,不在于一味称颂强者,因为“只要被江湖上的伪君子或者小人控制了亲人,谁都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弱者”。
大多数人拍武侠,只关注行云流水的动作之美,崇尚暴力美学,着力给观众带去锄强扶弱和报仇雪恨的快感;胡金铨却能看到恶,看到丑,看到冠冕堂皇下的阴暗自私,所以他总是讲慈悲,乐于引导观众去反思杀戮的必要性与所谓的正邪界定。
正中有邪,邪不压正,正邪相生相克,亦可相互转化——这也是金庸本人在《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中仔细讨论的话题:侠之大者,不在杀身,而在成仁。胡金铨以悲悯的情怀为其武侠创作染上一层淡淡的孤哀,渗透他对佛法和禅道的参悟。
对《笑傲江湖》的改编,但求精神内涵上的相续,并不苛求与原作情节的形似。小说中错综复杂的江湖局面被简化,仅保留下东厂、林家、华山派和日月神教四股力量的对抗,处处在对金庸精心布置的武侠世界进行解构和重构。
金庸写作《笑傲江湖》,刻意不涉及历史背景,所写的并非一朝兴亡,而是三千年来的普遍现象。而电影却为故事设定确凿的历史背景,消解小说中的“普遍”象征寓意。
坐实的不但有背景,还有“武功”。
《笑傲江湖》书中的招式,本就含有相当多的隐喻:《葵花宝典》隐喻至高无上的权力;卷首的口诀,讽刺人们为之不惜抛弃原则、扭曲本性的做法。而在本片中,虽然《葵花宝典》依旧被描写为绝世神功,但它因何而神,则没加提及,未曾出现的口诀更是削弱了其讽刺性。
而小说中另一种绝世神功“独孤九剑”,也随机“破招”变为了九个“定式”,似乎丧失了独孤九剑“料敌机先”的精髓。对电影而言,与其称独孤九剑是令狐冲的绝技,毋宁说它是为了引出风清扬那段“人的感情远比武功厉害”的哲理。
江湖便是这样,初出茅庐的侠士遇见接踵的机缘,随后便是即刻的分离。曲洋与刘正风的《沧海一声笑》是一种人生态度,独孤九剑是另一种。
电影中的令狐冲作为一名漂泊的游历者,不断地与这些态度相逢,却只是观看着,难以与之发生深刻的联系,即使最终是凭借独孤九剑击败了岳不群,他心底绝不以之为荣誉,亦或许归隐之后,他与独孤九剑也就缘尽了。
然而,正如“独孤九剑”的精髓由随性的破招转为定式;“人的感情”在电影中,也未能如小说中一样自在笑傲。
影片中的令狐冲武不精悍、神不飘逸、性不嗜醉、情不深绵,脱离了金庸的“侠情”模式,转向典型的徐克的风格——“尴尬的中间人”:在无路可走的困境中,让他们既须去面对现实人生中的种种无奈与人性善恶,又不得不担负起作为一名侠者替天行道的责任。
这些尴尬的侠客时常处于困惑迷茫的状态,既没有自由,也没有皈依。令狐冲无意卷入任何一场斗争,却在一场旅途中接连遇见奇人奇事,也把自己推入了风暴的漩涡中。乱世之中,吾谁与归?影片最后,他与华山众师兄弟决心归隐,并不逍遥,反而悲壮。
电影的题名依然是“笑傲江湖”,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任谁也不能“笑傲”超然。
古今福那句“你认为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笑吗?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笑的,笑错了会没命的”,仿若一条谶语,令人不寒而栗,惊觉之前所有荒诞发笑的情节都蓦然变得讽刺起来。
世间纷纷潮,谁又能笑到最后呢?原著中令狐冲等到江湖重新恢复平静,才放心与任盈盈归隐山林,做对神仙眷侣,彼时令狐冲的武功已达顶峰,故能达成大团圆结局。可电影并非如此:大反派古今福虽死,但有旁人拾得《葵花宝典》,而岳不群仍然贼心不死。
一切尘埃未定,反而山雨欲来,令狐冲此时的归隐,很难说是出于对“自由”的追寻,不过是为着暂时的逃避和解脱罢了。
很难评断这部1990版《笑傲江湖》是否是一部合格的金庸小说改编电影。胡金铨和徐克倾注了许多自己的想法,定义了全新的江湖和全新的侠客气质。然而强烈的导演个性,依然难以复制;它苍茫雄浑的格调以及残酷悲凉的情怀,如今已不大能在其它作品中再见到。
离开了胡金铨,徐克等人又相继拍摄了《笑傲江湖Ⅱ东方不败》和《笑傲江湖Ⅲ风云再起》两部续集,从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胡、徐两代导演的差异。
九十年代的观众已厌倦了胡金铨式一板一眼的“正史”武侠;追求辛辣,追求世俗,追求一点理想与浪漫,而徐克迎合了这个趋势。
他放低武侠电影的姿态,塑造了一批兼有情欲的鲜活侠士形象。于是,在《东方不败》中,不再有翻云覆雨的权力斗争,不再有正气凛然的江湖大义,有的只是东方不败对令狐冲的迷醉与畸恋。
当我们经过《东方不败》中一番痴痴缠缠的欲海沉浮后,再反观最初的这部《笑傲江湖》,会收获一股久违的清新开朗气息——原来,江湖最本真的模样还应似这般,是一片无垠的荒漠,一条永不停歇的长河,一段从未载于经籍却遥遥存在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