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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李安 | 是什么东西追在你身后,让你不断地往前跑?

新世相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6-11-14 23:59

正文

这是 新世相 的第 255 篇文章



是什么东西你身后追着你,让你不断地往前跑?


回答了这个问题,可以弄清楚你大部分生活里的焦虑和渴望,也可以弄清楚你为什么过着现在的生活。在你放弃的生活里,和你没有走进去的生活里,都有追着你、让你害怕的东西。


几天前,因为李安的新电影,我们坐下来聊了这个问题。在他的两部著名电影《卧虎藏龙》和《色戒》里,都有一个贯穿始终的“追”和“逃”的故事。玉娇龙和王佳芝都是在逃避一种生活的过程里,走上了她们的路。她们选的都是危险的路,最后的结局是死亡,但不得不承认,她们选的路也的确最有可能让她们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我们的成长动力有两种。一种是我们的欲望,它拽着我们向前跑;一种是我们的恐惧,它追着我往前跑。前一种成长是轻快的,但大多数人却在后一种状态里痛苦而急切地往前走。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这些东西追着我们。有人怕孤苦无依,有人却怕被关系束缚;有人怕动荡而选择安逸,有人却怕安逸而选择动荡。被追着成长的人,会选择一些冒险的方法,对身后的东西越害怕,就越可能选择看起来冒险的方式来躲避它们,最后到了一个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地方。


和我们一样,李安也是在用看起来危险的方式寻找安全感。他的新电影出来以后,人们反复争论他是不是往前跑得太快,以至于跑到了人们在电影领域不应该到达的地方。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不一定能做好。但他还是选择去做,因为他明确知道追在身后的是什么。


每一个害怕自己生活和工作处在“静止”状态的人都能理解。


因为,我们都在本来可以维持“还可以”的生活时,选择了一些上去不那么可靠的方式,去博取一个更好的可能。








上面这个视频,是我请李安“快问快答”的 9 个问题。如果你看了视频,你可能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他说话实在是太慢了,像他自己打的比方——《疯狂动物城》里那只树懒。题图就是他模仿树懒的杨总。剪辑时,我特别想让同事给他来个两倍加速……


但他却做了一件比所有人都快的事情。而且在很多人看来,太快了。


他的新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电影业或者说人类社会的视觉工业里,一下子冲破了人们遵守了一百年的安全线。在美国,这部电影被认为是惨败,打分极低,有一篇影评反问:李安对技术的追求是不是过了头,我们真的需要这么清楚的电影吗?


这部电影第一次使用了3D、4K、120帧这样的清晰度,以至于全北京只有一家影院能够播放。这些数字的通俗意思就是,它是我们看到过的“最清楚”的电影。坐在电影院里,你好像坐在男女主角的面前,被他们的呼吸包围。你看得清人的汗毛、疤痕、脸颊的潮红,甚至瞳孔里的倒影。当然,你可能觉得这种真实让你不舒服,因为它甚至比我们在现实里看到的东西更清晰。


电影中有一个男主角与恐怖分子在逼仄空间近身搏斗的情节:特写镜头,两人扭打了一会儿,男主角用刀插向了对方的脖子。敌人的眼睛直了,通红,脖子青筋一根一根凸起,然后,好像全世界都跟着暂停了几秒,血从他背后蔓延,溢了一地。


绝非想象中动作片的那种紧张和刺激。我愣住了。一个人死在我面前,就像我刚刚杀了他。如果说电影是为了让人体验自己没有机会经历的生活,那么这一个镜头,和电影里的很多镜头都做到了。




李安当然不怕难,每一部电影,都是他在追着苦头跑。《卧虎藏龙》之前,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竹林上吊钢丝的镜头,现在回忆起来他仍心悸于那个场景有多难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之前,他也不知道怎么用3D去处理“小孩、 动物和水”这三大电影界最难拍摄的元素。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拍摄,情况跟以往不太一样。


他把 24 帧电影比喻成天堂的栏杆,“你超过那个栏杆好像出了天堂一样。”没人知道跨出天堂之后是否会跌落,不知道天堂外面有多少困难,不知道困难都在哪里,也不知道困难到底有多难。


在初步探索了天堂外面的样子之后,李安坐在我对面微笑着说:“实话讲,这是我遇到过的最难的一次。从来没有这么难过。”


从过往的经历可以知道,李安是个对套路充满警惕的人。一位台湾导演,拍摄了很中国的“家庭三部曲”之后,用英文片《理智与情感》获得了7项奥斯卡提名;竹林飘忽的《卧虎藏龙》让他名声大噪,而下一部他却拍起了漫威的超级英雄《绿巨人浩克》;《断臂山》和《色戒》让人们明白,李安永远会是刨挖人心的高手,可紧接着,这位一直宣称自己对电脑技术既不感兴趣也不懂的导演,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挑战了极高难度的3D拍摄。


一个东西一旦上手了,就会让他觉得危险。这是一个对安全感抱有格外强烈的危机意识的人。而这一次,让他感受到“危险”的,是电影界延续了近 100 年的 24 帧拍摄标准。


改变人们的习惯并颠覆一种标准是很困难的事情。几乎在每个宣传场合,李安都要不断说明他做这次看起来实在充满野心的尝试的原因,他说想解决过去的3D电影“阴暗、不清楚、不准确、看得头都要痛”的问题,也不断开心地表达 120 帧有多清晰:“超过100(帧)之后,电影中啪啪啪的闪动就不见了,120(帧)最接近人眼看到的视觉效果。”


他想看,但是没人做过,只能自己做。“我的好奇心的确是有点旺盛,但是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不愿再等。”




有多难呢?李安在开拍前3个星期才第一次看到超过60帧的画面长什么样,那让他重新思考与自己相处了几十年的“电影”:“我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它了。”它让他非常迷惑,又对他充满吸引。


所有环节都跟过去不一样了:演员得重新琢磨高清镜头下的表演方式;不能化妆,为了遮瑕,化妆师需要寻找近乎透明的化妆品;打光和布景方式每天都要调整;杀人的血不像,对道具和后期都提出新的要求;为了试看效果,他们用美国国防部看战斗机模拟的工业用放映机来改装……每一个问题,都是从根本上给人挑战。


“有一个礼拜,我真的不想拍下去。”李安有接近崩溃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好像就没劲了,散了,孤魂野鬼一样飘荡。”


没有任何现成的经验能借鉴,也没人可以请教。不仅仅是有一两项新挑战,是十件事情里有八件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是一场与“一直心里没底”的不安感对抗的持久战。


但这场仗是李安自己打响的。像一个先锋战士,你会猜测,敢把自己置于这样不安境地的人,心里一定充满巨大的勇气。


“你不害怕吗?”我问了一个听起来很蠢的问题。


“怎么讲。害怕的背面是兴奋。”


一直驱动着李安的,并不是超人的勇气,恰恰是害怕。害怕自己看不到未来的电影长什么样,害怕自己给新技术丢脸。越害怕越兴奋:解开一个问题,冒出十个新问题,碰到不懂的事情,欲望就会跑出来。




如果你在第一时间观看了这部电影,就会面临一个不大不小的苦恼,身边人都迫不及待想知道你对电影的评价:打几分?李安真的玩砸了吗?听说很分散人的注意力?是不是特别棒?你觉得能代表电影的未来?……你会像个知乎大V一样,三番五次被邀请回答“如何评价李安的新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我给不出别人期待的答案,只能不断地复述自己的感受:我莫名奇妙地流泪了两次,还被一个橄榄球飞向我的镜头吓了一跳。的确很清晰。分散注意力?画面上真的有很多东西可看。要是抢票没那么麻烦,想再体验一次 120 帧,确认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我还想试一次 24 帧,看看差别有多大。电影的未来?你确定我说了算?……


这些回复当然不能满足提问者的好奇。这跟我们平常先查看评分网站来决定是否买票的情况不一样,“第一部 120 帧的电影”,这个名头已经足够有吸引力,不管评价如何,人们都想去看。


但这一次,面对一部“有可能改写影史”的作品,人们想要在走进电影院之前,先给自己找到一个看待它的立场,用观影的过程验证它,然后在走出电影院之后,笃定地给出一个结论。尤其当你有可能成为“历史见证者”的时候,如果没有得出一个“正确答案”,观众和影评人们,都会有点慌。


现代都市人的“结论性答案崇拜症”。就算没有答案也要先生出一个答案,否则心里没有安全感。


李安本人也没有答案,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第一次看到 120 帧成片时的感受:


“一个很奇怪的感觉,我第二次看就没那个感觉了。第一次看整个片子从头到尾,我没有评判它,我只是体验它,非常放松、非常专注。可我看完以后,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虚脱感,虚脱了,不是痛苦的虚脱,而是一种很充实的虚脱。我最大的一个感觉就是说,因为我是拍电影的,以往我会评判一个电影好坏,也会有分别心。(但这次)我在看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就是光看。只有我跟我姐姐在看,我说真的不在乎这个片子好坏,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面对所有关于电影技术评判的试探性提问:你打几分,它好不好,这个技术能否代表电影的未来,它还差多少,李安的回答通通只有四个字:我不晓得。


这四个字,一方面是年过60还把自己称为“电影系学生”的李安面对新技术表现出的真正的谦卑。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拒绝,他在诚恳地拒绝现阶段人们给“ 120 帧”下出的评判,无论好的和坏的。


最早的一波差评是纽约首映礼后外媒给出的:“李安的新片是一个 5000 万美元的 4D 错误”、“ 120 帧也许是纪录片、体育比赛乃至色情片的未来,但绝不是电影的未来”……批评很严厉,斩钉截铁。


“你觉得这次自己做得够好吗?”我问。


李安摆出一贯的谦虚姿态说:“我们才上手,怎么敢说好。”


他补充了后半句:“好不好的标准还不晓得在哪里。”


观众有权不接受新技术,李安也理解观众的不接受。但作为首先跨出天堂栏杆的人,他不相信来自天堂里面的、太容易得出的结论。


李安的行动不会被外界评论改变,但他第一次主动袒露了自己遭受打击的心情:“我做好了思想建设,苦头要来,我要放平常心。说好说坏我不要被干扰继续往前进。但当事情来的时候,人非草木,心情不能说不会起伏。有人讲不公平的话,气愤填膺,真是挺难受。但是有人讲了两句贴心的话就能舒坦很多,力气又来了。”


“人非草木。”李安重复了两遍。



第一次看到 120 帧成片的那个晚上,李安自己一个人走很长的路回家,“我没有办法平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看到了,又不是自己想象,我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整个晚上没办法睡觉,心里没有办法平复……心情很复杂,很谦卑,又有一种自豪。我说不上来。”

    

这种时刻,李安孤独得就像电影的男主角比利·林恩,这个大兵从厮杀搏斗的伊拉克战场回到莺歌燕舞的美国,面对亲人、崇拜者、娱乐明星、挑衅者种种不同的眼光和评判,他很难向这些没有亲历过战场的人解释自己的信念和痛苦。


题图:李安说他慢得像树懒,然后模仿了树懒的样子(真有点像)。




晚祷时刻:

是什么不安,让你做着现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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