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范雨素》中,有这一段:
“母亲告诉我,她跟着维权队伍,去了镇政府,县政府,市政府。走到哪里,都被维稳的年轻娃子们推推搡搡。维权队伍里,队长六十岁,是队伍里年龄最小的,被维稳的年轻娃子们打断了四根肋骨。母亲八十一岁了,维稳的年轻人是有良心的,没有推她,只是拽着胳膊,把母亲拉开了,母亲的胳膊被拽脱臼了。”
“维稳的年轻人是有良心的”,这句话说得非常好。郑万高铁是利国利民的大工程,一亩农地就只能给到二万二的补偿,农民为了有口饭吃,不得不维权。维稳的年轻娃子们职责所系,不得不维稳。他们很有良心,没有对八十一岁老人大打出手,只是打断了六十岁年轻人的四根肋骨。我们知道,人一共有二十四根肋骨,只打断四根,用“有良心”来形容,实在恰如其分。
在昨天的公号文中,我提醒良心记者和爱心人士注意这段。一天过去了,我没有看到有媒体追踪此事,也没看到有评论家为那四根断掉的肋骨说点什么。
这厢,众人抬举着范雨素敲锣打鼓,中状元、著红袍,帽插宫花好新鲜。开路两面大旗都绣着烫金大字,左为“情怀”,二曰“真相”。
那厢,六十岁年轻队长每逢阴雨天,四根曾被共和国卫士打断过的肋骨便隐隐作痛,耳畔又传来汽笛声,和乘客的笑语,永远在内心的最深处,听见雨素说,她说天朝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范雨素好就好在,她没有被强拆过,没有被黑监狱过,她的二十四根肋骨,还在胸腔里人丁兴旺着。如果她的人生遭遇足够控诉,她的文字从“感动”这个大方格,往“愤怒”跨那么一步,那么,对不起,扶着你受伤的肋骨,出门左转二十公里,北京南站欢迎你。
没有足够强大的阅读障碍,就很难将评议范雨素现象,解释对范雨素本人的贬斥。连清川先生说,“攻伐范雨素,是因为你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灵魂干净的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灵魂干净的人”这罪很重,我想,即使打断十四根肋骨也不足以赎罪。可是,这国到底哪些人在致力于“不放过任何一个灵魂干净的人”,连清川先生敢不敢护住肋骨,说出他们的名号?
就像朝廷会慎重选择旌表对象一样,大众也在遴选他们最得体的文化偶像。不需要付出代价,人们更容易被感动;没有现实危险,人们便会更勇敢。范雨素的文字经由专业编辑程度可疑的修改后面世,迎合了这种心灵市场的刚需。她必须不是个英雄,因为崇尚英雄就会触怒不可言表。她必须要逆袭现实,因为现实太不尽如人意。
没人会认为女访民的上访信,会在朋友圈刷屏。总有一些话题,会列入心照不宣的禁忌。那个被打断肋骨的队长,在范雨素的自述中连龙套都不是,盒饭都没处领。范雨素的讲述,没有改善他的处境,也很难抚慰他的灵魂。
从后续报道来看,范雨素也没想过靠写作逆袭人生。她突然出名,更像是媒体和大众迫切需要收编她,来充当他们的灵魂尚未完全堕落的吉祥物。分析范雨素的文本究竟如何,揭露复杂中国有比四根肋骨更可怕的故事,无疑会将急于自我加冕的感动者,拖入庸常灰暗的日常,逼他们直面注定挫败之事。
写作者不需要被怜悯,也无法被怜悯。以写作者的标准评议范雨素,便是对她最真诚的褒扬。她不需要任何人网开一面,溢美者的掌声其实是拍给他们自己的吧。
范雨素或许值得尊敬,却被媒体和大众毫不尊重地消遣,浑身溅满了口水。别再夸她写出了多少真相,这国最大的真相,就是太多人一直在装睡。也别再夸她有什么别样的情怀,连几根肋骨都保不住的人民,要情怀有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