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在于实现了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转变,这是论及中国改革开放成功之道的学者之间难得的共识。但这个治理体系现代化的转变是如何实现的,又呈现为一种什么样的具体状态,则是一个人见人殊的问题。从总体上讲,中国的治理体系变化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影响之大,举世罕有。但如果说中国的治理体系发生了整体结构上的转变,就会让人感觉有些牵强。如果将中国治理体系现代化的转变区隔为不同的层面,并指认其中的一些构成要素的重大转变,是可以达成共识的。这是中国治理体系现代化的转变必须区分开来审视的两个构成面:从总体上讲,中国的国家治理体系的根底并未发生转变,在“两个30年互不否定”[2]的政治定位中,确实展现了关乎中国治理体系核心要素的不变性。其中尤为关键的因素就是执政党政治地位的不变性与意识形态的既定性[3]。但在国家治理体系的具体构成面上讲,变化又是令人瞩目的:一是关乎执政党与执政的次级理念与制度具体安排出现了巨大变化。二是涉及国家经济增长的诸制度发生了令人称奇的重大调整。三是在经济社会生活的日常事务中,国家权力几乎全然退出,浮现出一个相当自主的自发秩序。这三种变化对中国经济总量迅速增长的影响是不同的。其中以涉及经济增长的种种制度变化最为关键。如果将执政党的基本理念与制度安排视为宏观机制,将政府与市场运作的关系性制度看作中观机制,而将价格等市场运作的具体因素作为微观机制的话,[4]那么可以说,正是中国在中观体制上重塑了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性结构,才有力推动了中国经济总量的迅速增长。
中国体制之变带来的经济强势增长,在经济学界曾经引发广泛争论。其中最为知名的是林毅夫与张维迎之间进行的辩论。他们二人之间的分歧,主要在政府主导市场,或是市场能够自主上面[5]。这一话题,本是在西方规范的市场经济中所谈论的政府功能和市场作用,其对中国转型经济体而言还显得有些隔膜。在规范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政府调节,是因为政府被安顿在依法行政的位置上,其调整方为有效;而市场自主,也需要在市场规范化运作的前提条件下,才有可能。林张二人似乎都存在某种错配:对林而言,在依法行政的政府框架正在建构的情况下,政府的调节有时很难一步到位,而且有时会干扰市场的正常运转。对张而言,警惕政府走形时却忘记了中国市场的被塑造机制,一个尽力依法行政的政府对之的适度管控是必要的。因此,林张二人的论述都需要设置一个依法行政政府的先设条件,并同时对市场与政府失灵抱有警觉。
在依法行政的政府架构正在建构起来的情况下,争论在经济发展中政府或市场究竟谁更能发挥决定性作用,不可能得出众所公认的结论。就此而言,确立起一个依法行政的政府机制,可能是一个相对于政府谋求经济发展问题而言,需要先行处理好的问题。确立依法行政的政府体制,其实就是建构一个民主的行政国家(administrative state)的问题[6]。换言之,公共行政问题并不是单纯的政府效率问题,而是涉及到国家政治理念、民主政治建构以及组织效率等复杂问题的国家政治机制。
在改革开放以前,中国的国家机制是党政一体。在这种体制中,党政不分与以党代政是常态,不存在一个具有独立功能的行政国家。在将近30年中,中国的国家运行依靠的是政党力量统纳一切即垄断一切资源的政治性国家或革命性国家。1978年国家开始进入改革阶段,开启了一个独具中国特色的“后革命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国的国家运行机制发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变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在国家的政治权力结构上,释放了行政国家。换言之,党政一体的旧式国家体制,转变为“党政分工”的新型机制,既让行政国家具有了国家诸运行形态的相对独立地位,也就开辟了一个以优化国家行政功能,实际上也就是围绕政府而不是政党的政治-行政功能来提升国家管控绩效的新路。
以政府围绕民主追求绩效来行使的公共行政,是中国市场经济得以迅速发展的重要动力之一。在改革开放之前,政府直接依靠刚性计划配置资源,对长期、稳定的经济绩效缺乏保障。改革开放伊始,国家权力机构就进入一个重组状态:此前完全缺乏独立意义的行政国家,在国家政治架构中具有了相对独立的地位:在改革开放前“党的一元化领导”的国家权力架构中,政府实际上成为执掌国家权力的政党意志的执行机构。这个时期,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完全被安置在政党与计划的关系之下,既没有塑造一个配置国家日常行政资源的、相对独立的政府权力形态即行政国家,也不存在一个与政府权力若即若离、相互影响的市场机制。这个时代,中国国家权力的整个机制运作处在一个高度统一的状态。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阶段,政党与国家权力的混生状态更是直接限制了行政权力的有效作用[7]。
改革开放以后,国家权力机制出现极大幅度的重构。行政国家塑造的问题,因此凸显出来。塑造行政国家,首先是政治体制的改革,其次是行政管理体制的变化,最后才是政府职能的调整。但无论从哪个视角解读,这都是中国的治理体系现代化的转变。人们习惯于将这一体制之变定位为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变。这是一个着眼于经济体制转变的定位,是一个将眼光落在经济增长上面的定位。然而,实现这样的体制转变,背后更为重要的政治-行政体系的转变才是决定性的。中国之转向市场经济体制,是由于全面执掌国家权力的政党机制自身的转变,让渡出了行政国家的空间。行政国家发挥了强有力的促进市场经济发展的功能,既维护了基于改革开放的新型国家体制,又极大提升了曾经长期低迷的经济绩效。
以“党政分工”让渡出的行政国家空间,进而借助行政国家与市场经济空间的相对区隔,成功打造了一个政治权力与行政权力双重驱动的国家新型治理体系。在改革开放以前显得严重干涩的国家机器,具备了有效运转的条件。因为相应的改革为干涩的国家机器注入了滑油。这个润滑油使新生的行政国家成为一台驱动经济社会发展的强有力机器,而经济发展不仅具备了行政国家促使其发展的整体动能,而且自身的强大社会效用也为中国社会所公认。这就促成了中国发展的一种崭新机制:围绕经济发展建构行政国家权力,而国家行政权力的总体驱动力完全落在经济总量的增长上,一个发展型的国家由此降临[8]。这里需要指出,关系中国基本制度稳定性的宏观体制并未出现明显的变化。那么,中国的治理体系现代化之变主要是在什么层面上展开的呢?简而言之,主要是在国家权力的运行体制上展开。这是国家权力机制的中观层面。这样的体制转变,分别从三个方面呈现出来:
第一,关乎国家权力中政府权力构成与实施的行政体制改革。中国建构行政国家的尝试,主要从这一变化上体现出来。这样的变化,重点不在政府主动让渡市场空间,也不在某些促进发展的产业政策。它主要体现为“党政分工”,即对国家政治权力与行政权力的区分。从而打造了一个相对于党权、立法权与司法权等不同权力形态的行政国家的权力形态,并且将行政国家推向一个民主治理和绩效追求的结构中。进而在政府职能、政府自身体制、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机制上,成功塑造出一个发展型国家。首先,这是一种政治体制的转变,即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国家战时政治体制,转变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家现代化治理体系[9]。其次,是在政府体制与机制上不断改进。改革开放40年来,政府体制改革经历了三次大的结构调整、多次小的机构调适。由此凸显了转变政府职能、调整行政区划、改革政府组织结构、创新政府管理模式、推进法治政府建设、加强公务员队伍建设、推进反腐倡廉,建设廉洁政府等重大主题。[10]正是政府机制体制的改革,才释放了中国经济发展的巨大能量。最后,是经济运行体制的转变——即政府不再作为政党的行政执行机构直接、全面地控制经济资源,并行使资源的配置权。政府只是在经济发展的宏观布局上行使权力,在资源的体制性配置上下功夫,在市场结构的调整上投资源,在产业政策的实施上布大局。这些体制机制变化,使行政国家的架构浮现出来,让行政国家的经济资源配置功能得到凸显,经济发展绩效得到显著提升。
第二,直接制约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状态的经济体制改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构经历了一个历史演进过程。在这一演进过程中,阻碍经济发展、主要是阻碍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的经济体制诸因素都被改变,为经济的迅速增长提供了保障条件。犹如一些学者指出的,“经济体制初步实现了从原先公有制铁板一块的计划经济体制到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型。通过竞争激励机制,放权搞活的改革举措威力巨大,带来各种所有制企业的诞生、成长和竞争,导致了非国有企业的蓬勃发展和国有企业经济比重的大幅度下降……经过30多年的改革,现代市场经济的基本子系统,包括市场价格体系、产权体系、宏观调控系统、现代企业制度体系、公共财政体系、社会保障体系、法规体系、反垄断(不公平竞争)体系、劳动和金融要素市场体系都已建立”。[11]只要有利于经济增长,所有体制机制的改变都是可能的,也都是一定会发生的。
第三,围绕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的相关社会要素体制的改革。这些机制包括社会体制、文化体制、教育体制、科技体制等,这些体制发生了与市场经济转变相一致的变化。社会体制上对流动人口限制的松动、文化体制上对西方文化的引介、科技体制上对其经济动能的释放,都发挥出推进经济体制改革、促使经济总量迅速做大的作用。其中,教育体制的转变尤为关键。邓小平特别强调的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12],使改革开放以前明显封闭的教育模式整体转向现代教育体制。这让中国得以走出自我封闭的境地,汲取现代化先发国家的发展经验,以现代化的尝试成功走向未来。
上述体制的改变,都是在国家权力围绕经济增长的目标定位明确以后出现的,虽未触及国家基本制度即宏观体制,却开启具体行动方式即微观体制改革,因此是一种典型的、着力于国家权力运行体制即中观体制的改革。这样的变革,是中国成功实现经济总量飞跃性增长的关键所在,也是中国摸索国家治理现代化突破口的重要扭结点。